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希德又聽了一下午的天書課。
他的同學在前排瘋狂地謄抄筆記。他也有點想抄,但聖院長老禁止他抄書。在他們眼中,如果希德淪落到和學生們一同做筆記,會讓他看起來像個卑賤的窮酸學生,而非高高在上的光明聖子。
希德只能努力地把導師用閃光魔法劃出的三千行板書全部記下來,要是有不懂的地方……
回去問一問,他在書裏夾了二十多封情書的室友?
多虧卡尼亞斯的教輔資料,最近他在聖子眼中的形象與情書畫上了等號。
下課後,希德正打算回公寓,聽到一個怯懦的聲音。
“大人——”
他回頭一看,一名少女撞見他的目光,吓得後退好多步,瑟瑟發抖地扒着身後的栅欄。
她驚恐地說:“感、感謝您、救了我的哥哥……”
可憐的孩子只是來送個信。求求偉大的睜眼瞎普魯維爾顯靈一次,不要讓他虔誠的信女伴随着聖子的指風就此消失。
“你哥哥?”希德看着她眼生。
少女愣了半會兒,在聖子的注視之下,戰戰兢兢地答:“在蒂亞戈山嶺的時候,我兄長受了重傷,差點為亡靈族所殺害……多虧您淨化了亡靈,他才能幸免于難。”
她哆嗦着取出一束潔白的百合花。
“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太好。這束花是我們在北方莊園特供的修女百合,我哥哥托我把它送給您,據說對生病的人很有好處。”
希德垂頭看向她手中的花束,花瓣在日照下有些萎靡。
修女百合是十分名貴的魔植藥材,頗受維拉的青睐。人類帝國的北方靠近蒂亞戈,那裏光照充足,維拉花房裏許多樹種花種從那裏采購。他是花房的常客,見過不少名花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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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心想,如果他拒絕了,少女也許會哭鼻子,就接過花束。
少女在他手伸過來時抖了抖,差點把花掉下去。
她打了個顫,瞥見那道冰冷的視線正向自己掃過來,吓得落荒而逃。
“我沒有要詛咒您的意思!”
“——等一下。”
光明聖子的話将她釘在原地。
她僵硬地轉過頭,發現空中有一個紅點,仿佛她被捏死的時候留下的蚊子血。
哦……那個好像是本來在她腕子上的鴿子血挂鏈。
希德努力用昨天才學會的浮空魔咒把寶石鏈定住,然後操縱着它落在少女的手心裏。
剛剛她走得太快,把首飾丢到了地上。
聖子被她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點不好意思,用花苞遮了一下臉,眸光閃爍,輕聲道:“……祝你的哥哥早些好起來。”
直到希德離開,少女仍舊呆站在原地,維持手裏拿着寶石鏈的姿勢。
她腦中仍留存着方才小聖子捏着花枝望她的景象,那讓她想起曾年少不懂事時讀過的描述鮮花、愛情與遠方的吟游詩詞選集。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聖女的百合,
不勝涼風的嬌羞。
少女不禁陷入了長久的對自我對人生的懷疑。
七歲以前,她的媽媽為了防止她和她哥哥溜出家門上樹掏鳥蛋,每天給他們講鬼故事。
嗯,沒錯。
一向青面獠牙尖嘴猴腮标配的主角,就是剛剛那個,會替她撿首飾,會難為情,還會小聲感謝她的,大寶貝?
希德發現公寓的門是半掩着的。
今天卡尼亞斯在屋裏,但他記得同年級艾伯特周四的課表滿滿當當。
卡尼亞斯又逃學了!
難怪他借到的書裏沒有一個字的筆記。
只有情書……
希德悄悄腹诽着,将百合插在門口的玻璃瓶裏,打算過一會兒用跟維拉學的咒語将它移植到後花園。
卡尼亞斯站在休息室裏。他在牆上釘了一個帝都正流行的油畫挂鐘,再往櫃子裏擺一些瓷瓶、畫框以及裝飾用的銀壺,讓只放着簡單家具的大廳顯得不是那麽空曠。
希德走進來時,青年恰巧走到木幾旁邊,将一瓶海鹽糖擺到桌子上,餘光睨向一旁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紙卷、墨水和鵝毛筆。
那是一年級生的功課。
聖子大人将輪椅推過來,伸出爪子把符文紙從卡尼亞斯的眼皮底子下一股子掏走。
卡尼亞斯看着他慌亂的神态,心下好笑,問:“這是根系之牆?”
希德把符文紙合起來,半晌,才賭氣似的回道:“對。”
根系之牆是魔植課上教授的基礎法陣,他班裏的人都學會了。
他不會。
聖院僅僅讓希德學習了最基礎的魔法公式,難度再高一些的基礎通用魔法都未提過,在這一塊領域,他比不上帝都的魔法學徒。
聖院長老不許他在公衆場合向導師和同學求助,那樣有損聖院威嚴。
他的室友一向早出晚歸,有時根本不回來。所以希德經常把作業放在休息室裏,要是到晚上寫不完,第二天也不用收拾,可以順着思路繼續寫下去。
卡尼亞斯盯着少年的腦袋,慢慢說:“您的符文似乎有個錯誤。”
希德默了好久,重新将被捏皺的符文紙展開來:“……哪裏?”
卡尼亞斯失笑:“您這樣問我,自己可看不着。”
小聖子用符文紙擋住了臉。
希德抿了抿嘴,才慢吞吞把紙放下來:“我有點不明白。”
他對着這張紙苦思冥想了兩個晚上,但由于基礎缺失,一直不知道為何會不成功。
青年走到他背後,俯下身來,将鵝毛筆沾上了清除墨水,讓小聖子捏了筆,自己覆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和瞧起來一樣冰涼柔膩。
希德輕輕一顫,又感覺那股灼熱的氣息像是大蟒似的裹緊了自己。他不敢讓自己的心思又被攪亂,努力定下神,如臨大敵地盯着鵝毛筆的筆尖。
青年只是瞥了一眼,便幫助他消除了一個符文,用筆沾了普通墨水,畫上另一個符文。
很熟練的繪制功夫,不像是逃學的劣等生。
一道微光蓋住了符文法陣,幾條根須從中央冒出來,像只八爪魚似的扒住法陣邊緣。
成功了。
盡管這個法陣完成得并不是很漂亮。
希德把根系纏繞的方紙從桌子上提起來,仔細觀察卡尼亞斯給他改的錯誤,眼睛裏不時冒出恍然的亮光。
卡尼亞斯笑吟吟地瞧着少年。
驟然之間,一股詭谲的湧流吹拂過他的心頭,令他眼眸附上一層寒冰。
空氣裏的光元素敏銳察覺到光明聖子所面臨的危機,在他跟前攔成一堵牆,與迎面而來的黑暗湧流相撞散開。
直覺促使希德回過了頭,對上青年沉郁的眼神。
凍徹骨肉的陰寒,并非人類的眼神,而屬于黑暗叢林的野獸。
那是一支伺伏在陰影裏的冷箭。
希德感覺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他愣了一下,想湊過去看,青年卻先一步遠離了他。
希德問:“奧爾德,你身體不舒服?”
卡尼亞斯不再望向他。
青年一言不發地放下筆,站起身來,與希德保持了一段距離。退到和聖子兩三米開外的地方,他體內躁動的湧流方才緩緩停歇。
“我出門一趟。”卡尼亞斯的語氣裏卷雜着微不可查的冷漠,“盡早休息,殿下。”
在希德疑惑的眼神下,卡尼亞斯披上大衣,打開了門,料峭晚風拍在他肩上。
外面是烏雲密布的陰天。遠處是雷聲。
和往日一樣,卡尼亞斯離開了帝國學院,來到一條偏僻的街巷。
商販、舞女與游客的嘈雜聲躍過廢棄房屋,在這裏回蕩不絕。
好像某個晴朗午後,貴族在他的莊園散着步。陰影如裹屍布覆住他的臉龐,濃郁的暗魔素從他挺拔的肩胛似蝠翼般噴薄而出,放肆地掠過牆角與落灰的窗欄,将從洞口鑽出的花草腐蝕殆盡。
自從去過蒂亞戈山嶺,那片海域的呼喚一直在他腦海中萦繞,使他幾近癫狂。
保持理智已經是極限。卡尼亞斯忍了好久,才沒在聖子面前露出本性,将少年連皮帶骨地吃下去。
光明之種,對于任何自黑暗誕生的生物,都是難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他想把那只熊再多留一會兒。
希德目送青年的身影離開視野,回過頭,看到大門旁邊的圍欄裏插着昨天的校報。
他将報紙取下來,通紅碩大的首頁标題映入眼簾。
——《帝都一街巷出現黑暗教徒行蹤,聖騎士已介入調查》
據希德所知,切爾特公爵是帝都黑暗勢力的領頭羊,他說最近公會并沒有大動作。
哪兒來的黑暗教徒?
希德回到公寓的階前,卻發現不知何時,他擺在窗口的修女百合竟然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