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臨海的斷崖,希德坐在舊時王朝修築的祭壇上,在食指上切了個口子,順着水晶杯沿放血。
這是讓在大地上肆虐的亡靈族重新聚集的辦法,他的氣味對黑暗生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足夠将他們引誘過來。
否則他也不會那麽容易就被公會抓住。
等到液面與杯口平齊,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用咒術封住傷痕,垂頭眺望渾濁的海域。海岸上掠過幾只鷗鳥,牧師與聖騎士正将裝着犀牛角、魔核與木材的繩網拖進小船裏。
物理放血對他來說還無法造成太大傷害,接下來才叫真正的“放血”。
聖院的牧師将用這些材料在失語海上修繕位面結界,屆時,需要他将光明元素注入結界寶石中。
牧師們的法術是組成袋子的絹布,希德是注入布袋的血。數千年來,聖子的職責就是“放血”。
重啓位面結界會消耗大量能量,聖院準備了許多價可敵國的魔核,但他花費的精力比上次在蒂亞戈山嶺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在結界損壞時任職光明聖子的是天賦異禀的希德·切爾特,否則讓上屆或者上上屆聖子過來參與儀式,至少得落個半身不遂。
亞歷山大大公的訴求僅僅是驅散他領地附近的亡靈與惡魔。這個一勞永逸的方法是希德提出來的。
随着海底結界的毀壞,黑暗公會的法師已經用荊棘鎖鏈從淵薮裏牽出不少實力強勁如巨爵的惡魔,将它們帶回去豢養于世界各地。如今在世上橫行的骷髅只是冰山一角,更恐怖的危機都潛藏在陽光所照不見的地方。
驅散黑暗生物并非難題。但就算它們跑出包爾盆地,也不會乖乖回到噤聲之淵。禍水東引,到時候更多無辜的人會卷入這場無妄之災。
還不如趁此機會,一開始就把苗頭扼殺在搖籃裏。
二皇子在聽到他的決議之後,激動得快要從坐騎上飛到天上。
這對于希德是義務,對于他卻是一項争奪帝位的大功績,那可是平時呆在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喜出望外的二皇子揚言務必要好好犒勞小舅哥,吩咐下人火速趕回皇宮,把他私藏多年的路易紅酒運來給希德品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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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喝酒的聖子大人:……
他覺得二皇子要真的想謝他,還不如送他一年份的牛奶。
二皇子留着一頭純金卷發,很有皇室子女的風範,在學院裏人緣很不錯,幾乎能叫出大半個學院的學生姓甚名誰。
如若不是亞歷山大早就表露出支持他長兄成為儲君的意向,在這跋涉的幾天裏,或許這位大公也已成為他的摯友。
金發皇子假笑着與大公碰杯,談論起近幾個月來前世紀上葉古董的市價。
聖子大人坐在旁邊,高冷地給兩人陪酒。
他抿着蘋果汁,無聊地望向大公城堡窗臺上的兩只正在打架的貓咪。
說來奇怪,明明他那個“聖騎長有力候選人”諾斯最愛飯局多如牛毛的差事,結果臨時居然說身體抱恙來不了了……
最近在聖院裏似乎也沒見到他,真是莫名其妙。
希德換了只手撐臉。
做事總是要往好處想。
等他精神力不支暈倒過去了,至少也要睡七天,接下來大公舉辦的慶功宴、致謝會、面具晚會、歡送會等一幹亂七八糟的事,就和他無關了。
等醒過來,他早已回到帝國學院。
說不定桃花木幾上還擺着一瓶加了兩勺海鹽糖的牛奶,而他的室友正在研究新的香噴噴的花卉植物。
贊!
二皇子與亞歷山大聊得正歡,忽而輕飄飄地提議道:“難得出宮一趟和大公碰個面,不如趁此機會,好好在附近玩一玩。”
大公變了臉色。
這不是個友愛的建議。二皇子是薩爾帝國未來皇儲的有力競争者之一,如果在他這裏出了事,他再會口吐蓮花,包爾盆地也要被皇帝的騎兵軍踏成荒原。
大公的執事适時勸阻道:“附近還有流竄的死靈,以及渾水摸魚的強盜、海盜和傭兵……”
“不勞您費心,我多帶些護衛。”二皇子轉過頭來,笑眯眯地看向希德,“相信大度的聖子大人也會給我撥幾位強大的聖騎士。”
被點了名的希德滿不情願地轉過來。
他準妹夫那強烈而熾熱的目光,就差直接說——“你是本皇子的姻親,就該看着點我的臉色”了。
聖院本就為人類帝國的皇室服務,他也沒理由回絕皇室的要求。
正當他準備開口,莊園的遠空傳來一聲渺茫的咆哮,把兩只貓吓了一跳,一前一後滾下了窗臺,躍到大公的膝蓋上。
執事連忙走過去,将窗簾攏起來。
“是巨爵吧?最近跑到包爾附近來了,真是令人煩躁……”大公給寵物順着毛,慢條斯理地說,“據說鐵玫瑰傭兵團已經介入了委托,諸位不必擔心。”
黃金委托一向是一流傭兵的熱門選項。
在卡尼亞斯接下委托之前,已經有許多傭兵團趕赴包爾。
誰能斬殺那頭作惡多端的怪物,成為新紀元的帝國英雄,就得看誰的動作更快、實力更強了。
附近已有不少賭場下莊競猜黃金委托。
嗜賭之徒一擲千金之際,誰都未曾料到,最先來到巨爵跟前的,是個甚至沒有出現在選項裏、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
在遠離莊園的曠野,空氣中飄散着新鮮血肉充滿生機的腥臭。
卡尼亞斯似有所察,望向那片籠罩在薄霧之下朦朦胧胧的海,一片銀杏葉飄過他眼前。
他捏住了葉柄,巨大的葉片拍随風拍打着他的鎖甲,發出清脆的聲響。
秋天到了。
興許有人在想他?
他暗自一哂,松開手,使銀杏葉随風飄走,修長的雙指從行囊裏夾出一截附魔的短刀,将魔物巨爵的頭顱割下來。
巨爵體形龐大,就算死了,倒在地上,屍體也像一座山那麽龐大,壓垮了一片枯樹林,邊緣陷出大洞。寒鴉落在他的額角上,凸出的眼球像灑了熒光粉的臉盆。
高挑的半精靈站在凝聚成河的血泊裏,臉色凝重地看着青年坐在巨爵的屍首之上切割首級。
真是神經病……
那姿勢像園丁剪枝。
他似乎的确在他們那個公寓後院裏種了一排花。
奧米加敢肯定,這個名叫卡尼亞斯·奧爾德的人身上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縱使是上任聖騎士長,與巨爵狹路相逢也該暫且退避三舍,思考如何退敵。
可青年在見到巨爵的一剎那,連結界術都懶得用,直接甩刀沖了上去,捅穿它的心髒。
冷風吹過他耳畔,半精靈心頭一悸,擦掉臉頰上濺到的血。
見到巨爵的那一刻,連他都被魔物來自深淵、來自曠古的壓迫逼得喘不過氣,直至現在,他才緩過些勁來。
……當時,在青年的屠刀下,那頭龐然大物瘋狂地咆哮與掙紮着。他躲得很遠,卻也被濺到了血液、腦漿和唾沫之類組成的體液。
但卡尼亞斯身上仍然纖塵不染。
那種精準到異常的判斷力和變态的身手,絕對不是二十歲人類魔法學院的學生所能夠擁有的,連絕世天才都不可能。
怪物。
将本性顯露出冰山一角的怪物,就已可怖至極。
奧米加瘋狂蹿跳的心髒已經無數次叫嚣着讓他離開這裏,可是他的腿像是釘在了原地,紋絲不動。
他不是連逃都不敢的鼠輩。
所以他立刻發現了——自己是被卡尼亞斯動了手腳,才會到現在還像牽着線的木偶般站在原地。
他變成那個東西的玩具了。
驚恐的奧米加努力将元素聚集于掌心,形成魔法紋路,勉強集中精神,終于将腳後跟挪動了半公分。
此時,踩在巨爵顱上的年輕男子往他的方向掃過來,眼中是血玫瑰似的倒三角蝕刻。
瞳術!
奧米加看到那雙冰冷的眼睛,神情一滞,那句壓抑在心底的疑問直接沖出他的舌苔。
“——您和從前的魔王韋森特,是什麽關系?”
——韋,森,特?
卡尼亞斯細細品着這個名字,忽然笑了,收回扔在奧米加身上的桎梏。
這時候,大地一顫,整個天地好似被遠古的力量輕輕撼動,被烏雲海洋遮掩的濁空亮了一下。
失語海的上方,象牙白色的光柱沖天而起,将整片海域籠罩于聖光。光柱緩慢而莊嚴地降下環繞成圈的古老符文。無數魚群躍出水面,密集成織帶的鱗片被映照得銀光熠熠,宛若從海底浮出水面的星河鎖鏈。
聖潔純淨的氣息随着巨浪澎湃地湧動,黑色的海面被千千萬萬黑暗巨獸的怒吼攪成了沸水。
牧師們吟唱贊美主的聖歌,一圈圈絢爛且神聖的咒符在海面上重疊,海水蒸發成了水汽,自動分開一條直達海底的道路,玄妙的巨型咒符圈威嚴地沉入噤聲之淵。
真漂亮。
小聖子的魔法總是這樣,幹淨而迷人。
卡尼亞斯遠遠地欣賞着,将巨爵的頭顱切開,從頸部挖出一塊鳶形十二面體的半透明結晶。
上了檔次的魔物會在腦中産生這樣一塊結晶。它對于人類沒有別的功效,僅僅能讓傭兵與賞金獵人作為殺死這頭獵物的憑證。
都走到了這裏,去和他的小室友打個招呼也無妨。
卡尼亞斯将魔晶扔給奧米加,囑咐他與其他人先行彙合。
奧米加接住巨爵的魔晶,面帶複雜地半跪下來。
“為您效忠,男爵大人。”
此人向他展露實力,只有一個目的。
警告。
青年對魔王韋森特這個名字一丁點反應都沒有,甚至是輕蔑。
仿佛将他與那位在大陸上橫行半個世紀的噩夢相提并論,是個瞧不起他的笑話。
半精靈心裏有了猜測。
只是猜測,卻已經令他毛骨悚然。
他默禱着只是他杞人憂天。在确認真實性之前,他決定不會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
正向包爾盆地前進的卡尼亞斯在森林裏發現了一堆七零八碎的骸骨,死相極為凄慘。
他蹲下來,從屍首間翻到許多被折斷的金屬武器,以及鐵玫瑰傭兵團的徽章。
卡尼亞斯沒有在屍骸上感知到同類的氣味。
不是黑暗生物下的手。
他握住徽章,望向被樹蔭遮蔽的霧林深處。
盛極一時的鐵玫瑰傭兵團,在某個夜晚被人類強盜無聲無息地滅了口。
而這條路,通往修築在峭壁上的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