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競賽周的最後一天是開放日,是每年帝國學院人流量最大的時間。
并非所有人被準許踏入校門。較有名望的貴族世家、魔法研究所與地方軍團長将會收到學院理事會的邀請函,在帝國學院的天空庭院競技場上尋覓可堪一用的人才。
希德在聖院做完晨禱後,由聖院的馬車送到學院。許多懸挂家族銘牌的駿馬被套上金銀交織的缰繩與鑲嵌寶石的馬鞍,等待在學院的石拱大門之外。
在一片插着鮮花的高挺假發與彩色羽毛扇裏,男人讨論獵狗,女人讨論香水。紳士淑女看到聖院的白駒雕車停在門口,走過來在車輪旁屈一下膝,向車簾裏的聖子問安。
學院理事會遣來的侍衛隊在車馬外請示,希德掀開簾幔,令牽着白駒的從者跟他們一起走。
聖子被安排在天空庭院最高處的看臺上,和學院校長坐在一起。看臺幽靜寬敞,他身邊的石壇裏還有一汪很小的噴泉,窗口很大,坐得遠也能看清圓形競技場內的全景。
從早晨起,就有進入決賽圈的學生在競技場中央進行對決。
競技場邊緣擺着二十四座人面鷹像,被雕欄圍起的看臺上盡是高官達貴的陽傘群與下午茶的圓桌。
佝偻的老校長拄着法杖坐在他身旁,時不時往他幽幽投去一瞥。
老人悄悄地問:“父主還是沒有消息?”
亮閃閃的光明聖子喝一口茶,假裝沒聽見他的試探。
校長沒有召集魔法塔,依照他個人的立場,聖院沒有義務告知他情報。
希德的目光一直在競技場邊緣游蕩。為了開闊視野,他特地讓侍從把椅子搬到石窗邊,并在從切爾特府邸離開之前,請女仆長把用以望遠的單片眼鏡找出來。
他舉着水晶鏡片在人群中搜索,不一會兒看到了目标。
非常顯眼。
他高大英俊的騎士今天穿得很莊重,絲綢襯衫外罩鹿茸馬甲,手捧典籍,一簇黑發蜷落額頭,仿佛在花園散步以尋找靈感的藝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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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是在“花園”裏。
青年被一群穿着體面的貴族小姐圍簇在中央,少女們纖細的手指裏捏着羞怯的鮮花,秋波不斷往高年級生臉上抛。
今天是本月情人節。姑娘們可以給有好感的異性贈送花束。
這個“好感”的範圍很廣,有愛慕、友愛、感激等等,此前來自北方的少女就是在這一天送給他修女百合。
希德之前也見過別人給卡尼亞斯送花,可沒有像今天這麽大的架勢。
多虧校報社幾天日夜趕工,卡尼亞斯斬殺魔物的消息被公之于衆,整個學院都得知了他無與倫比的魔法天賦。
甚至連艾伯特都要望洋興嘆……?
将此人收入麾下,絕對是一大助力。
半年前,卡尼亞斯·奧爾德這個名字,在各大公會查無此人,如今卻已橫空出世的姿态走入所有奧術世家的視野之中。不少族長已向他抛出橄榄枝,私下與他商定為家族效勞的契約條款。
這些天來,希德和卡尼亞斯的公寓沒少接待來自帝都世家的繼承人,不乏有嬌美鮮豔的少女——其中多少毛遂自薦,人們持觀望态度。
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明确的。他的室友已開始展露鋒芒,這位青年掩蓋在溫潤外表下閃閃發光的像寶藏似的一面,不是只有他看到了。
希德孤單地望向人群中央的聖騎士,有一瞬間,他産生卡尼亞斯終将消失在他身邊的失落感。
不是錯覺。如此天賦卓絕的人物,離開注定毀滅的光明聖子才會有好前程。
這對誰都好。
希德望見俊美的青年向圍繞他的人群開了口,盯緊單片眼鏡,努力讀出他的唇語。
“願普魯維爾的偉大為您洗禮。”
希德一怔。
他通讀并背誦了聖院的所有典籍,立刻記起這句話的原作者。
光明聖子德海的聖騎士長,忒修斯。
聖子還看到他騎士手捧一本緞面書,那是他從教皇那裏借來的前教皇德海的語錄集。
最近卡尼亞斯将他的書櫃重新整理一遍,把放在希德那邊的情書都要了回去。
卡尼亞斯在少年跟前一封一封點完戳了玫瑰火漆的信,随後心平氣和地,卻毫無羞恥心地——對坐在沙發上垂着腦袋臉頰泛紅的小聖子問道:“沒有藏起來的?”
當時希德一秒變熊,連蹦帶跳蹿回了卧室裏。
等他再次打開卡尼亞斯的櫃子時,只看見一堆排列整齊的聖院典籍。
因為在完成黃金委托中展現了不俗的實力,他室友的事跡被霍華德禀報給長老會。青年得到了教皇的器重,卡尼亞斯頗為上道,每周都會抽空去聖院拜谒那個一板一眼的老頭。
比見他還殷勤。
明明是個無神主義。
小聖子在心裏嘟囔着。
希德将背靠回輪椅上,謹慎思索青年那句話的含義。
聖子拒絕把卡尼亞斯意圖成為聖騎長的猜測當成事實,這個念頭幾乎像閃電似的從他腦子裏蹦出來,但那樣太魯莽了,一點都不矜持。
貴族改不了多情,成為聖騎長必須守貞,這等于是在自我閹割。
可是卡尼亞斯·奧爾德又不是禁欲派!他是個究極花花公子!這是天性,就像狗改不了……
聖子想得入神,他忽而感覺到臉頰被碰了碰,像是給輕浮的纨绔啄了一口,癢癢的。
他放下單片望遠鏡,看到一只熟悉的蝴蝶飛在他旁邊。
希德望向競技場上的聖騎士,發現青年正沖他這邊瞧過來。
卡尼亞斯知道他在偷看!
他飛快合住雙手,将蝴蝶籠進掌心裏。蝴蝶像預料到他會這麽幹,讓他籠住,散成光點,從他指縫裏漏出來,在他手上重新組成蝴蝶,兩根細長觸須跳着舞。
被捉弄的聖子愣在原地,往他壞心眼的騎士瞧去。
卡尼亞斯不知是使了什麽小詭計,他周圍的貴族小姐都已經走散。他放下書,将食指抵在唇前,緩慢地變換口型,好讓他遠方的男孩看得清楚。
“等我去您那邊。”
這是無聲的宣言。只有競技賽最後的勝者才能獲得最高的榮譽,走上通往最高處的石階,親吻光明聖子的手背。
希德聽懂他的話,耳根染上一層殷紅,嘴角拘澀地彎一小彎。
他想了想,将十指彎曲,合在一起,朝卡尼亞斯的方向——
別扭地比了個同意的圈圈。
然後,他聽到不遠處老者的咳嗽聲:“古時東方是有這樣的故事。”
希德轉過頭,看向學院校長。
他小時候整天整夜悶在聖院裏修行,主教不允許他看故事書,最多也是找典籍裏的賢者事跡當傳記解悶。
“您沒聽過這個傳說?”老人和藹地講,“殘酷暴戾的國王為了搏美人一笑,用盡千方百計。有一天,他召集使者——”
希德沒有說話。
從者送來茶點,校長抖着蒼老的胳膊沏了兩杯伯爵紅茶,為他講述一整個古老的傳說。
看臺下的青年披上法袍走入天空競技場內,面對他的對手。
校報社消息曝出後,許多位高權重的勢力對于卡尼亞斯·奧爾德是否真正具備讨伐巨爵的能力,報着不置可否的立場。
要讓這群老謀深算的人物相信一個廢柴逆襲成帝國頂尖的天才,必須眼見為實。
自然,關注卡尼亞斯戰鬥的人裏,也不乏有來看笑話的。
這群人完全不相信一個只有臉的廢柴居然能幹掉魔物。他到底給了校報社多少錢?
圍觀者各懷鬼胎,但卡尼亞斯的晉級速度如希德預想的一樣快。在衆人回過神來時,青年已經走到了桂冠守擂者艾伯特的對面。
黑色晚雁掠過傍晚的天穹。兩人都是身姿高挑的高年級生,無言地站在一起,頗給人以喘不上氣的無形壓迫。
卡尼亞斯解決先前的對手只靠一招,幹淨利落,快如疾風,底下看戲的學生甚至無法捕捉他的魔法軌跡與紋路。
這是境界的差距。
帝國學院的魔法學生目瞪口呆,接着猛然轉醒。
所以卡尼亞斯翹了課,摘得了聖騎士的徽章,并割下巨爵的首級;而他們還在教室裏畫法陣背咒語,準備不久之後的期末考試。
是艾伯特經驗老到,還是卡尼亞斯更勝一籌?
所有人屏氣斂息,等主裁判示意比賽開始。
沒等裁判宣誓公平,艾伯特搶先道:“我認輸。”
衆人:“???”
“切爾特和奧爾德原本就是朋友,您是一位強者,恕我失禮,本人無法對友人動手,”戴着金邊眼鏡的學生會長利落地脫了手套,彬彬有禮地伸出右手,“感謝您照顧家弟。他一向不怎麽懂事,一定給您惹了不少麻煩。”
卡尼亞斯稍頓一下,回握艾伯特的手。
明眼人都明白艾伯特是在以退為進,字裏行間都沒提自己與對方實力差距的問題,擺明強行賣卡尼亞斯人情。
有人情在握,再孤高的人才也能攬于羽下。所有看客心知肚明。
希德沒有注意到兩人彌漫硝煙的和平交鋒,他在聽校長給他講故事。
——暴戾的君王點燃傳信的烽火,使他所統禦的貴族帥兵前來,以此取悅美人的暗黑愛情故事。
待話音落下,他才反應過來,狡猾的老狐貍是在調侃他剛剛和卡尼亞斯的互動。
聖子經過嚴肅而漫長的深思熟慮,覺得兩者之間并沒有相同點。
他的室友比及反複無常的君主聰明很多,也更神秘。他會權衡利弊,不可能為了任何人大動幹戈。
于是他說:“根本不一樣。”
“您覺得它和什麽有不一樣的地方?”老人注視他,慈愛地微笑,“我只是突然想起這個有趣的故事,殿下。”
……老油條。
希德深吸一口氣,選擇沉默。
切爾特家的小公子向來寡言,無論威逼利誘還是輕松的調侃,短時間也打不開他的話匣子,帝國學院的校長是知道的。
因此他很好奇,那個姓奧爾德的年輕人究竟如何讓冷漠內向的聖子敞開心房。
校長摩梭着法杖上的樹紋,問:“您的騎士快登場了,您不去迎接他?”
希德轉頭一看,發現簡短的冠軍授禮已經結束,卡尼亞斯身披绶帶,在萬衆矚目之中,慢慢踏上千重蜿蜒曲折的浮空石階。
卡尼亞斯過來了。
這個認知輕若鴻羽地錘在希德心上,令他全身都快要冒起淡粉色的煙來,他覺得那只蝴蝶似乎撲棱進自己的胃裏。
少年不動聲色地收起眼鏡,把輪椅推到門邊。
當撩起金線織就的簾幔,他看到曠遠深邃的天空仿佛一塊暈彩四溢的月長石,夕陽斜晖的倒影裏火燒雲紅得眩目,聖騎士站在那底下,手捧一束熱情綻放的鮮花,正向他一步一步走來。
卡尼亞斯要……
要送他、花?
希德睜着眼睛。
他感覺,自己快像天邊的雲那樣,燒成灰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