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感知到位面結界正在被緩緩修複,幾名牧師心中大石落下。
北海大部分黑暗生物都被聖子的血重新牽引回噤聲之淵,等結界完全修複,最後的隐患也就清除了。
光明聖子已經在祭壇上躺平。
他又被抽幹了精神力。但幸而有魔核的輔助,魔力沒有枯竭,令他神奇地維持着一種半暈半醒的狀态。
但他寧願自己昏過去。
超大型法陣早已超出負荷,渾身上下都像是被蠍子掐住了神經,疼得他死去活來。
還要維持臉上的表情,不能毀壞聖院在皇室眼中的形象。
修複儀式結束的瞬間,二皇子沖上了祭壇,差點撞飛法陣周圍擺好的犀牛角。
希德聽見一陣丁零當啷好似聖誕歌的聲音,應該是他挂在頭上脖子上腰上的配飾。身份尊貴的皇子始終把這趟出行當作閑暇之餘的旅游,從帝都坐着獅鹫飛到包爾那時就對他哔哔叨叨得沒完沒了,像只有重播鍵的機械。
然後……
然後是,感覺吃了十天大魚大肉沒刷牙的口臭!
二皇子在輕閉雙眼的希德身邊蹲下來,觀摩了許久聖院睡美人的姿容。
高貴冷漠的聖子大人一直不理睬他的搭讪,他現在才能好好瞧一瞧希德的正臉。
那是一張漂亮得讓第一美人莉茜雅都要自慚形穢的臉龐,帶着不食人間煙火的聖潔氣息。
天生尤物。
不愧是他未婚妻的哥哥。只不過長得不太像,可能是切爾特夫人嫌她丈夫缺了頂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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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發皇子下意識俯身下去,卻見聖子額間翠石忽然一亮,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趕緊起身來,裝作無事發生,開始審視幾位把守在大門口的聖騎士。
雖然他拿這次任務當度假,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擔心自己的安全。
傳說鉑金之座騎士團個個以一當十。
但這個身材太幹瘦,帶出去有點丢他的臉面……
這個長得太過高大,會搶了他的風頭……
這個的話,又……
二皇子沉吟良久,機智地一拍腦袋,直接把大半個鉑金之座騎士團給帶走了。
聽到了全過程的希德:……
也許是察覺到聖子大人渾身散發的不滿情緒,二皇子終于帶上侍衛與騎士風風火火離開了祭壇。
牧師商量着如何返回大公的莊園。
這裏離莊園不遠,所以他們把獅鹫養在了馬場,沒有帶到祭壇。
被二皇子挑剩下的聖騎士們正要将希德背起來,忽而山下傳來一陣喧鬧。
幾名聖騎士立即抽出佩劍,護在牧師跟前,走下石階,用劍芒警惕地撥開草叢。
一只枯瘦的黑手從草叢間鑽出來,閃電般握住他的劍鋒。
聖騎士手中一緊,剛要砍斷這只鬼手,卻被同伴制止。
有點不對勁。
幾人屏氣斂息,看着那伺伏在草叢裏的人顫抖着爬出來。
他的頭發已經被血水淋濕,兩個眼眶被漆黑的洞代替,喉嚨周圍被剁得看不住形狀,一團黑紅交織的糊狀物從孔眼裏淌出來。一股作嘔的沖動令牧師捂住了嘴。
聖騎士中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顫聲道:“你、你是——”
上一屆鉑金之座副聖騎士長,鐵玫瑰傭兵團團長!
他不是在讨伐巨爵的途中嗎?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
誰對他做了這種事?!
這位畫像被裝裱在傭兵公會榮譽大殿、風光無限的傭兵團長吃力地擡起頭,嘶啞着低吼道:“跑……跑……”
他嗓音漏氣,喉嚨發出古怪的嘎啦聲,拼命地伸出另一只被燒得焦黑的手,松開掌心,一只被曬幹的老鼠屍體掉落在他們眼前。
“強、盜——”
是老鼠會。
牧師心頭一緊。他們彼此對視,從同伴眼中看出了凝重。
大公和他們說過,北部強盜海盜猖獗,老鼠會正是其中最狂妄強大的強盜組織。大公出行時也要避其鋒芒,并定期将部分俸祿送往幫會,以保證莊園的安寧。
先前,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貴族得罪了梳頭會的強盜頭子,結果一夜之間橫遭血洗,第二天一家七人的頭顱被懸挂在城堡門口。
一股寒意吹遍衆人的皮膚。
眼下只有兩三名聖騎士坐鎮祭壇,其他牧師只會使用光明咒術,手無縛雞之力。
憂慮間,祭壇下又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與笑罵聲。一隊人馬來到聖院衆人的跟前,套鐵的馬蹄踩碎傭兵團團長的左腿,這個早已奄奄一息的勇者不堪重負,栽倒過去。
來者皆是身強力壯的莽徒,遠看仿佛群山。他們眼睛像是被火焰包裹,身着堅硬的黑鐵盔甲,四周彌散着無法掩蓋血腥味,笑聲令人不寒而栗地想起午夜啼鳴的鸮。
牧師們連連往後退卻,在心底吟誦祛除邪佞的聖典。
有人輕蔑一啧:“人挺多嘛……”
騎士沉默了一會兒,将随身攜帶的錢袋取出,壓低聲音:“各位大人,請當作沒看見我們。”
聖院人少,和平解決是最安全的辦法。
強盜們嗤笑:“這位先生,怎麽跟您的各位老祖父說話呢?”
牧師高聲叫道:“放肆!前面可是聖子大人,你們是要與聖院為敵嗎!”
強盜頭子哈哈大笑。
“那還真是巧了,我就是來找他。”他語氣陰森,“上次去蒂亞戈玩,他竟敢把老子的坐騎淨化了!”
幾名騎士立刻擺出戰鬥的姿勢,牧師的聖盾在他們面前形成。
老鼠會把這句話放出來,就說明談不妥。
在黑市交易黑暗生物的材料……
只有無所不為的黑暗公會與亡命徒才會做這種事。
“光明聖子的價格是多少?一根頭發都要好幾個銅幣吧?”強盜的智囊慢條斯理地掏出了一本筆記本,“我看看……一根手指頭一百個金幣,一只眼睛一千個金幣,心髒兩千五百個金幣,合在一起有價無市——”
“一群瘋子!”
聖騎士一刀子砍了上去,身後的牧師詠唱咒文。
祭壇下的動靜很大,被聖院一衆晾在祭壇中央的聖子早就聽見了争吵。
也知道他處境危險。
現在的他只是個無法使用雙腿的廢物。他必須得到行動的能力。
然而此刻他精神力枯竭,沒有足夠的魔力能夠讓他使用變形咒。
希德苦思冥想,一道微光閃過他的腦海。希德想起室友教過他的東西。
……他還能夠使用一些小規模的法術。
光明元素聚集在他周身,翠綠色的魔紋在他的膝蓋形成。
根系之牆。
牛首骷髅的标志在他的雙膝上浮現,黑色的血液沿着刻文冒出來,浸濕了冰藍色的聖袍。
希德運用元素操縱植物繁密的根系刺入皮膚,将神經脈絡與糾纏其上的詛咒蝕印一根一根地剝離。
在植物刺入骨肉的一瞬間,他就覺得鋪天蓋地的劇痛罩住了腦髓。
他呼吸一滞,神智差點陷入昏迷,仿佛要回到切爾特府邸中那個最可怕的夜晚。
神使,噩夢。
永遠無法行走的詛咒。
希德努力把自己從幻象裏扯回來。
他從五歲起到現在,第一次感受到雙腿的存在。盡管那是無邊無垠的痛感。
站起來。
走起來。
這是卡尼亞斯教給他的法術。不可能沒用的。
他要把他的雙腿拿回來。
那是屬于他的東西。
勢單力薄的聖院很快潰不成軍。
五只三頭犬從老鼠會身後跳出來,咬斷了聖徒的脖子。
這些人顯然有備而來,伺機光明聖子法力枯竭,大半聖騎士又跟随二皇子而去這一時機特地跑來偷襲他們。
淬毒的匕首刺入聖騎士的左胸,他發出一聲咆哮,眼睜睜看着一名行動輕捷的盜賊躍過眼前,捏着鐵标狂笑着沖上祭壇。
但他并沒有如同伴所願,将昏迷不醒的聖子抱下來。
祭壇上陷入寂靜,緊接着,驚怒的叫聲撕裂了烏雲。
“那小子逃了!”
老鼠會會長聞聲,将一名牧師的腦子踩爛了,走到祭壇上察看四周,略顯驚奇地咦了一聲:“不是說他的腿被神使廢了嗎?海豹還能跑?”
他雖是這麽說,倒也不怕希德能逃到哪裏去。
三頭犬有着四分之一深淵巨獸的血統,天涯海角,循着氣味也能找到那個男孩。
何況,和注定要落入虎口的小動物玩捉迷藏,是老鼠會的日常娛樂之一。
他打了個響指,嬉笑怒罵的同伴們頓時一哄而散。
第一個找到獵物的人,可以得到少年那雙價值千金的眼睛。
……
山腳,海風刮過少年的臉龐。他迷茫地睜開眼。
希德是被自己的噴嚏吵醒的。
不是因為他又感冒了,而是因為有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漂亮的蝶翼折射着五彩的光線,仿若流動的彩虹。
這只蝴蝶很熟悉。
熟悉到——和蒂亞戈遇到的卡尼亞斯遣來跟蹤他的蝴蝶一模一樣。
希德盯着它的鱗翼,沉默了幾秒鐘,出聲詢問:“奧爾德?”
蝴蝶飛了個圈。
他又問:“你來找我?”
蝴蝶又飛了個圈。
希德心中被人追殺的陰雲消散了大半。
背部肌肉被扯起一陣針紮似的刺痛。他正要伸手捂住傷口,卻從樹頭墜了下去。
溫和的光束自蝴蝶身上綻放,一個水元素組成的巨大泡沫穩穩托住少年。
祭壇的懸崖下是一片巨大的榕樹林,希德知道附近的地形才敢往下面跳。
泡沫漸漸消減,希德調整了姿勢,讓雙腳落到地上。
膝蓋裏再次傳來鑽心的痛楚。
他倒吸一口氣,扶住手邊的樹幹,勉強站穩,臉色慘白,四肢打着顫,額頭、胳膊和掌心都是冷汗。
修複結界之後,希德就處于透支精神的狀态。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下一秒鐘會不會突然失去意識陷入昏迷。
更糟糕的是,他只是用卡尼亞斯的方法,暫時把神使在他腿上留下的詛咒從神經上剝離,蝕刻仍舊留在他膝蓋裏,他腿上的神經也僅僅是暫時恢複了功效,無法完全痊愈。
好歹能夠稍微走動,等神經産生免疫,應該會再好一些。
——簡而言之,痛麻了就不會再疼了。
蝴蝶繞着他飛了幾圈,似乎在表示訝異。
希德視線始終追随着那兩片蝶翼的影子,看着它往前轉悠了一會兒,好像是在示意他跟上去。
他扶着樹幹,正要前進,忽覺腳下一軟,直接栽倒在地。
希德擰着眉頭,打掉頭上沾到的稻草。
他重新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摔了一下。
好像被草蛇勾到腳踝。
曾經高貴冷豔的光明聖子頭發淩亂,臉上都是刮痕,狼狽得有點滑稽。
蝴蝶落到他手背上,豎起觸須,比了兩個問號。
有點嘲笑的意思。
少年往手上吹了口氣,把蝴蝶吹跑了。
他之所以會連摔兩跤,除了被蝕刻切割的神經傳來無可避免的劇痛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從五歲開始,他就沒有任何行走的經歷,不知該如何用兩條屬于人類的腿平衡上半身的重量。
雖然變形咒給了他協調的經驗,但……那是兩條很短的腿,而且他從教堂逃跑之前偷偷練習過很久。
現在聖子走三步就得平地摔。
但希德不敢掉以輕心。他從祭壇上跳下來時隐隐聽到了三頭犬的嘯聲。
老鼠會是沖着他來的。只有黑暗公會內部的人才擁有購買三頭犬幼崽的渠道。
公會的極左勢力一向反對派遣他在聖院行動,認為他的舉止會為聖院帶來利益,堅持主張限制他的自由,将他關押在公會的領地,直到成年後再獻到父主的神殿去。
最近這幫惡棍一直在擴張勢力,老鼠會大概也是在這時候被他們招安的。
一旦被那些人找到了,他絕對讨不了好果子吃。
可是他現在又用不了變形咒。
在蝴蝶的引導下,希德郁悶地小步走着,聽見一陣異常的樹葉摩挲。
蝴蝶飛到少年跟前,擋下一支襲向他腿側的冷镖,瓦解成光的碎屑,消逝在風中。
“光明聖子在這裏!”
使人魂喪天外的犬嘯從遠處響起,落葉被踩得卷上天空,迅猛的黑影斬落樹冠,希德往後退開,仍舊被三頭犬踩倒在地上。
巨大的犬獸張開兩颚沖他的面頰咬下來,他勉強躲開,朝它的喉嚨放出一個火球術。
聖子用魔素凝聚的火球溫度可以在瞬間燒斷金屬,三頭犬驚吼一聲,本能地蜷曲身體,希德趁機拼盡力氣推開它,在地上打了個滾,踉踉跄跄地跑開。
一道光束重新在他跟前聚集,一只和之前別無二致的蝴蝶自光芒中誕生,帶領他往森林深處走。
希德的視野出現了不祥的盲點。
他的精力開始衰竭,身體各處的傷口重新迸裂,血水從額角淌下,流過泛起青白色的臉頰,把他鎖骨前那枚染透的書簽浸破了一個角。
他喘着氣,将破損的書簽摘下來收好了,才努力往前挪動步子。蝴蝶往他額頭上撞了一下,仿佛在責怪這只熊因為一點小事磨磨蹭蹭。
按照他如今的速度,希德跑不過身強體健的壯年人。
很快,他聽到喧嚣的馬蹄來到他的身後。
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那群強盜已經笑嘻嘻地圍在他後邊。
一根鞭子抽到他背上。
“跑起來!小家夥,跑起來!”一個人吹着口哨,像在動物園裏圍觀猴子。
報出聖子身體各部位價格的聲音從後邊響起。
“你應該知道我們的身份,左右是死,跟我們回去,還能少吃些苦頭。”他斯斯文文地勸道,“為什麽要跑?”
接着,他悲憫地開始祈禱——宰殺牲畜前的祈禱。
希德扶住樹幹,低頭喘着氣,沉郁地思考強調提出的問題。
他确實沒必要跑。他是沒有未來的人。
公會已經發現父主存活的跡象,他到成年禮那天還是會被獻祭。對于切爾特的那個家,他毫無歸屬感。
他能輕飄飄地活到現在,沒變成瘋人院裏的住民也真是奇跡。
他的人生沒有希望,連卡尼亞斯的畢業典禮都看不到。
卡尼亞斯奧爾德。
默念到這個名字,他轉頭瞥見停在他肩上的蝴蝶。
一個美好的姓氏在他的舌尖跳舞。
“……奧爾德。”
蝴蝶的翅膀上泛起溫暖的光。
“奧爾德。”他又将這個姓氏輕輕重複幾遍,“奧爾德,奧爾德……”
少年的嗓音很好聽,像是雪山上緩緩墜落下來的冰泉。蝴蝶翅膀一振,将光芒灑在他的臉頰上。
卡尼亞斯不會光明咒術,這些光只是沒有實際作用的慰藉。希德卻覺得整顆心都被泡在了溫暖的神池裏。
卡尼亞斯·奧爾德,這個來路不明的混蛋,在他抱着兔子走入他的眼睛之際,就像一陣令人不安的可惡的風,摧垮了他的黑夜。
在植物花房那天,他總是盯着卡尼亞斯,不是因為心有餘悸。
也許是因為,在青年向他走來的時候,他身邊有束玫瑰。
也許他想把這束花摘下來,送給那個沒有揭穿他身份的、紳士風雅的貴族青年。只是他太害羞,沒敢這樣做。
可是青年還是向他伸出了手。
從那天起,他的天空一點一點地出現了光。
他的公寓裏有了別人挂上的擺鐘、畫像,以及為他擺在茶幾上的牛奶瓶,後院裏風信子的幼苗在秋風裏沉睡,等待來年的初綻。
他發現自己的生活可以用“美好”來形容了。
希德不是在逃跑。
他只是在和遠道而來的騎士玩一個捉迷藏。
而他想被找到,僅此而已。
破空聲再次傳來,少年回過頭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抓住馬鞭,往身後抛出一堆魔核。
他精神力不夠,把這些東西放在身上也是浪費。
魔法晶核是大陸底層人務農八百年都見不到的稀有貨色,幾個強盜看到地上一晃五光十色的晶核,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跳下來,和同僚們争搶。
會長的馬蹄差點踏到他弟兄的背上。他驚怒着勒住馬口,叫道:“撿什麽!抓到他,這些都屬于我們!”
希德跟着蝴蝶的軌跡吃力地走過去。
會長連忙大喊:“抓住他!”
希德回頭:“難道您每次都能公平地分贓?”
這句話一出來,幾個強盜搶得更兇了。
少年趁機逃開。他痛麻的雙腿異常輕捷,跑了幾步便幾乎要消失在衆人的視野中。
強盜頭子怒火沖天,一抽鞭子,讓坐騎直接踩着幾個莽夫的身體躍起,落到少年眼前,伸手朝他的臉龐抓去。
他本是亡命徒,幾周前才受到公會雇傭,眼下哪還要管什麽活捉聖子的任務。
一股殺氣沖希德掃過來。他身形一晃,坐倒在地,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艱難地将湧進咽喉的鮮血咽下去。
強盜頭子瞧着面如土色的聖子,收起馬鞭,陰陽怪氣地尖笑道:“走,小海豹快些走!”
希德倒在地上,卻似沒在意他說了些什麽,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一雙皮靴。
他記得這雙鞋子,它是那雙引誘他堕入陷阱裏的、熟悉的獵人的靴子。
在橫跨半座山嶺後,卡尼亞斯來到了聖子的眼前。
強盜扯起缰繩,骢馬冰冷的鐵蹄正要将光明聖子的脖子踩斷,青年豎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嘴前,眼前浮現血玫瑰的蝕刻。
——噓。
噤聲。
在青年伸出食指的剎那,仿佛真有一根針将他們的嘴巴縫了起來,把他們坐騎的蹄子綁在地上。
所有生物都在此詭谲的剎那失去了行動能力,如墜無底冰窖。
除卻聖院的聖子。
卡尼亞斯安靜地看着他的男孩重新從地上爬起來,顫顫巍巍地向自己靠近。
宛若生命最初,赤子蹒跚學步那樣,希德一小步一小步,艱難地朝他走過來。
光明元素在他腳下鋪成了地毯,光輝而虔誠,像是沐浴在陽光下的信徒,向他的主朝聖,從黑暗走向光明。
五米,四米,三米……
屬于他的男孩,眼裏綴滿燦爛輝煌的群星。
希德的學習能力還是那樣驚人,從站起身後就再也沒有摔倒。
兩米,一米。
希德終于來到他跟前。
擡起頭,懵懂地看看他,似乎在确認來者的身份。
随即一頭栽進他的懷裏。
卡尼亞斯擁住精疲力竭的聖子,将他打橫抱起。
他自己盯上的最漂亮的孩子,抱在懷裏輕得像紙,他都不舍得弄壞。
此時居然渾身是血、遍體鱗傷。
骨頭都有好幾處斷了,狼狽得像剛剛從地獄裏九死一生地爬出來。
少年的精神有些渙散。他無意識地往卡尼亞斯胸膛上蹭了蹭,嗅到青年熟悉的味道,安心地卸下了防備。
他睜着已經失去焦距的眼睛,呢喃道:“卡尼亞斯,書簽被我弄壞了……”
聖騎士垂着頭,眸光一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流湧過心頭。
這是小聖子第一次呼喚他的名字。
青年擡起手,溫和地撫着他的腦袋。
“沒關系。”卡尼亞斯輕輕地說,“做得很棒了,好孩子。”
希德嗯了一聲,緩緩阖上燦金色的眼睛。
卡尼亞斯降下深度沉睡的詛咒,在少年額心落下一個晚安吻,讓他躺在膝上。
“午安,諸位。”青年漫不經心地講道,“放心,殿下不喜歡我殺生。”
他擡起了深淵鬼火似的眼眸,慢條斯理。
面如死灰的衆強盜早已魂飛魄散。
但無形的力量壓着他們的頭顱,只能令他們跪着、宛如待宰的奴隸般聽他最後的吩咐。
“——所以,就算求我,我也不會下殺手。”
畢竟他是聖、騎、士。
失語海的邊際,榕樹林為沉浸之間的場所籠罩。
海面莫名漾出一圈血色,凄厲的蚊音刮滿晦暗渾濁的蒼穹。
……
在大陸的另一角,在一片漆黑旗雲之下,屬于黑暗公會的高原,一抹黑影向北方投去短暫的一瞥。
又出現了。
主的氣息。
是一種名為愠怒的情緒。
……
這一次希德終于睡到了自然醒。
抱熊不在他懷裏,他居然也破天荒的沒做噩夢。
如果不是他渾身酸痛,動都動不了,他還要錯以為掉下懸崖才是夢境。
天花板上裝着丁香花型的大吊燈,這是亞歷山大的家族圖騰。
他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響。
卡尼亞斯走進來,他的步子很輕,看到希德醒過來,坐到床邊的木椅上。
“我睡了幾天?”
“算上今天的話,一整周。”
希德擡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
青年笑了笑,将他的肩膀攬起來,讓他靠在懷裏。
騎士讀懂了他的表情,這讓希德很受用,在青年的擁抱裏找了個适合睡覺的姿勢,軟軟地蹭一蹭他的下巴。
原本假裝矜持的小聖子忽然賴在懷裏,對他熱情地撒起嬌來,究竟是什麽原因,卡尼亞斯心底一清二楚。
“沒有什麽想對我說?”
少年睫毛一顫。
老鼠會的真實情況不能告訴卡尼亞斯,這與黑暗公會有關系。
他突然能走路的真相也不能告訴卡尼亞斯,這與黑暗公會還是有關。
卡尼亞斯就算再怎麽厲害,也只是大陸上的一員,和來自深淵的神是無法比肩的。
不能把他卷進來。
希德壓下複雜的情愫,低頭盯着自己的膝蓋。
“他們……就是、自己突然好了……”
卡尼亞斯眯起眼。
希德最受不住他這種目光,用雙手遮住眼前:“你說過我可以任性的。我也不問你的事。”
十分公平的交易。卡尼亞斯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但他會尊重他的室友,不再去偷窺。
他又聽見了青年的笑聲。
一定是在誇他聰明。他想。
“好。”卡尼亞斯輕輕地說。
略帶冰涼的溫度覆住了他的手。希德睜開眼,看到青年托着他的手背,在他掌心上放下一根很小的灰白色短笛,短笛末端被打洞穿上了軟繩。
他湊近了觀察,胳膊一顫,差點把笛子抖下去。
這是用肋骨做的骨哨。
“……誰的?”
“您不用管這個。”卡尼亞斯捏住骨哨上的繩子,将它環住小聖子纖細的脖頸,在後頸打結,代替了曾經那枚書簽的位置,“以後遇到危險,就吹一下哨子。”
和随手拿來的樹種不同,這是他從自己肋骨上折下來的。
一旦骨哨被吹響,無論在深淵之底,還是光明神的殿堂,他都聽得到。
他看見少年一臉困頓的樣子,修長的手指拾起骨哨。
“像這樣——”
卡尼亞斯微垂着頭顱,将哨子吹響。
軟繩很短,青年的額頭挨着聖子的額頭。清亮的樂聲裏,叫作卡尼亞斯的灼熱氣息撲面而來,小聖子的臉頰瞬間紅成了鍋爐。
一簇黑發還落在他的鼻尖,令他想起森林裏那只指引他去尋找騎士的蝴蝶。
旖旎暧昧的氣氛裏,有個磨人的問號像是西瓜蟲似的爬過希德的心頭。
學院裏傳聞風流成性的卡尼亞斯,對其他人,是不是也像對他這樣?
這個問題一直在希德頭上繞着,直到卡尼亞斯幫他梳辮子的時候,他盯着鏡子裏青年半垂的睫簾,忍不住脫口而出。
“奧爾德,你幫別的女孩子梳過頭發嗎?”
卡尼亞斯手裏的木梳一頓。
他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從他蘇醒到現在,似乎沒有見過多少雌性人類。
他僞裝的那個人異性緣倒是不錯,經驗也很豐富。別說梳頭了,更親密的舉止——親吻、上床都手到擒來。但他對這些暫時還沒興趣。
卡尼亞斯的視線滑向希德的發梢。
僞裝久了,他都快把自己當成人類。
卡尼亞斯暗自哂笑。
他說:“沒有。”
雖然喪失部分零碎的記憶片段,但他本身不是人類,不用在別人身上花費那麽多心思。何況他無需讨好比他柔弱的種族,那種梨花帶雨的小姑娘就更無可能。
但如果是希德·切爾特——
大概是個意外,沒有第二個的那種。
希德不介意他的回答到底是怎樣的,不過否定的回答确實會讓他更開心一點。
就算是謊言,那也說明自己有讓卡尼亞斯說謊的價值。
他收起了鏡子,把自己蜷成一團,将頭埋進陰影裏。感覺到腦後的頭發被輕輕扯動,他能想象到青年那雙有力的大手正握住自己的蠍子辮。
被海風吹動的風鈴,以及莊園四處蒸騰上來的稻香。亞歷山大的城堡靜谧得異于尋常。
大公出門打獵去了。二皇子已經得知事情始末,吓得趕緊把聖騎士盡數送回來,一個人帶着仆從星夜兼程趕回了帝都。唯恐聖子搶先和他父皇打個報告。
聖院在人類帝國的地位不容小觑,若是希德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一說,最壞的可能是令他直接退出儲君競争圈。
他不敢冒險。
聖院剩下來的牧師為希德的傷口施加了聖光,不過他傷得很重,短時間無法痊愈,還需要在聖院神池裏泡上一會兒,修複深入脈絡的損傷。
但從老鼠會手中救走希德的是卡尼亞斯,這位強大果敢的聖騎士比其餘教徒更有話語權。
在他發話前,他們不敢妄下主張。
卡尼亞斯抱着希德走下樓,傭兵小隊的三個人坐在花園裏喝下午茶。
——準确來說,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只有翹着二郎腿的紅發姑娘柯特妮,半精靈奧米加屈着一條腿坐在樹裏,握着一只懷表,不知在想什麽;伊薩克則在瘋狂地揮舞戰斧趕走空氣裏的蠅子。
一群女仆握緊托盤,戰栗地躲在角落裏,看向舉止粗俗的傭兵。
大公命令女仆好好照顧眼前這幫人。據說他們是整座莊園還能保全下來的恩主。
聖子瞧見戰士惱怒的模樣,手指上浮現一圈魔紋,用驅蠅咒趕走了讨人厭的飛蟲。
這也是卡尼亞斯教他的小法咒。
他正要轉頭過去向卡尼亞斯炫耀一下,震耳欲聾的咆哮把他吓一大跳,辮子裏的藍寶石抑制器差點蹦出來。
青年好笑地望向懷裏睜大眼睛不動的熊。
“竟然真的是聖子大人!”戰士拎着斧頭就朝他沖過來,“五年前您替我的母親治好了老寒腿,您還記得嗎?就是那個臉上很多麻子的——”
柯特妮蹙了下眉,放下茶杯,優雅地伸出腿來,将這個大塊頭絆倒。
紅發姑娘平靜而禮貌地說:“你吓到他了。”
伊薩克在一周前才得知希德的身份。
年輕而強大的傭兵隊長将那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抱到營地之際,他才看到了聖子掩蓋在鬥篷下标志性的銀白長發。
伊薩克瞬間對眼前的青年升起無比的崇敬之心。
他們老大真夠猛的。
竟然能睡到那個聖院裏高傲得快飛上天去的光明聖子。
灰頭土臉的戰士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向卡尼亞斯投去敬佩的一眼,就不作聲響了。
柯特妮似乎很不高興。
在戰士的眼裏,論恐怖,還是女修羅更高一籌。
這次他們傭兵小隊出行,是這位可憐的戰士一直在搞後勤。從管理財務、訂購酒館房間,到升篝火、找食物,除了那只稍微善良一點的半精靈,都由他一人承包。
作為西部地方軍隊最堅毅有肌肉的戰士,伊薩克還沒有被人像菲傭這麽使喚過!
起初他提出了異議,但在隊裏的另外兩個男人把他一擊揍倒在地,另外一個女人把他過肩摔再過肩摔再過肩摔之後,戰士識趣地閉上嘴巴,從地上爬起來紮帳篷。
在大公的城堡住下來之後,他細數了一遍這次委托他隊友幹的事情。
結果令他大驚失色。
伊薩克自己光顧着打掃衛生,沒有參與任何一場戰鬥;半精靈除了探路之外,就是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們隊長身後記錄什麽;說好要隊員們共享的大餐——黃金委托的主角巨爵,他們的隊長竟然給随手捏死了,還順便帶回一只光明聖子。
喏,總結出來,只有柯特妮沒有做任何事。
她才是幕後最會劃水的最恐怖的存在!!!
這時,希德已經從樹葉裏窺見半精靈的影子。
奧米加正巧收回了懷表,低下頭,與聖子的目光相觸。
對視片刻,兩人不約而同移開了視線。
希德疑惑地瞧着卡尼亞斯,希望青年給他一個答案。
然而聖騎士只是将他放在柯特妮對面的椅子上,在他耳邊說:“只是個巧合。”
他不給少年提問的機會,提聲道:“伊薩克,奧米加,和我去準備馬匹。”
被他叫到的兩人居然對他異常地恭敬,如同走狗似的飛快來到青年身邊,跟随他離開花園。
三人的身影消失後,懶懶洋洋的酒館女兒轉換了臉色。
她遣退如履薄冰的女仆們,将手肘抵在桌上,湊近聖子,用極低的音量問道:“聖子大人,奧爾德男爵對您做過什麽嗎?”
希德看她臉色不好,立即想起卡尼亞斯給他梳頭的場景。
“不,什麽都沒有。”
柯特妮:“……”
光明聖子否定得過于果斷,就差沒把“說謊”貼在小臉蛋上了。
“他要是對您做了不好的舉動,您可以告訴我,我應該——”她擰了一下眉頭,調整措辭,“也許可以幫上忙。”
希德迷茫地聽着,感覺她的口氣有些不對勁:“奧爾德沒有在追求您嗎?”
追,求?
當機的柯特妮趕緊将自己快坍縮的腦子從這個詞裏扯回來。
她努力試想了下,她與那個不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