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
福臨賓館的老板娘正在烤火嗑瓜子,電視裏放着冗長的肥皂劇,狹小的前臺除了電視機發出的沙啞聲音,只剩下瓜子殼破裂時的“咔吱”聲。
枯燥無味的冬夜漫長而寒冷,在城鄉結合部的一個正在開發的汽車城旁,賓館擠在各種臨時棚中間,老舊的牆壁爬滿了青苔。
十一點左右,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俊俏男人帶着滿身濕氣來到前臺。
“還有房間嗎?”他脫下皮手套,背脊微彎,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木板。
老板娘擡眼,被他的長相驚豔了下,急忙道:“還有一間單人的……”
眼前的男人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嘴唇菲薄,長相帶了幾分妖冶卻不女氣。尤其是那雙配了飽滿潤澤卧蠶的桃花眼,說不清的風流多情。
“給我開上。”他将身份證遞過去。
這裏夜晚還在施工,漫天的塵土在燈光的照射下胡亂飛舞着;遠處山上的一盞寂寞小燈忽然亮起,接着熄滅;寂靜和喧嚣,讓異鄉人的孤獨又放大不少。
進了房間,沈謙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脫下,找了個插座給手機充上電,旋即動作沉而緩地點燃一支煙。
房間裏有一臺舊式的電視,電視旁放着籃子,裏面有些吃食以及避孕套。吞雲吐霧一番後,他将視線移到門縫處。那裏不知何時多了幾張“名片”。
沈謙起身走到門口,撿起“名片”,粗略浏覽了下,最後選了一個名字不那麽豔俗的。按照上面的地址撥出去後,很快便有人接聽。
“您好,請問需要什麽樣的服務?”妩媚得滴水的女聲。
他緩步走到窗前:“你一晚上多少錢?”
“是這樣的,根據您需要的服務類型……”
沈謙直接打斷她:“能過來一趟嗎?我給你開三倍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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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竹挂斷電話,立刻從床上起來,換上情趣內衣後又梳妝打扮一番。室友玫瑰見狀,問:“有生意啦?”
“對,應該還是頭肥羊,連價格都沒問就說要出三倍的價錢。”收拾好自己,她拿了包包走到門口穿鞋。
玫瑰羨慕道:“真好……哎,對了,既然他沒問你價格,你就盡量往上擡。”
“這點道理我還是懂。走了啊。”
進了賓館,來到指定的房間外,錦竹理了理頭發,正準備敲門,門卻自己打開了。“進來吧。”沈謙漠然道。
眼前的男人面相俊美,身材高大,穿着講究,說話時聲音低沉好聽。她頓時紅了臉,想,今晚肯定不會太難過。
這麽想着想着,錦竹又将視線移向男人的褲裆。那裏肯定也是個好活兒。她心髒“砰砰”地跳,覺得就算他不給錢,她也就當這是一場豔遇過了。
見她站在門口不動,沈謙變得不太耐煩:“怎麽還不進來?”
錦竹這才從旖旎的遐想中回過神來,踏入房門。進了房間,頓感一股溫暖,她脫掉外衣,“先生……”
沈謙指了指她旁邊的沙發,“坐那裏吧。”
她乖乖坐下。他則點燃一支煙,眯起眼睛吞吐起來。
“沈謙,阿爸說了,你不能抽煙。”腦海裏響起一個聲音,沈謙一瞬惱怒,撚滅只抽了一半還不到的煙,愈發地煩躁。
十來分鐘後,屋內比之前還靜谧,錦竹頗為躁動,只想着用身體去勾引面前的男人,絲毫沒看出來他的心緒早已飛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先生……”她扭着雙腿起身。
沈謙掃了她一眼,厲聲道:“我不是讓你坐着嗎?”
“可是……”錦竹被他突然的語氣給吓了一跳,風情萬種的眼尾挑了挑,“這樣坐着,我們不好交流。”她以為自己暗示得夠多了,可沈謙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又過了兩三分鐘,沈謙終于開口:“把你找過來,不是身體上的交易。”
錦竹一驚:“那是為什麽?”
“我只想讓你聽聽我的故事。”
幹這行已經有一兩年了,錦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客人,可沒有一個提出這樣要求的。她想着這人興許是骨子裏被墨水浸了,學電影裏那些文藝人,找個無關的人來傾訴自己的苦痛。這麽一想,錦竹頓覺索然無趣。她撇了撇嘴角,拿起包包,準備離開。
“我出身在南邊的一個小山村,祖上都是做木匠的,到我父親那一代,仍然是木匠。”醇厚纏綿如陳年老酒的男聲響起。高跟鞋在屋內“嗒嗒”地響了兩聲,她重新坐回到了沙發上。錦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回來,或許這個男人身上的孤獨感染了她。
錦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來,看他的穿着和談吐,似乎不像是從山溝溝裏出來的,倒像是好人家裏養尊處優的少爺。
沈謙拿了支煙擱在兩指間,卻遲遲不肯點燃。
後來的半個多小時裏,錦竹聽了一個關于小山村裏的青梅竹馬的故事。她開始在腦海裏勾勒這副青澀的畫面。
故事的開端,起始于一個下着綿綿細雨的春日。那時,剛滿六歲的沈謙得了怪病,父親沈懷天整日愁眉苦臉,用藥不見效,送去縣醫院又沒錢,只能去找鎮上算命的先生。那算命的告訴他,沈謙的病需要“補陰”,讓他招個女娃進來。
沈懷天犯難之際,卻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用家裏全部的積蓄從一個女人手裏買了女娃,取名麥穗。
麥穗和沈謙一同在山野裏長大,于二十一歲那年,被親生父親帶走。
那天是沈懷天的頭七,他剛下葬不久,麥穗紅腫着眼睛坐在堂屋裏摘青菜。陰雨綿綿,冬天的寒冷深入骨髓,她的一旁放着快要熄滅的火爐,隔壁家的黑貓懶懶地趴在爐灰上。
沈謙去外面辦事了,中午回來之時,帶回了三萬塊錢和些許肉菜。
她趕緊放下手裏的簸箕,起身:“阿謙,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錢?”
沈謙收好雨傘,呼出一口白氣,抱着她坐到火爐前,貼了貼她的臉。“我自己賺的,和前段時間一樣,幫人做了個程序。”
麥穗知道他從初中就喜歡電腦,別家的孩子躲在網吧打游戲,她卻不知道他在網吧窩着幹什麽。只是沈謙的思想不拘泥于太小的地方,她從小就了解他。他就像是困在池塘裏的鯨魚,一旦有了平臺,就能掀起大浪。
她沒多問,安靜地看着爐子。
沈懷天的死給麥穗很大的打擊,她到現在都還是一副恹恹的樣子。
“鄧奶奶說,阿爹的頭七,要給他做一頓飯的。”她靠在他懷裏,兩人互相依偎着取暖。
沈謙親了親她的發頂,“嗯,我菜都買好了。”
“阿爹還沒享到你的福。”她甕聲道。
屋外的雨下大了,黑貓伸了個懶腰,耳朵機敏地動了動。
“是我不孝。”他握住她的手,仔細摩挲着上面的繭子。
沈謙活到二十四歲,靠着他的聰明賺了不少錢,可這些錢都前段時間一股腦地投到沈懷天的醫藥費裏面去了。只可惜再好的醫療條件也是回天乏術。
傍晚,兩人“送”走了沈懷天的“魂魄”,早早地便和衣睡覺。麥穗睡得很淺,聽着沈謙的呼吸聲,心生蒼涼。她想了很多,沈懷天不在了,她和沈謙,還能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多久?
她很快就醒了,沈謙将她撈進懷裏,“睡不着?”
“阿謙,我們會離開這裏嗎?”
“總有一天會的。”
麥穗的心沉下來,半天都不說話。她其實就寧願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一輩子,嫁給沈謙,生幾個孩子,蓋一棟像樣點的房子,安安心心地過。
“麥穗,這裏關不住我。”他看穿她的想法,無奈道。
“……我知道。”
兩人再也無話。
第二天,麥穗醒來後,發現那只黑貓還趴在火爐旁。村裏的鄧奶奶找上門,還黑貓呵斥出去了。她一邊收傘一邊朝着麥穗說:“你個丫頭,怎麽把黑貓放進來了?不吉利的。”
麥穗根本沒注意它,剛想說話,這時,沈謙從裏屋出來。鄧奶奶見他來了,趕緊說:“有人在村口打聽麥穗的住處呢!”
沈謙面色頓時一沉。
“誰在打聽我的住處?”麥穗問。
“不知道,看穿着是城裏人,兩個上了點年紀的,一男一女。”鄧奶奶答。
麥穗好奇:“我不認識這種人。”她剛想出去一探究竟,就被沈謙拉住了手腕。他濃眉緊擰,對她道:“不認識還去看什麽。”
她語塞,又察覺到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些,想掙脫開來。沈謙卻把她往自己這邊帶,然後朝鄧奶奶說:“鄧奶奶,你就說我們不在。”
“謙子,你認識那兩個人?”
他搖頭,薄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看起來嚴肅又不可撼動。
麥穗看向他線條幹淨的側臉,片刻後,另一只手主動握住他的五指,“陪我去趟鎮上,家裏快沒油了。”
沈謙詫異地看向她。她說:“阿謙,你不想我見那兩人對吧?那我不見。”
後來兩人便把門關上,繞小路去了鎮上。
那晚,沈謙沒打算回去,便在鎮上的旅館開了一間房。麥穗洗完澡出來,見他沉默地站在窗前,邊擦頭發邊道:“我洗完了,你去洗吧。”
“嗯。”
十一點左右,他掀開被子,從後面擁住她。
麥穗望着天花板,“阿謙,你要了我吧。”
被子底下的身軀一僵,随之而來的是熱度更大的擁抱。“為什麽?”
“你喜歡我嗎?”她問。
“嗯。”
麥穗翻了個身,将頭埋進他懷裏,小手順着褲縫探進去,堅硬的灼熱燙得她滿臉通紅。沈謙低哼了一聲,捉住她的手,艱難地說:“停……我不想傷害你。”
她握住他的巨大,感受那陌生的跳動,低聲問:“你一直不碰我,是有原因的對嗎?”
“……只是想等到結婚。”他喟嘆一聲,拿開她的手,“別多想了,睡覺吧。”
麥穗借着不太明亮的燈光,察覺到他眉頭深皺,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十多年的相處,她早已熟知他的脾性。現在的他,不安且彷徨。
她閉上眼,離他遠了些,兩人之間多了一堵牆。
“和今天來找我們的那兩個人有關系,我猜得對嗎?”關燈後,她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沒有。”
“阿爹說我是撿來的,是真的嗎?”
沈謙忽然惱了,“你今天話很多。我累了,很想睡覺。”藏在被子裏的拳頭緊握,上面爆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壓抑。
麥穗:“你在逃避什麽?”
那時候的麥穗不懂。當一種感情深入骨血的時候,到分離的前一刻,是能讓人茶不思飯不想的;那種折磨和彷徨,是最傷人的工具。
幾分鐘後,沈謙從被背後抱住她,大掌探進了她的衣服裏。
疼痛,青澀,莽撞,愉悅。
奇怪的是,好像知道她和沈謙即将經歷一場橫跨四年的分別,麥穗在睡着之前,緊緊抱住他堅實的手臂,怎麽都不肯放開。那晚,她做了一個幸福的夢。夢裏,她和沈謙坐在火爐前,周圍坐着她和他的孩子;她在織毛衣,他在逗孩子。
第二天,兩人回到家,正好遇見守在門口的孫氏夫婦。
孫清源戴着一副金絲眼鏡,看起來是讀書人的模樣,飽經風霜的年紀,保養得卻不差。他的身邊,站着一個穿着貂皮大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中年女人。麥穗看着她,她也看過來。女人的眼裏沒有一絲情緒。
“知惠。”孫清源摘下眼鏡,朝着麥穗的方向喊了一聲。
知惠?知惠是誰?她茫然地看向沈謙。沈謙眼神沉沉,握緊她的手。
餘靜帆面無表情地打量着這個農家小院,這時,一只昂着頭的大花公雞從她面前悠然走過,她往後退了兩步,緊緊抓住孫清源的手,“髒死了。”
孫清源卻無暇顧及,只是看着麥穗,嘴唇蠕動了兩下,忽然道:“知惠,我是爸爸。”
他站在她面前,拾起了丢失整整十八年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