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開學典禮被推遲到調查課結束五日後進行,似乎如此便能沖淡籠罩于學院上空的死亡陰影。
魔法是上等人的武器,頂層人的玩意兒,尤其是皇室後裔,魔法僅是用以結交權貴的媒人,因此帝國學院90%的生源來自貴族與官僚。
學生坐在長椅上,優雅得像銅制模特,似乎随時都會端起一杯茶。他們的法袍裁剪與版式都是家族定制,袍角繡着圖騰暗紋,這些花紋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出來。
低調的奢華符合帝都爵爺的審美,這是崇拜土豪金的暴發戶所不能理解的。
校長是位頭發稀疏的老者,年逾古稀,是魔法塔中的賢者之一,動作緩慢,眼神遲鈍,當他像條幽靈般飄入禮堂中央時,叫人懷疑他是否揮得動手裏的法杖。
但這位老人決不簡單。
自從上次艾伯特把希德扔垃圾似的丢在路邊之後,聖院屢次遣人與學院對話,要求侍衛隊入駐學院,卻每每被校長擋了回去。
敢于與聖院叫板的人,這世上寥若晨星。
座位排序由學院規定。希德坐在第一排,身旁是其他各年級級長。有希德在場,幾位驕子坐得很規矩,大氣不敢出。
生怕聖子大人一個響指把自己弄沒了。
帝國學院開學典禮上的講話年年相似,沒有美麗的辭藻與修飾語的裝點。偌大一座禮堂,聲線呆板的演講像啄木鳥在半空萦繞了幾個小時,終于在衆學生快窒息的祈禱中停歇。
散會後,一年級的教務主任來到希德的跟前。
“大人日安,”她欠了身,“校長請您過去一趟。”
穿過紫藤花的回廊,希德跟着教務主任來到校委會議室。
室內已落坐了不少人。
會議室被打造成教堂大廳一樣的拱形殿堂,門口離長桌有十餘米之遠,校長的法杖敲擊地板時,上空萦繞着飄渺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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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長窗打在地板上,卻顯得死寂森然,讓希德想起切爾特府邸的議廳,令他喘不上氣。
關上門時,希德察覺到四周牆壁滾過魔紋的重影。這是驅魔防反法陣啓動的信號。
他往長桌掃過去,發現座上賓客不少是塔中賢者,以及握有大權的世家族長。
同時,犀利的目光盡數彙集于他,如同狼群發現了一只落單的羔羊。
顯而易見,這些位高權重的人全部是奔着光明聖子來的。
一個女人站起來,肩上有五道銀星與古代語的紋身。她低垂脖頸,向希德的方向提裙屈膝:“老身乃魔法塔首席占星師,辛西娅·馮·布魯克。”
她身着束胸禮裙與蟒皮披風,将衣裙抖開時帶着暗紋的流光。這是占星術士的常見着裝。
聖子擡了擡下巴:“我聽過您的名字。”
“老身是想問一問大人——”單刀直入的女占星師盯着聖子,眼神仿佛淩厲的鷹隼,“普魯維爾發生了什麽事?為何近日神殿的能量波動如此異常?”
希德眼瞳一縮。
他維持呼吸的平緩節奏,以免旁人瞧出異常。
“無事發生。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嗤——
他聽到一陣極其輕佻的笑聲,轉過頭。一位在野将軍坐在對面,笑得樂不可支。
“切爾特家的臭小孩真是耍官威上頭。把你朝天的臉放下來,老實說真話。我聞夠你身上的牛奶味兒了!”
這位将軍與切爾特一向不怎麽對付。
但多虧他的直言,希德已經從慌亂裏平靜下來。
希德不知道占星術士們已經将真相探尋到哪一步,但假若她們掌握了普魯維爾死去的消息,絕不可能坐在這裏,耐着性子等他一個答複。
他閉了閉眼睛,想象自己是只沒有感情的刺猬:“若您以這樣的态度指摘我,請恕聖院無可奉告。”
“你——”
“請冷靜,布萊克将軍。”
衆人注意力的聚焦轉向了出聲者,那裏是坐在長桌盡頭的帝國學院校長。
銀發金眸的少年睜開滿含倨傲的眼。他面對布萊克的怒視,只是撣了一下落在肩上的紫藤花。
嚣張,不屑。
聖子來到這裏,是代表聖院的顏面。
而聖院,通常懶得和凡人廢話。
校長示意辛西娅落座,然後拄着一根樸素的法杖站起來。他來到少年身邊,往下摸索着法杖,慢慢躬下身來。
“你做的很好,孩子。我知道你為人類帝國做了許多好事。”老人嘆息着,“尊敬的光明聖子,請相信我們對于普魯維爾的忠誠。這兒并不是充滿叛徒的聖院。能坐在這裏的人,曾經都為人類帝國浴血奮戰。”
希德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目光所及者,無一不是當初薩爾建國時的功勳大臣。
更重要的是,沒有一人的姓氏在黑暗公會的名單上。
但為人類帝國浴血奮戰?
希德的視線悄悄掃過衆人的臉龐。
或許曾是這樣。切爾特公爵雖然讨厭,不過他有一句話說得很準确。
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
他不相信。
冰髯雪鬓的老人喘了幾聲,似乎站在這兒與聖子說話就白白耗了他的力氣。
他繼續道:“大人,如果您不肯說話。那麽換我問您一些問題,若我說對了,您就點一點頭?”
希德沒吭聲。校長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收攏。
“一個月前的禱告日,您看到神殿裏發生了一些小小的異樣,父主或許是外出了,或許是生病了,總之,他留在神殿裏的精神波紋淡褪下去。您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您——”說到這裏時,這位老奸巨猾的長者停頓了一小下。
光明聖子只是漫不經心地望向遠處,似乎沒聽見他說話。
裝腔作勢對于在公爵家生活十七年的希德來說,實在太輕車熟路了。他不懂得如何應對老狐貍的刁難,但他很會如何傲慢地不搭理別人。
“——所以,您為了不使有心人發現,複刻了普魯維爾的精神波紋,并在光明神殿重新填滿了魔法元素,以僞造成普魯維爾仍在神殿的假象。我猜的對嗎,大人?”
希德沒有回答,他的眼神掃過長桌,收攏下颌,輕輕颔首。
在座者皆是在魔法界與政壇飽經風霜的大人物,面上處變不驚,心底卻湧過驚濤駭浪。
根據歷史星象的回饋,普魯維爾已經近萬年未曾離開神殿。
他上哪裏去了?!
希德心裏很清楚,多方勢力在窺視着光明神殿。除了人類,還有其他族群。
在光明神死去的日子裏,是他一直在往神殿裏填補巨量的光明氣息的魔力,以維持普魯維爾還活在神殿的樣子。但他昏迷的三天裏,由于聖子缺席晨禱儀式,這些能量從神殿往外消散了一部分。
于是,魔法塔中了望天空的賢者們捕捉到了異常。
這代表着,或許其他種族,矮人、精靈、巨龍以及半獸人與亡靈等等,也發現了這一點。
布萊克:“普魯維爾去哪了?”
“他不在了。其他的,我不知道。”
布萊克未收聲,繼續诘問:“既然如此,不妨為我們演示一下——您如何僞造了普魯維爾的氣息。”
校長皺眉,他沉聲打斷:“布萊克将軍,您的對立意識未免過了頭。聖子大人精神才剛剛恢複。”
布萊克往椅子上一攤,将雙腿交疊,哂道:“假如這小鬼真能做到,示範一下,自然也像喝早餐奶一樣輕松!”
他并不相信學院校長作出的解釋。
以人類之軀僞裝神的痕跡,這也太狂妄荒謬了一點。
希德攔下了替自己說話的校長:“無妨。”
他閉上眼睛。
然後,像跪坐在光明神殿的荊棘籠裏時的那樣,聖子舉起了手指。他沒有吟誦咒文,無數光元素在他指尖凝結,勢如破竹地沖上長桌正上方數十丈之高的火焰龍燈。
厚重繁複的魔紋如金波般包裹住吊燈的水晶外表,向外圍擴張,一并封住牆壁與長窗,在空闊的議堂半空飄下飛絮狀的光屑,顫爍得仿佛宇宙群星無聲墜落。
對多數人而言,這并非過于壯美的場景。可衆人感受到夾雜着巨大威壓的微風迎面吹來,那氣息聖潔而高尚,引人不由自主地跪地,向那明若朝霞的光朝聖而去。
春風化雨,恍如神跡再臨。
布萊克冷冷看着,嘴邊殘存着一絲僵硬的諷笑,卻不再發言。首席占星師捧出水晶球,向校長點頭,眼神有些激動。
此刻校長的心情,不是驚豔,而是凝重。
要知道,被贊美為最偉大的光明聖子德海,在他巅峰時期的教皇時代,也僅能制造出這樣的景象。
可切爾特家的小公子還沒成年……聖院的那幫老頭子,究竟對這個孩子做了什麽?
許久,希德散去了指尖的元素,恢複光明聖子優雅淡漠的姿态。
“我能先走了嗎?”他的聲音裏有些虛弱。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聖子大人,”一位希德叫不上名字的軍隊士官長說,“您知道山嶺下的位面封印是誰打開的嗎?”
聖子目光滑向他:“這種事應該交給調查部隊。”
男子行了一個軍禮,低下頭,不露聲色:“您說得對,大人。”
帝國學院的校長為希德打開了會議室的大門。
希德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足夠好。布萊克只是反應最激烈的一個照面,更厲害的角色都還在充當隐形人。
他認出一位坐在角落裏的老妪,她是魔法塔裏最年長的人物,并在宮廷裏供職,為皇族指點奧術,由于強大的法力與慈祥的性格被稱為仙女教母,卻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他被懷疑了。
或者說,切爾特被懷疑了。
他憂心忡忡地望着夜空。
然後打了個噴嚏。
……
卡尼亞斯上完夜課,回到公寓時,看到聖子大人正倚在那張紅松木的長沙發上,魔法壁爐的火光照耀他白膩的鼻尖。
走近了看,少年只穿着松松散散的睡袍,臉上還浮着一層桃子似的粉。
希德半眯着眼,他感覺臉頰燙燙的,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呼喚他,喊得他都覺得煩了。
小聖子不滿地睜開眼,往跟前瞪過去。
有點兒困。
越來越困。
好困。
希德迷迷糊糊地瞧着那人影。
他盯了那影子許久,仿佛發現了一個驚人的小秘密。
他很小聲地問:“奧爾德,你會分身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