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恩賜
輪船伴随着汽笛的悠長鳴叫入港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巴爾地摩內港環繞着溫和的海風,在獵獵旗幟之間,擁有白色羽毛的水鳥身披玫色霞衣,親昵地在新入港的輪船周圍盤旋。
已經有些發灰掉漆的船上,散發出新鮮的海魚味道。
男人向黑人同伴打了聲招呼,揣好剛領到的幾張美鈔并一網兜海魚,大步下了船。算算時間,真的剛剛好,明天就是交付房租的截止日期了,如果再不回去,敏子又會被連同行李一起拖到大街上吧?
男人想了想,停住了走向巴士站的步子,轉而沖海邊的一棟孤零零的木屋走去。
“喔,你回來了?”
人還沒有走近,在屋子外面收拾器具的老人就眼尖地看到了男人,沖他打了聲招呼:
“弗雷,這次回來得挺早啊!”
“是,托您的福。”男人對老者輕輕點了點頭,将一張鈔票遞了過去:
“又麻煩您了。”
老人沒有推托,很習慣地接過錢來,轉身進屋,拿出一袋新鮮的海貨。
“喏,新鮮着呢,好好給敏子補充營養。”
男人将袋子接了過來,點了點頭:
“是,這次回來得早,能多照顧她兩天。”
老人看他把網兜裏的海魚和袋子裏的海貨勻在一起,突然想到了什麽,道:
“弗雷你是日本大阪人吧?我昨天在港口釣魚,遇到個日本大阪來的孩子呢。”
“大阪啊……是同鄉呢……”男人随口應道。
“那孩子叫……叫……哦,仙道彰,哈哈,我學了好久,你們日本人的名字,很拗口啊!”
仙,道,彰。
男人停了動作。
他保持着微微弓着身子的狀态,整個人好似都被老人那一句話、不,那三個字給凍僵了。
“仙道……彰?”
他喃喃開口,眼前一堆海貨散發出強烈的海的腥氣,竟然熏得連鼻子都泛酸了。
“對,就是這麽個發音!他釣魚技術還挺不錯呢!”
海魚的身體冰冷膩滑,緩緩從男人的掌中滑脫下來。
“……他多大了?”
老人絮絮叨叨的口吻戛然而止,他看着面前男人緩緩直起腰,夢游一樣地問自己,突然覺得這反應,不太對。
是勾起他思鄉的情緒了嗎?
老人壓住了有些雀躍的話音——雖然那個年輕人确實很有趣——聳了聳肩,答:
“……是個大學生,具體歲數不知道。他說來這裏的大學交換學習的。”
“哦……真是年輕有為呢。”
男人慢慢揚起了胡子拉碴的臉,沖他勉強笑了笑。
記得離開的那天,大阪下雪了。彼時剛剛過完新年,節日裏的熱鬧空氣讓那些雪花不待落地便化成了水,濕漉漉地鋪在街道上,很難看。手中一個行李袋空空蕩蕩,他甚至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幾件。在那個妻子、兒子和女兒還沉睡于夢鄉中的清晨,他跳上火車,潇灑地離開了。
因為大阪,從來都不配做他仙道臨也的舞臺。
東京、上海、奎松、紐約、巴爾地摩……十幾年了,他确實看到了更大的舞臺,然而他只能是旅者、過客、偷渡人、流浪者、漁民。
漁民,變成了他夢想的終點。
仙道臨也提着編織袋,慢慢走在歸家的路上。家中等着他帶錢回去的敏子,因為病痛而形銷骨立,早已沒了當年明豔美麗的樣子;那曾經為了逗女孩子開心而會彈幾首蹩腳鋼琴曲的雙手十指,已經變形腫脹,粗糙得令人目不忍視了;至于臉,讓他曾經既驕傲又自信的容貌,在日日夜夜的漂泊流浪中,早已卷皺成一片讓人不忍撫開的荒原。
眼淚無所覺察地沿着臉上被海風吹出的溝壑流淌下來。
啊,哭什麽呢?
不是自己活該的嗎?
招惹不該招惹的女人,留下不該降生的孩子,離開不該離開的故土。這都是自己選擇的,有什麽好哭的呢?
後悔嗎?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意義。
可是,那個仙道彰,也許真的是兒子吧?
真的是那個記憶中的小彰吧?
真的,是自己的骨肉吧?
好多年了,他曾以為上天給他的最大恩賜,就是可以讓他依賴這片大海,在陌生的土地上茍延殘喘。
可是,竟然,也許,真正的恩賜是這個。命運之手讓他在其他城市颠沛流離、無法容身,原來只是為了多年後,讓他可以在異國他鄉,再次看到自己的孩子。
男人第二天又去了港口。
他并不知道老人所說的這個孩子是否會來,他把這當成了一場賭博:如果今天那個孩子過來了,那便一定是上天的意願吧。他早已無顏也無意和那孩子相認,他只想親眼看那孩子一眼。
這樣想着,他坐在通向小屋的海岸那邊,抱着釣竿,看着清晨的太陽慢慢從海水中升了起來。
他等了整整一個上午,吃了作為午飯的飯團。中午的太陽給海面投下一片光華燦爛的白金色,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出一片讓人眩暈的亮。
他的眼睛有些迷糊了,手中的釣竿斜出一個顯然沒在釣魚的角度,身旁的水桶中也是空空。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向聯通海堤的道路看去。
這次,他瞧見了一個人。
那是個背了書包的男生,個頭很高,步子也邁得大,他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褲,沿着路邊的出口下了海堤,直直朝老人的小屋走去。
男人不由自主站起了身,看着那人的背影。
男生走到小屋前,敲了門,沖開門的老人微微彎腰致意,然後便進去了。
是這個嗎?
是這個吧。
男人呆呆地望着那已經再度閉合的木屋房門,沉默了很久。
小木屋離自己,只有二百米不到的距離。
不,不要見。
他在心裏說。
如果看一眼這孩子,是上天給自己的恩賜。
那麽。永遠看不到自己,才是上天給那孩子的恩賜。
個頭很高的日本男生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了。在房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男人立刻跳了起來,拿起魚竿和空空如也的水桶,低了頭,朝海堤出口的方向走。
淩亂過長的頭發遮着他微微擡起的眼睛,他能看到那男生也在朝海堤出口的方向走。距離一分分拉近,他終于漸漸看清男生挺拔高大的身形,寬闊的肩膀,一手插了褲袋的樣子,還有——
他被撞倒在地。
一個緊張而蹩腳的擦肩而過。
幾乎在身體倒地發出沉悶聲響的同時,他聽到男生短促地抽了口氣,開口道:
“對不起!”
很純熟的英文發音,就那麽一個詞,讓男人的心髒瞬間滿溢了暖暖的自豪。
“您沒事吧?”
倒地的人沒什麽反應,讓男生有些不安,他伸出胳膊,去攙扶面前這個像流浪漢一樣的人。
男生的聲音中并沒有記憶中的熟悉感,畢竟這麽多年了,就像現在男人即使揚起臉,也自信這孩子絕對不會認出自己。
他接受了男生的攙扶,擡起頭來,看向他。
一張俊秀而明朗的臉,很帥氣。
男人微微哆嗦着,眼神釘在男生臉龐上。
長成……這樣了嗎?
眉毛和鼻梁,似乎還有些少時的影子,但是,記憶中的那些熟悉感,真的已經太過淺淡,淺淡到也許這孩子,也可能只是個陌生人。
而且他的左邊眉毛間,應該有顆小小的痣……
不過男生很快扶起了他,再次出言問道:“您沒事嗎?”
男人微微眯細了眼睛,想要再從他的眉宇間找尋出些什麽,然而視線猝不及防對上了男生略帶關切的眼睛。他條件反射般別過頭,然後掙開男生的手,落荒而逃了。
那孩子沒有認出自己,但自己卻不敢再相對而立了。
就那麽短短幾秒鐘,渾身的力氣和勇氣都已經被盡數抽空。
他遠沒自己想的那般堅強,看着那孩子,也是看着自己荒唐的人生,看着自己這麽多年逃避的責任、感情、時間和生命。
而他,已經無顏面對其中的任何一項。
他顫抖着擡起手,敲響了木屋的門。
老人對他的來訪表示很驚訝,因為男人的狀态看起來并不好。他給男人倒了一杯紅茶,男人把茶杯攏在手裏,沉默了很久,然後又将茶杯放了下來。
“我過來看到那孩子了,他來幹什麽?”
他問。
“哦,遇到了啊,”老人笑了,把一片粗糙打磨的扇貝殼指給他看:“他來學怎麽做貝殼飾品,說要送人。我覺得,他是想要送情人。”
男人看了看那貝殼,想了想,擡起手來,從頸間摘下了一條鏈子。
那是一條銀鏈子,但早已經沒有了光亮的色澤,通體泛黑,就如同主人的人生一般落魄灰暗。十年前,這鏈子上曾經綴着一枚翡翠,據說是從中國的西南方帶回來的珍品,作為仙道家的傳家寶,相傳了好幾代。
然而那枚傳家寶,已經被自己賣掉了。
也自此,放棄了仙道家所有的榮耀。
他看着空蕩蕩的銀鏈,那上面,只餘一個小小的銀扣子。他把那銀扣拆了下來,在掌心中握了片刻,然後遞給老人。
“這個東西,您回頭找個理由,送給剛才離開的那個孩子好嗎?”
老人看着他,滿臉困惑,又有些不由自主生發的猜測,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這輩子,應該都回不去了。這東西是從大阪帶出來的,它應該回去。”
男人将銀扣塞進老人手中,編了一個不知道在對誰解釋的說辭,又補充了一句:
“請不要說是我給的。”
老人看着手掌中小小的銀飾,又看了看手邊貝殼,答應了下來。
“好。”
男人重新伸手握上了茶杯,熱水的溫度讓僵冷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覺。
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小彰?
他不能确定。
但他依然相信,這是一份恩賜。
像是懲罰和諷刺,讓他悔恨和痛苦,但對他而言,這就是一份恩賜,是上天教你該怎麽活着,最後一堂課的休止符。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貝殼飾品背後的故事~這人到底是不是仙道的父親,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