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冷漠無情的聖子大人決定收回上一章的最後一句心理描寫。
卡尼亞斯給他送的花是藍色妖姬。他用來描述佩裏的那一種花。
當這束花躺到少年的懷裏,他就明白了卡尼亞斯的意思。
他開了卡尼亞斯和佩裏的玩笑。
卡尼亞斯在報複他。
大壞蛋。
聖騎士拾起他放在蓋毯上的手,啄吻過聖子纖秀的五指。
青年的吻蜻蜓點水,沒有摻雜絲毫暧昧的氣息,幹淨得就像臣子向主君效忠的聖潔儀式。
衆人仰望着這一幕,目光從疑惑轉為恍然。
卡尼亞斯是今天的焦點。但從他出現起,沒有人看到他如此卑躬屈膝的作态。
如果卡尼亞斯與聖子關系冷淡,那麽他大可以像原先的勝利者艾伯特那樣只走形式,點到為止。
但這位打敗艾伯特的勝利者卻二話不說單膝跪了下去,以最标準的騎士禮向聖子宣誓忠誠。
于是看官們頓悟——
不愧是帝都夢魇聖子大人,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裏,居然就将一個除了臉一無是處的家夥教導成今日的模樣!
他們心中對光明聖子的崇敬之情快溢出來了。
希德感覺到在指縫間徘徊的熱息,想把手指抽開,卻發現卡尼亞斯把他的手握得很緊。要是下了力氣扯開,他又怕落了聖騎士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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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抿嘴,意圖用眼神把青年紮成刺猬。
卡尼亞斯吻過希德的手背,沒有走下石階。
他将聖子的輪椅推入門內,放下擋住衆人視野的簾幔。
希德沒料到他的動作,猝不及防被黑暗籠罩視線,慌忙之中直接抓緊了青年的手臂。
卡尼亞斯顯然感覺到少年的顫抖,覆住他冰涼的手背。
“別怕我。”
他聽到漆黑暗影裏飄來低沉的安撫,像是冰冷的毒蜥伏在皮膚上,一陣怪異的悸動爬遍全身血液。
灰暗的石室內,一抹蒼老的人影引去卡尼亞斯的注意力。
他看到老人拄杖坐在窗邊,不露聲色擋去少年的身影:“抱歉,我沒注意到您也在這兒,校長先生。”
青年語氣裏毫無歉意。
校長是頭一回與這位風評惡劣的學生正面打交道。
他佝偻着背,渾濁的眼睛細成兩條叵測的縫。
希德注意到老人眼神裏的微妙,生怕他有所察覺,按下心頭的異樣,道:“我和他有些話說,不打擾您了。”
卡尼亞斯目光掃過來,希德迅速捏住了他的衣角:“你帶卷軸了?”
走下看臺只有浮空石階一條路。
他不想在千千萬萬的陌生人面前被卡尼亞斯抱着走。
青年仿佛知曉他的想法,笑着從袖口取出了傳送卷軸。
光芒褪盡。熒綠的浮光裏,室內只餘校長一人。
他看着茶湯裏的夕陽碎影,眉梢蠕動着,似乎有古老的回憶爬進眼中。
——年輕人哪。
希德和卡尼亞斯的身影在奧術之間內出現。
這是帝國學院專用卷軸的定點傳送位置。繁複的符文圈細密雕刻在一塊光滑而巨大的圓形紅柱石上,十二根石柱撐起穹頂與天窗。
奧術之間靜谧無聲。所有的觀衆還聚集在天空競技場。
希德眼觀鼻鼻觀心,望着跟袍角糾纏在一起的手指:“我不該拿你的事開玩笑。”
卡尼亞斯仔細一想,才明白希德指得是藍色妖姬。
他失笑:“我以為您方才會把花丢到我臉上……”
送那種花分明是有點過分的舉動,小聖子居然不生氣。
太乖了。
令作為欺壓者的他都快産生了負罪感。
卡尼亞斯:“先回公寓?您累了一整天。”
希德搖頭。
他沒覺得累。他是在看臺裏坐了一整天。
倒是他跟前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讓一百多個挑戰者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竟然還能精神抖擻地站在這裏和他說話……
想了一半,他又聽到一個提議。
“——那和我去走走?”
聖子立刻把腹诽收回來,眼睛一亮。
饒是如此,希德仍保持矜持的表情。
他問:“可以嗎?”
他還沒有和卡尼亞斯在校園裏好好走過。他以為青年會嫌他浪費時間。
卡尼亞斯屈着膝,握住他的雙手。
“殿下,走起來。”青年輕道,“我牽着您。”
希德沒說話。
帝國學院裏布滿公會安插的眼。
不過整個黑暗公會的重心都放在搜尋父主的蹤跡上,神使應該注意不到他。
他小心站起來,忍住膝蓋的密集麻意,跟随卡尼亞斯慢慢走了幾步,忽而腳下一軟,重心偏離,一頭栽下去,被領在他跟前的卡尼亞斯一把抱住。
卡尼亞斯的馬甲是絨面的,蹭得他鼻尖微癢。他輕輕推了推卡尼亞斯,卡尼亞斯并沒有将他放開。
青年是蹲着抱住他的,聖子整個人陷進聖騎士的懷裏,毫無反抗之力。
他感覺到青年那只帶着繭子的手正沉思着按壓他肩頭後邊的獅鹫刺繡,然後耳畔傳來輕笑。
“故意的?”
在一片寂靜裏無聲淩亂的熊選擇保持沉默。
卡尼亞斯的直覺準得驚人。剛剛的失穩的确在希德控制範圍內。
但承認就太沒有面子了,說謊又太顯眼,瞬間會被卡尼亞斯看破,并且遭到嘲笑。
卡尼亞斯未等來他的答複,單手抱過他的膝下,将少年舉起來,放回輪椅上。
有熟人來了。
近日諸事不順的切爾特父女正在校園裏散步。
凱蓮娜看着父親的曲柄手杖敲到第三百八十六顆卵石,擡頭便看見她的便宜哥哥正和今天的桂冠者膩在一起。
她向公爵告示一聲,兩人一同走過來。
“您就是奧爾德男爵吧?”公爵脫下帽子,“三個孩子都在家裏提起了您,您是位十分優秀的人物。”
凱蓮娜翹着腦袋,不肯把帽子摘下來。
希德讓她被迫剃了一個男生的西瓜頭,就中止了截斷術。
失去頭發的凱蓮娜快被女伴揶揄的注視與醜陋的自己逼瘋了,帶着假發才和帽子才能出門。
公爵蹙眉瞪她一會兒,見小女兒完全不搭理自己,讓她先去旁邊呆着。
凱蓮娜這才回應了父親。她惡意的目光游離在希德與卡尼亞斯之間,哼了一聲,提着裙擺,輕巧地跑到不遠處的花園裏去。
希德也不想和她多呆,看到她溜走還松了口氣。
公爵道:“多謝您對犬子的照顧,他一定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希德在莊園時就是愛惹事的孩子。”
切爾特公爵身居要職,白天忙于公務,未登上看臺,但艾伯特已經告知他,會以讓賢的名義換取奧爾德男爵一個人情。
他凝視着沉默的養子,雲淡風輕地問:“冒昧地請問,希德是否和您談過您日後的規劃?”
希德是他們的棋子。雖說小兒子很有自知之明,但不排除他會将卡尼亞斯收歸為聖騎士長的可能——若是如此,他們先前的工作可就付之東流了。
希德眼神一緊。
他沒有跟卡尼亞斯說過這個。
少年正要開口,卻感覺手心被聖騎士捏了一下。
“尚未确定。”卡尼亞斯道,“但關于您長子的建議,我會着重考慮。”
切爾特公爵滿意地笑了,他撫摸着希德的腦袋,仿佛一位慈愛的父親。
“希德,要好好聽男爵大人的話。”他重新戴上帽子,和卡尼亞斯握了握手,“我還要向凱蓮娜的導師問一問她的學業,先告辭了。日後必會拜谒您的領地。”
公爵一離開,希德對卡尼亞斯說:“我沒有惹事。”
在莊園時他一直很謹慎,沒有去觸怒夫人,公爵則更不用提了,那時他在帝都常駐,根本毫不知情。
希德反駁的口氣很認真,卡尼亞斯忍俊不禁:“是。殿下是好孩子。”
算上今天一面,他已見過了切爾特家族的四名成員。
他的男孩果真是異類。能在這樣的環境裏不被污染,着實是奇跡。
于是卡尼亞斯又問:“您的家人準備了同一份稿子?”
艾伯特脫了手套感謝他照顧小聖子。
公爵脫了帽子感謝他照顧小聖子。
——雖然他确實在養熊這件事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監督小聖子每天喝牛奶,以及早睡早起。
“你确實關照我很多,在蒂亞戈的時候,還有之前老鼠會的事。”希德悄聲說,“謝謝你,奧爾德。”
“您無需道謝。”
向他的男孩獻殷勤,卡尼亞斯本有私心。
希德不管卡尼亞斯是否有私心,盡管他早有了一些預感。
他是被困在枯林裏的人,在荊棘堆裏掙紮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看見了一點亮光。
希德不是石頭,他需要被喜歡的感覺。無論那是一顆星辰還是帶着誘餌的彎鈎,他都想抓在手裏。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希德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他幾乎是毫無音量地将某個姓名念出來,“卡尼亞斯。”
很早的時候就可以。
不是害羞,是他怕被拒絕。
現在也是。
聖騎士忽然覺得“卡尼亞斯”這個人名聽起來很刺耳。
鸠占鵲巢。
自己做的一切,回報卻被另一個人奪走。
希德在忐忑中等了大半天,然後聽到青年低聲念道:“希德·切爾特。”
他吸了一口氣,心跳加快。
“要我教你嗎?”少年嘟囔着,“不用帶姓……”
“希德。”
聖騎士的聲音滲入他的耳膜,宛若一根溫潤又鋒利的琴弦。
希德抖了一下。
他從未像這一刻感受到夫人随意給他起的名字如此好聽,恍如一支晚風與明月的夢呓曲。
光明聖子沒有察覺到青年呢喃他全名的用意。
卡尼亞斯不滿于他的男孩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公,盡管那是無意的。
等他收回所有的記憶,他會讓希德·切爾特紅着鼻子呼喚他真正的姓名。
卡尼亞斯牽住希德的手,如同在黃昏石階上那樣,單膝跪下來。
希德吓了一跳:“你做什麽?”
他還以為卡尼亞斯又要和他開競技場時的玩笑。
卡尼亞斯将額頭抵在他的手背上,俯下身。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讓靈魂成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寶劍。”
這是聖騎士進入鉑金之座騎士團之際,将手按在聖典上許下的誓言。
可他的話還沒有結束。那并不是聖典上的宣誓詞。
他正用極低極深沉的語調,詛咒自己的靈魂。
“它上不榮升神的懷抱,下不淪落惡魔的地獄,只是一人的忠仆。
“卡尼亞斯·奧爾德,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宣誓不信奉神明,這是大逆不道的話。
唯一聽見它的光明聖子再次感到了那陣同樣怪異的悸動。
但這次他明白了那是什麽。
那是一種來自深淵的悚人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