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父親的教育(上)
第十五章 父親的教育
仙道彰和妹妹仙道雅,确切地說,和孤兒一樣。
很早就丢下兩個孩子和妻子、不知和誰偷偷跑掉的仙道爸爸,是一個曾經混過東京演藝圈的藝人,雖然出身大阪的母親成功地用兩個孩子換取了一段婚姻,但是那個男人似乎天生就不知道責任是何物。
獨自撫養仙道彰和妹妹的母親,在被背叛和抛棄的孤獨中日漸歇斯底裏,她将對丈夫的怒意,施加在與父親眉眼頗為相似的仙道彰身上,對他的毆打成為了家常便飯。厭惡這個家庭的仙道彰,升入國中後便立刻選擇了住校。然而他很久之後才知道,這個決定于年幼妹妹仙道雅而言,無異于巨大的災難。
國中二年級時,仙道彰的偶爾的一次歸家,發現自己的母親正揪着雅的頭發向鏡子撞,破碎的鏡子邊緣散發着森冷的光,仙道雅的半邊臉已經鮮血淋漓,站在門口的仙道彰渾身像被浸入了冰窖。
那時候他才明白自己錯了。母親并不是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慣于施暴,她的暴力面向身邊的一切人,即使幼小如仙道雅,也無法逃離。
仙道彰選擇了報警。
母親被警察帶走了,很快,她被醫院診斷出精神疾病,失去了監護孩子的權利。仙道彰和仙道雅一夕之間沒有了家。
但是他們并未被送往孤兒院,仙道彰的國小老師井上正隆和他的妻子,收養了他們,盡管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
仙道兄妹兩在井上家住了兩年後,井上正隆的妻子因病去世了。社區的管理人員認為一個單親家庭撫養三個孩子太過困難,便和井上商量,建議可以重新安排仙道兄妹兩的安置地。
“完全不需要,他們是井上家的孩子們,我保證我有能力讓他們成長得很好,這也是我妻子的心願。”
井上正隆如此回答。
然後,仙道彰和妹妹,就一直住在井上家,直到仙道彰考上湘南大學,才離開了大阪。
井上正隆已經快要五十歲了,妻子去世之後,他再未續弦。現在,他是仙道彰曾經學習過的那所國小的校長,也許是因為天天和孩子們打交道,人一直很精神。
對于仙道彰突然歸家的原因,他似乎并不奇怪。
“淩子讓你困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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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淩子已經去了美國,而仙道雅則在大阪的一所高中住校,家中的庭院顯得分外安靜,只有仙道彰和井上相對而坐。
“不……是我的錯。”
仙道面對養父寬容的目光,有些無地自容。
“感情的事情,并不能勉強。因為愧疚才答應結成的緣分,也并不會長久。淩子她其實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不過是有點不甘心罷了。”
井上微微一笑,緩聲道:
“那麽……你這個時候回來,是因為什麽事呢?”
茶香袅袅,蒸騰了一縷溫暖撲上仙道的雙眼,他有些不安地眨了眨眼,澀聲道:
“老師,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井上一怔。
面前的青年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上國小時緘默的孩子,他已比自己高出一個半頭,行事穩重成熟,值得依賴。但在一瞬間,他臉上那不安和惶然卻與十多年前的仙道彰恍然重合,這個樣子令井上正隆的心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的感覺。他靜靜凝視養子,然而後者并沒有迎上他的視線。
“所以……”
井上謹慎拿捏措辭,一手扶上茶杯。他似乎有點明白仙道的突然歸家的原因,但他又感覺自己不太明白。
或者是,不想明白。
“老師,我覺得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男生。”
茶杯中晃起一圈水痕。
庭院安靜得厲害,冷薄的空氣通過袖口一路鑽進胸膛。
對面人的沉默讓仙道的心沉入谷底。明明只說了三句話,他卻感覺喉嚨已經疲憊破裂。但是就此打住,似乎又不太能甘心。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他和我在同一籃球隊,我……我很在乎他。他——”
“如果我沒有記錯,仙道,你談過戀愛,和女孩子。”
井上沉聲打斷了他。
仙道一怔,擡眼看向井上正隆。養父的眼中沒有責備和怒意,卻有滿滿的疑惑和嚴肅。仙道苦笑一聲,搖搖頭:
“但我覺得在遇到他後,我好像才懂什麽是真正的喜歡。”
他想看見他,想逗他玩兒,想和他坐在一起,甚至于想到他時,唇角就會不由自主揚起來。
而記憶中那個女孩,和她聊天,陪她逛街,一起自習,除此之外,又留下了些什麽呢?
仙道一點兒也記不起。
他們之間,甚至少有指尖相觸的時候。
但是他卻貪戀那一夜體育館中,握住他的那只手中的溫度。
況且——
“而且我想,我其實是害怕和女人結婚的,老師。”
害怕面對她的怨怼。
害怕難以回報她身心全部的付出。
害怕她歇斯底裏的哭泣。
甚至害怕自己的孩子可能會受到傷害。
井上瞳孔微縮。
他突然發現,那個因為自己的疏忽而導致的隐患,終于爆發了。
在他收養仙道兄妹的那一年,曾有個讀心理學的好友建議他送兩個孩子去心理診所進行心理狀況鑒定,他帶兩個孩子去了大阪最好的心理診所,鑒定結果是兩個孩子都沒有問題。
但是他就此再也沒有帶他們複查過。
仙道彰從小就讓人省心,而且也比仙道雅早懂事很多,時至今日,仙道雅已經完全走出當日的陰影,他沒有想到,存在心理障礙的,恰恰是仙道彰,是那個更早懂得世間人情冷暖的哥哥。
井上感到頭腦中一片混亂:“那個孩子……你們……”
“不……他不知道。而且,他應該是……喜歡女生的吧……”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仙道彰長嘆一口氣後,吐出這句話,渾身仿佛都被抽走了力氣,肩膀也垮了下來。
井上沉默不語,心中卻是酸楚一片。
可憐的孩子,除了自己,他沒有人可以依靠。
他的惶惑,他的懼怕,恐怕只能藏在心中,藏在偌大的湘南大學校園裏,只有在無法堅持下去的時候,才終于選擇回到了這裏,告訴自己。
他身子前傾,伸手拍了拍仙道的膝蓋:
“不要怕,孩子。”
他說。
牧紳一在私宅宅邸裏接待了湘南衆人,很大方地讓大家将這所莊園裏裏外外轉了一遍又一遍。
“流川楓,好久不見,怎麽不去櫻花公園打籃球了?”
牧紳一笑着沖流川伸出手。
“……”
流川楓伸出一只手,和牧紳一相握:“在學校練。”
“這樣啊,”牧紳一微笑:“很期待你的表現,在這裏好好練習吧。”
“……”
“……”
藤真遠遠看着兩人,不禁無語扶額。
流川的交際能力,真是堪憂啊!
他只能走過去,拍拍牧紳一的肩膀。
“麻煩你了,還親自等在這邊。”
牧紳一從善如流放過冷氣逼人的流川楓,輕捶上藤真肩膀。
“小事一樁,謝什麽。”
“我是沒想到,被折騰了這麽一出……”
流川抓抓頭發,聽着兩人的聊天內容又有了點困意,決定四處轉轉。
這座山莊坐落在半山腰,如果從空中俯瞰可以發現,有兩個占地頗為顯眼的籃球場,一個露天一個封閉,對稱型環繞在主宅周圍。流川順着步道信步走着,感受着山間冷意漸重的風。拐彎之後,視野內猝然出現的露天籃球場,讓他眼前一亮。
不多久,籃球拍擊的聲音,便回蕩在空曠的山林之間了。
橙色的皮球上下彈跳着,仿佛被無形的線牢牢拴在流川掌中指間,那些在半空中劃過的橙色的線條,像是要蒸騰空氣。
“啪!”
籃球沒有入框,從籃板上一彈而出,掉在了籃球場邊的灌木叢裏。
流川雙手叉腰微微喘氣,抹了一把汗,然後走了過去。
灌木叢并不高,流川長腿一邁便可越過。走近灌木叢時,發現那籃球已經滾了不小距離,堪堪被一個木質小凳擋住。
小木凳上,有個戴着棒球帽的男人背着流川坐着,手中一根釣魚竿,身邊還擺着不同形制的四五個。
他在釣魚。
流川楓眨眨眼,跨過灌木叢,走上前去。
他彎腰撈起籃球,很規矩道了一聲:
“抱歉,打擾了。”
釣魚的人轉過了頭——
是個看上去有點懶散的中年人,瘦瘦的,眼睛也很小。
“喔,”他說:“小子,剛才是你在那邊打籃球嗎?”
流川心裏“咯噔”一下,嘴上老老實實答:
“是我。”
那中年男人挑起一邊眉頭,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換上一副不太客氣的神色:
“你瞧瞧,就是因為你打籃球很吵,害得我到現在都沒有釣上來一條魚。你必須為此負責!”
流川看一眼面前橫亘的小河,又看看中年人身邊一排魚竿,大腦飛速運轉着思考怎麽來解決這種事情。然而不待他思考出對策,中年男人已經彎腰從身邊的帆布兜裏摸出一個小折疊凳,攤開來放在自己身邊,拍了拍。
流川:“……”
“釣魚吧,”那男人說:“正好今天大家都在忙,沒有人陪我。”
流川楓抓抓頭發,沉默着将懷裏的籃球放在一邊,把自己長手長腿折起來窩在小板凳上,從善如流拿起兩人中間一根釣竿,仔細看了看,沒有說話,将魚線甩了出去。
然後便靜靜盯着水面,開始發呆。
山間零星的鳥鳴,讓天地顯得格外空寂曠達,流水潺潺微聲,襯得周圍更加安靜了。
半晌,身邊男人突然開口說話。
“你打籃球……多長時間?”
流川暗暗攏了攏手指——沒有運動枯坐着,似乎有點冷,他眨眨眼,道:
“很小,就開始玩了。”
男人短促一笑:“是個适合玩玩的游戲,認真對待起來,可就不好玩了。”
流川扭頭看了男人一眼,若有所思。
兩人之間又重新安靜下來。
突然,流川開口了。他伸手撥拉了一下身旁的魚竿,道:
“如果因為不想讓這根魚竿釣到魚就卸掉了魚鈎,那它确實不可能釣到魚;如果給它裝上釣鈎,你猜不到你會獲得什麽樣的收獲。”
男人掃了他一眼。
流川繼續看水面發呆。
男人彎了腰,從包中翻出一個吊鈎遞給他。
“那給我看看,你會有什麽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