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多虧光明聖子的及時支援,在這場亡靈動亂之中,帝都學院的傷亡率出奇的低。
然而學院的老師趕往現場,卻仍發現三名男孩無聲地躺在樹蔭底下,永遠停止了呼吸。
“在抵禦亡靈族的侵襲時,伊薩克·班吉克斯、查理·迪倫以及漢森·布朗雖拼盡全力,但不敵邪惡的對手,當學生會趕到事發之處,慘劇已然發生。這是我的失職,我必将永遠銘記這洗不去的罪過。”
艾伯特向校長做了這樣的陳述。
他用他沾染過鮮血的手撫上心頭,語氣沉重、悲哀:“願他們純淨的靈魂在到往父主的神殿以後,能獲得永久的平靜與安寧。”
班吉克斯子爵、迪倫男爵與布朗男爵夫婦乘着馬車連夜趕來,在帝國學院校長與學生會長艾伯特的面前,木讷地取走兒子的遺體。
校長嘆了口氣,把他們的失常歸結為哀傷過度。
卻不知三家早已被黑暗公會的術士種下攝魂咒,成為一群行屍走肉。
在切爾特的府邸裏,希德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被恐懼吞沒。
希德又夢見了黑暗神殿神使在他膝蓋上刻下詛咒的那一晚。
黑暗的咒符正侵蝕神經,暗點遮住了他的視野。劇痛超出阈值。聖子在刻着黑暗五芒星的地面上虛弱地蜷緊,失焦的瞳仁震顫着。
在他混亂的眼前,神使神色冰冷,居高臨下——
“父主被你惹怒了。”他說。
希德是被隔壁凱蓮娜的哭聲吵醒的。她還在和二皇子因為感情糾葛而鬧別扭。
少年喘着氣,迷蒙地看向天花板,感覺到鎖骨上有個冰涼的物件,伸手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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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書簽。
抱熊不在他身邊。他握緊書簽,那上邊有一些友好的氣息,幫助他驅散夢魇。
他默了一會兒,扶着床沿坐起來,松亂的軟發撫過眼角。
夢醒了?
夢醒了。
女仆長一直候在希德床前,見他蘇醒,召喚家庭醫生為他檢查身體,然後退出了門。等醫生離開後,她又走進來,給他披了件手打毛衣,臉上有些難看。
“公爵、夫人和大少爺都在會議廳。”
面色蒼白的希德握了握她的手,對她安撫一笑。
“奧爾德在當地的影響力正在走弱,将他納入麾下,對于家族一定是強大的助力。”
希德進入天藍穹頂的大廳時,聽見艾伯特正如此與公爵和夫人彙報。
公爵看到少年默不作響地來到圓桌邊,問:“醫生說怎麽樣?”
聖子輕道:“好些了,大人。”
“艾伯特提議,讓你去接近卡尼亞斯·奧爾德。”
“……”希德目光掃過艾伯特,沒有接話。
“我聽說,你還沒有室友。維拉為你推薦的那位被你吓跑了。”艾伯特笑起來,“你可以選擇卡尼亞斯作為你的室友。我知道,你們是關系很好的朋友,對嗎?”
公爵告訴艾伯特,近日聖院察覺到切爾特對聖子态度微妙,讓他們注意與希德說話的口吻。
因此這時艾伯特笑容溫和,與前幾日那個盛氣淩人的學生會長判若兩人。
聖子殿下擡起眼來,他的臉變得倨傲、冷漠而且臭屁,與前幾天那個盛氣淩人的切爾特大公子別無二致。
在切爾特家和聖院,這都是比較符合上位者審美的表情。聖院需要高貴冷豔的光明聖子,切爾特需要一個沒有威脅的木頭腦袋。
從前,他還因多和仆人說了話被夫人罰三天禁閉,從那以後,希德盡可能在切爾特一家面前少說話。
比如省略號戰術對艾伯特很管用。
希德知道艾伯特打的鬼主意。
艾伯特認為來自地方的鄉紳低人一等。但這不妨礙他壯大自身。
卡尼亞斯的天賦遠在他之上,是不世出的天才。他在蒂亞戈沒有解決掉卡尼亞斯,以後就更不可能。
在未來,整個切爾特都會是他的財富。他必須從長考慮。人才是各方勢力搶奪的焦點,在其他人沒發現這顆璞玉之前,他希望利用希德收攏卡尼亞斯。
見希德沒有應答,一個溫柔的聲音降了下來。
“希德,你會照做嗎?”
希德擡起頭,夫人正溫和地注視他。
那種久違的、慈愛的目光,卻令他不寒而栗。
在切爾特的府邸,希德最害怕的就是夫人。
艾伯特和凱蓮娜的手段局限于閱歷的短淺,公爵日程繁忙。可是切爾特夫人既通曉陰私,又有的是時間來折磨這個落入掌中的小孩。
比如……把聖子先前收養的烏龜、兔子之類的小動物在他眼前剁成血沫。
希德低估了卡尼亞斯在切爾特眼中的重要性。成為法師已是百裏挑一;親和力強大到能讓魔素叛逃其他法師之手,萬名法師裏面也難找到一個。
十幾年前,黑暗公會發現被光元素團成團的某嬰兒的那一天,不少聲震八方的死靈法師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
這些沉着老練的惡徒捧起發光的團子,手抖得幾乎要将小燈泡掉下去。
——這可是獻給父主的、至高無上的祭品!
望着夫人的眼睛,希德方才積攢起來的氣勢蕩然無存,勉強點了下腦袋。
切爾特夫人溫婉一笑:“乖孩子。”
在她說第二句話之前,凱蓮娜從房間裏沖出來,身後跟着驚慌的女仆們。
凱蓮娜剛哭完,還打着哭嗝,她瞧了瞧議廳裏的衆人,撲倒在夫人的懷裏,然後将目光放在了希德身上。
“切爾特将軍保佑!你怎麽還這兒!”遷怒的火焰使她尖叫起來。
她擡手向希德的輪椅甩了個翻倒咒,卻被公爵的法盾打散了。
公爵皺眉:“凱蓮娜,現在是會議時間。”
希德懶得理她,靠在椅背上,一副冷漠臉。
見慣不怪。
凱蓮娜一向把他當發洩對象,突然發作也屬常事。
“爸爸!”凱蓮娜轉頭瞪向希德,咬牙切齒,“他不是我哥哥,不過是個不知底細的賤民!瞧瞧他那張盛氣淩人的臉!您難道不知道,在蒂亞戈、他對艾伯特——”
公爵喝止住她:“安靜。凱蓮娜,你應當是一位淑女。”
凱蓮娜見公爵臉色難看,瑟縮了一陣,把脖子埋進母親懷裏。夫人撫着她的腦袋,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凱蓮娜才安分下來。
希德一直低着頭,直到散會。
夫人對凱蓮娜的低語,他聽到了。
——安靜,凱蓮娜。
——你生什麽氣,他只是一顆不久就要報廢的棋子。
切爾特夫人沒說錯。
公會在噤聲之淵的附近捕捉到了黑暗神出沒的蹤跡。
黑暗共主馬上便會歸位。
而他的成年禮就在下一年的春天。
希德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裏坐了一會兒,待女仆長來敲門,才緩過勁來。
艾伯特說要親自去向卡尼亞斯道歉,讓希德先去找維拉,維拉與後勤主任是閨中密友,想得到許可必須讓她松口。
——鬼知道他的哥哥想和卡尼亞斯推銷什麽切爾特的榮耀。
希德在心底腹诽着,來到植物花房,推開門。
輪椅差點又被豪爽的滿月藤掀翻。
“您想讓奧爾德那家的小混混做室友?”維拉聽了希德的話,幾乎形象全無地大喊,“不行!我不同意!”
她還以為卡尼亞斯是繡花枕頭的事在學院已經俾衆周知了。聖子殿下怎麽會被那個混蛋勾了魂去的?
天知道卡尼亞斯上學期在她課上表現得是有多蠢!
上學期維拉陣亡了五個陶藝花盆,其中四個是被卡尼亞斯砸碎的。
希德眼睛一動,半垂了眸簾,睫毛顫動的軌跡顯得有些委屈。
“可他很好。”
“那只是他慣用來勾引小姑娘的手段……也難怪您會上當。”維拉揉了把小孩的頭發,咬牙切齒,“可您想想,除了父母,誰會無條件地關照一個人?他是有目的的,大人——”
公爵和夫人才沒有那麽關心他。
希德默默想着,說:“您比他好。”
維拉被他這句話戳得一噎。
“那是個意外!”
眼睛亮亮的聖子又讓了一步:“我可以看着他,不讓他禍害別人。”
維拉的态度仍舊很堅決。
希德想了想,取出金色鈴铛,舉到她眼前:“這是他送給您的禮物。把粉末研碎做成護身符,薇奧拉會護佑您一生康健的。”
維拉的眼神被這道光芒一晃。
她接過鈴铛花,仔細看了一會兒,笑罵道:“這又是他從哪兒編出來的誘騙女孩子的言論?”
倒是好材料,居然連她都未曾見過這種花,做成護身符簡直是在暴殄天物。
“是真的。”希德看着維拉,目光閃爍,“他保護了我。”
那道灰色的法術是卡尼亞斯的手筆。蝴蝶也是。
他知道的。
維拉緊鎖的眉頭松開一些。
小聖子難得會如此堅持地跟她軟磨硬泡,從前他聽到什麽,素來都是默默點頭,能少說話則少說話。
她希望希德有主見,但不是在卡尼亞斯的事上,可她畢竟是局外人。
沒準托光明神的福,卡尼亞斯從良變成乖寶寶了?這個長假來她花房務工的時候倒挺老實。
“您很想和他一起住?”
希德點頭。
維拉洩氣般地擰一下他的臉蛋:“行!”
少年溫溫軟軟的臉頰被捏住,笑容帶了點俏皮。
痛喪聖院之威。
黃昏,希德返回公寓的路上,恰巧撞到正交談的艾伯特與卡尼亞斯。
俊美的黑發青年遠遠瞧見了他。注意到那縷熟悉的目光,希德下意識別過頭。
這是他回學院後與卡尼亞斯的第一次見面。
卡尼亞斯眼神在聖子身上停留片刻,淡然道:“真巧,我也在尋找室友。”
他的前室友碰巧是班尼迪克——死于艾伯特手下的叛徒之一。
“奧爾德果然是西方貴族們幾百年來從不易幟的榜樣。”艾伯特語調輕快,充滿對于同學的關心與友愛,“能夠與您這樣的強者冰釋前嫌,切爾特家族三生有幸。希望您能對希德多多關照,他有些嬌生慣養,不愛搭理別人,是我們家最為疼愛的弟弟。”
卡尼亞斯仍只是笑。他的舉止透露對周圍人類若有若無的冷淡和疏離,但他隐藏得很好,甚至讓別人誤以為那是一種美感。
學生會長得到答複,愉快地走了。
留下了他的弟弟。
卡尼亞斯正要走過去,希德直接攔住他的道。
卡尼亞斯問:“大人有話囑咐我?”
希德盯着他,目不轉睛。
青年失笑,俯下身來。
聖子輕輕地說:“蒂亞戈山嶺的事,請你不要說出去。”
“我答應過您。”
“但是……也請你不要當作沒發生過。”
小聖子面色有些拘澀,向他張開五指,手掌上是一葉銀書簽。
卡尼亞斯接過書簽,發現書簽上的圖騰并非銀薔薇,而是一只紅貓熊。
希德琢磨了很久才學會這個魔法。
“是回禮。”
少年臉頰掠過緋光。他垂着頸子,聲音唯有夕照下的兩人才能聽得見。
“他的話不作數。是我想跟你分享一間公寓,奧爾德。”
卡尼亞斯安靜地聽着,瞧見希德未将五指收回去,握住他的手。
小聖子的掌心軟得不可思議,像是曬久了太陽的大貓咪攤開的肚子,肉乎乎的,很好捏。
黃昏在青年的眉宇間染開一層暈光,使他的面容更為溫和。
“好,我聽您的話。”他低聲道,“日後多有叨擾,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