第44章
回到學院後,希德和卡尼亞斯發現他們的公寓被雪埋了。
帝都撞上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災,附近馬場鬥獸場都受天氣影響關閉,帝都貴族們痛失了好幾個娛樂的好去處,只能在家裏與同僚們玩牌侃大山。
卡尼亞斯将積雪除幹淨,希德倚在欄杆邊看着他掃。後院裏養了花苗,入冬前已經提早鋪上了保溫毯,得以幸免于難。
希德看得無聊,理了理衣袍,蹲下來用手指在雪地上勾畫。等卡尼亞斯将門口清除出一條道,兩人聽到了通訊水晶的聲音。
希德将水晶取出來,沒有看到新的訊息,便回頭看卡尼亞斯。
卡尼亞斯浏覽完紫水晶的文字記錄,一擡頭就對上聖子大人亮閃閃的目光。
卡尼亞斯的眉眼瞧上去有些寒冷。
“教皇的人給你傳話?”希德問,他想了想,又說,“我和你一塊走。”
卡尼亞斯看他一眼,收起水晶,嘴角略彎:“教皇陛下讓我一個人到聖院去,不要把談話內容告訴您。”
“……”
聖子大人哼了一聲,把他手裏的火焰掃帚搶過來。
學院裏的公寓都是木質結構,極易引發火災,大雪停歇的第二天教務處下發了魔法掃帚,向學生們通告不可使用火系法術清掃積雪,否則将會收到來自帝都魔法塔的罰單。
就學時的信用處罰會被直接記錄在檔案上,與理事會所給出的信用評定等級挂鈎。各級魔法部與研究所向帝都的魔法學院進行校招時,都會重點關注學生的信用等級。
卡尼亞斯想把掃帚要回來,希德抱着掃帚不肯撒手,也不肯看他。
卡尼亞斯無奈道:“您要是累了,就回房間裏休息,等我回來再說。”
希德聞言,知道卡尼亞斯是在笑他體弱,追到了院門口,踩了一腳青年的影子,才跑回栅欄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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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少年肩頭的木夜鷹撲騰着翅膀飛到空中,用尖利的喙啄了一下卡尼亞斯的腦袋。青年回過頭,望見希德背後的雪地上有一個畫像,看上去似乎是聖子殿下給他畫的肖像。
腦袋上還長了一個觸角。
他心裏暗笑,戴上兜帽走出門。
希德等他走遠,讓木鳥變回了輪椅,去花房将放在維拉那邊的兔子拿回來。
他被維拉數落了一頓後回到公寓,望見艾伯特一個人冷冰冰地立在門口,還是面朝那棵懸鈴木。
他的姿勢和學初來訪時保持了驚人的一致,但懸鈴木已經變成禿頭。
艾伯特拜訪公寓在希德的預料之內。
公爵很久沒給他分配任務了。
他甚至感激出現在這裏的是艾伯特。凱蓮娜絕對不會安分地站在門外。她會闖進客廳把卡尼亞斯布置過的客廳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幼稚地将“臭螨蟲”、“黃泥鳅”、“爛蠅子”幾個她能想象出來的蟲子翻來覆去地說一遍,以此嘲笑他。
不過——興許是在外面被卡尼亞斯養野了,希德已經沒有開學初的那樣對公爵家的人深懷忌憚。他看着艾伯特那張緊繃的臉和他奢侈的金絲鏡片,想起星辰晚會所見的一幕。
據說艾伯特早知道他的未婚妻早已和二皇子混在一起,還會幫他們打掩護。
希德心底甚至閃過一絲同情。
聖子大人也學艾伯特繃着臉。他将那點情緒隐藏得很好。
艾伯特也從不拿正眼看他,沒發現自己弟弟心頭微妙的變化。
“父親近幾天都抽不出空,所以托我把任務帶給你。”
黑暗公會忙得腳不沾地。這幾個月來父主的氣息愈發頻繁,但他忠實的信徒幾乎踏穿了大陸的每一寸土地,都未曾找到那位神明的一根頭發。
随之而來還有帝都第六感無比敏銳的調查部隊。
切爾特家族已習慣躲藏在暗影裏行動,卻仍被魔法塔盯上。最近公爵從黑魔法之都芝尼娅回到府邸,在花園裏發現了來自魔法塔的眼。
聖院裏也有僞裝成牧師的調查者。不過這幾年希德素來被教皇與主教管得死死的,偵探們注定無功而返。
艾伯特取出一張卡片,交給希德:“把這個給你的聖騎士。”
希德:“……”
他秉承一貫的省略號戰術,将卡片伸手接過。
希德看到卡片上印着一朵銀色的冰雪昙花,這是帝國學院學生會的專用标識,翻過來,背面印着兩行鎏金銅體字:
主考官委任書
致親愛的卡尼亞斯·奧爾德
底下是學生會文職學生娟秀的字體,以官方的口氣邀請聖騎士擔任下一屆新生入學考試的唯一學生主考官。
希德默默吸了一口涼氣,慢吞吞地吐出來。
艾伯特的臉繃得更緊了。
希德知道他這是在表示心疼。
真可憐。
因為艾伯特下的手筆實在太大了。他是鐵了心要将卡尼亞斯攬于羽下。
卡尼亞斯明确向他表示受過希德的邀請。但幾個月過去,希德一直沒給他回複消息。艾伯特以為卡尼亞斯的沉默表示希望看到他的誠心,便準備自己出手。
他已向卡尼亞斯發出學生會的邀請函,并在學生年末議會上将他舉薦為唯一的學生主考官。
希德收好了委托書:“要我怎麽做?”
“你必須想辦法和卡尼亞斯·奧爾德一同出席新生的考試,”艾伯特又将一份名單交給他,“把紅筆圈中的留下來,其他的事,随他開心。”
希德展開名單,上面用紅墨水重點标記了五六個人名。這是公爵為他長子留下的人脈。
他掃了一遍,将幾人姓名記在心頭,艾伯特的火球術燒毀了這份名單。
礙于魔法塔的懷疑,切爾特不敢有太明顯的動作,安插在帝都學院的新生都已具備入學水準,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及格線邊緣的新生最用以被刷下去。
主考官對于新生是否能夠入學,具有一票否決與通過的權利。
因此主考官是比學生會長更肥的差事,自從艾伯特連任會長,每年他都将這個職位挪到自己屁股下面,這次肯忍痛割愛,指不定在背地裏詛咒了多少次卡尼亞斯的名字。
希德目送走艾伯特,拾起火焰掃把,開始苦思冥想。
他的室友肯定知道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要怎麽說服卡尼亞斯?
虛妄之間坐落于帝都的聖院最中央。二十四根愛奧尼克柱,穹窿投下瀑布般的陽光,刺眼得幾乎無法直視。
在使人暈眩的陽光裏,立着一個高挑的人影。他頭上的聖職禮帽高得像塊墓碑,卻沒有壓垮他的肩膀。他閉着眼,聽着樓上的唱詩班傳來的飄渺而神聖的歌聲。
教皇克拉克的年紀已經上了八十,他是跟仙女教母同齡的人。但精通魔法的大賢者即便到了晚年,腦子依舊聰慧得仿佛年輕人,他的頭發依舊如少女柔軟,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得像火炬,如果忽略腐朽的皮膚與眼裏的濁痕,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記。
霍華德的身影來到了門口。他深深地躬下腰:“教皇陛下,人來了。”
克拉克背着手從光圈中走出。他的軀體瘦得像旗杆,連影子都直得宛如一支羽箭。
“帶他進來。”
霍華德退了出去。許久,一名青年踏入虛妄之間。
卡尼亞斯身着聖騎士的銀铠甲,單膝跪在克拉克的跟前。
克拉克低下頭,打量着這名年輕人。
“我必須向你道歉。”他說,“這次任務向你保留了真相。”
卡尼亞斯:“陛下不必自責,這是情理之中的權衡。”
克拉克眯了眯眼睛:“希德·切爾特沒懷疑過你?”
卡尼亞斯半垂眼簾,颔首:“是。最近他沒有異常。”
當然沒有異常。
克拉克心底冷哼。
希德切爾特被他們聖院管束得像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連貴族子弟最基本的社交禮儀都不會,教士們一再向帝都暗示光明聖子不近人情的形象,絕不會有外人能在精神上影響他。
怎麽可能會有異常。
就算有,也只能是從切爾特家或者卡尼亞斯他本人帶來的“異常”。
所以教皇克拉克聽聞卡尼亞斯斬除魔物巨爵後暗傳了他,許以利益,讓他成為聖子身邊的監視者。克拉克利用卡尼亞斯,卻也忌憚他。
克拉克深谙只有利益與威脅方能拴住有才能的人,他向卡尼亞斯開出的禮單上不僅是聖騎士長的職位,而且還有他的繼承人。
歷史上由鉑金之座騎士長直升為教皇的例子,罕見,但并未沒有。
這可是多少切爾特公爵疊在一起都無法換得的權力。克拉克相信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
一只雲雀停在克拉克肩頭。
他轉過頭去,雲雀跳到他耳邊,喙間吐出一串傳音魔法,然後飛起來,朝巨大的穹窿撲過去。
從天穹傾下的陽光忽地一盛,須臾之間将雲雀的身影熔化于滾燙的光芒裏。
一支未燒焦的羽毛留戀似的飄回他肩上。克拉克輕輕拂去肩頭的異物,蒼老的面上流露一絲悲憫。
“你必須明白,你在偉大父主的神像前簽下過靈魂契約。假如你欺騙了聖院,你會魂飛魄散。”
年輕人将身軀伏進陰影:“為陛下赴湯蹈火。”
教皇臉上流露出厭惡。
卡尼亞斯帶給他的感覺很不好。這名聖騎士比切爾特家長子更像老謀深算的掮客,有時教皇甚至覺得他像黑洞、像噤聲之淵,他比魔法塔主人或者帝國學院的校長更加深不可測。
克拉克憎惡自己所無法掌控的事物。
但再精明的狼,套上了項圈,也只能成為他的看門狗,銜他給的骨頭。
“走吧,繼續看着他。”他閉上眼睛,疲倦地揮了揮手,“等到明年選拔季,聖騎士長的職位是您的,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