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塵埃落定(二)
夕陽在天邊燒出一片赤色, 起了風, 枯死的柳樹擺動着光禿禿的枝條,在荒涼的長青宮裏沙沙作響。
绛紅色的骨灰壇和屍體的血水慢慢彙合, 流成長青宮最後一抹顏色。
連按歌抱着兩個骨灰壇坐在宮殿不遠處的回廊轉角,靠着牆壁,仰頭怔怔看着天空。
殷成瀾伸出手, 讓靈江飛上來, “我們走吧。”
這個地方他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
從皇帝咽下氣的那一刻, 這裏的繁華輝煌, 光彩奪目, 至高無上和權豪勢要都和他無關了。
那些留在前朝的聲名赫赫随着最後一個人的死亡而徹底埋葬進歷史的急湍中, 從此不會有聲音再提起, 不會有血再沾染, 不會有人再踏足進去, 一切繁亂和恩怨都化成記憶裏的一抹殘陽, 随着人間的輕風, 飄飄茫茫拂過大山大川。
靈江的呆毛在風中肆意, 他用嘴點了點地上屍體,示意這個怎麽辦,外面的文臣武将、黎民百姓怎麽辦。
殷成瀾摩挲着他的羽毛:“不必擔心, 餘下的該交給睿思了。”
袖中游絲飛出, 帶回沾塵的聖旨, 殷成瀾細心拂幹淨, 放到一只骨灰壇上, 道:“他生來就有帝王之像,注定要成貴人,與其說是我利用他複仇,不如說是相互利用,睿思他……絕非池中之物啊。”
他手上的小崽子聽不明白這麽長一句話,只能聽懂熟悉的名字,就擡起小翅膀在腦袋上畫了一個圈圈,詢問爹爹說的是那個頭頭亮亮的哥哥嗎。
殷成瀾看不懂它的奇奇怪怪的舉止,問靈江是什麽意思。
靈江作為跟哪一方都語言不通的中間鳥,內心甚是操蛋。
他從不操心的腦袋破天荒的操心了一會兒,默默惆悵的想到,長此以往,他們一家三口如何交流是好。
一人一鳥一以為自己是貓的鳥,他的鳥生還能更複雜嗎。
殷成瀾說不再插手宮裏的人,便不再插手,只将自己培育的影衛和親信留給睿思,自己帶着連按歌趁夜色離開皇宮。
馬車一路絕塵,留下風塵滾滾。行至二日後,連按歌帶他們來到一處鄉野之地,碧空如洗,白雲如棉,滿山都是搖曳的黃色油菜花。
花海裏,一只小兔子撅着屁股正在打洞,察覺動靜,它倏地直起身子,看見遠處一輛馬車順着蜿蜒的山路向油菜花的盡頭,他家的四方小院去。
小兔子遠遠看見馬車上下來兩人,頭頂上還飛着一只小鳥。
小兔子激動的一叽,撒丫子就朝那邊蹦去。
小院前,山月帶着圖公子出來見人。
殷成瀾坐在輪椅上,與他相視,多年未見,只憑借書信聯系,如今相會,驀然回首,對方早已不是當初風華潋滟的少年。
要是歲月從未老去,該多好。
山月眼眸如水,喉結滾動,低聲說:“阿圖,這便是我常說的十九爺。”
圖柏酷酷的向男人點了點頭。
殷成瀾也介紹,指着肩上拎着小鳥崽子、炸毛煩躁的小黃鳥道:“這是殷某的……夫人和犬子。”
怎麽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變态。
小黃鳥沖二人客氣的啾了一聲,示意他和山月見過面了。
圖柏一見小黃鳥和它爪子裏的小鳥崽子,當時就笑了,用胳膊肘捅山月,大咧咧道:“哎呀,真的有拎着小兜兜的鳥哎,哈哈哈哈哈哈。”
小黃鳥:“……”
他把小兜兜拎起來用小翅膀抱到懷裏。
于是圖大爺笑聲更響亮了。
哎喲,這麽丁點大的鳥,還學人抱娃,學的真像哎!
小黃鳥:“……”
這兔子精是不是瘋了???
褲腳被扯了扯,圖柏低頭,看見他家小圖虔張開爪爪要抱抱。
圖虔小兔子站到圖柏手掌上,爪爪裏捧着一束油菜花,含羞帶怯的瞅着小兜兜裏的鳥崽子。
“小發發,給你。”
殷成瀾把小崽子取出兜,也放進手心,探過去,小鳥崽晃晃悠悠的站着,跟只蠢鹌鹑一樣,它的小黑眼亮晶晶的,好奇的用小翅膀戳了下這只對它而言頗大的小奶兔,然後小身子猛的往前一紮,一下子沖進了圖虔軟綿綿的懷抱裏,把人家撲倒了。
爪裏的油菜花漫天飛舞,小鳥崽趴在小奶兔的肚皮上蹭來蹭去,發出滿意的咕嚕聲。
白白!白白!它最喜歡白白了。
圖柏:“……”
發生什麽了???
他家兔兔在他面前被撲倒了!
小院不大,獨立絕世在層層疊疊的良田中,如今放眼望去,一片黃色花海在碧藍的天邊搖曳。
山月早已收拾出兩間屋子留給他們歇息,屋裏曬過陽光,散發着溫暖的香味。
靈江帶着小鳥崽在皇宮的鳥窩裏睡了半個月,這才發現原來天底下最舒服的窩是殷十九的被窩,他睡習慣殷成瀾,現在跟誰都湊合不得了,只有把殷成瀾壓到身下,他才能睡得着。
靈江站在殷成瀾肩頭,暗搓搓的啄着和山月禪師交談甚歡的殷十九,催促他趕快回房,還将細細的爪子探進領口,掐起一點肉肉,使勁一揪。
山月無意間瞥見,覺得自己的肉都跟着一疼,反觀十九爺,依舊面色如常,風雨不動,顯然是被欺負習慣了,早已修煉的爐火純青。
他暗自咂摸,餘光看見蹲在地上試圖把兔崽崽身上的鳥崽崽扯開的圖大爺,心裏一暖,只覺得阿圖越看越好看。
“你松不松開?嗯?你這個小流氓!”圖柏瞪圓了眼,“你竟然敢吃我兒子的豆腐,松手,不,松爪,松開你的小肉翅!”
圖虔小奶兔軟綿綿的肚皮被小鳥崽死死扒着,它癢的不停的叽叽笑,捂着肚皮在草地裏和小鳥崽子滾成一團。
圖柏分不開,只好站起身,看向殷成瀾肩頭的小黃鳥,氣悶道:“這位鳥兄,管管你家崽行嗎。”
還要不要禮義廉恥那啥啥了。
靈江沒有同情心的冷冷看他一眼,你管,你行你上吧。
最後,還是殷成瀾出手,問小鳥崽子吃不吃飯飯,這才把渾身紮滿草莖,髒兮兮的小東西叫回來了。
回來前,還戀戀不舍的啄了啄圖虔粉嫩嫩的長耳朵,被圖大爺沒好氣的丢走了。
月明星稀,晚風吹遍山野,淡淡的花香萦繞在床頭,銀色的月輝灑落半個屋子,月光裏,殷成瀾躺在床上,身上睡着他的鳥,他靜靜看着床帳,沒有一絲睡意,漆黑的眼眸好像黑夜裏起伏的大海,無聲的喧嚣。
身上的小黃鳥拱到他脖邊,用腦袋親昵的蹭了蹭他的唇角。
殷成瀾苦笑:“我沒呸呸呸……”
一張嘴,吃了一嘴鳥毛,于是苦笑變成了憂愁:“靈江,你掉毛了。”
不會要禿吧。
小黃鳥:“……”
小黃鳥學着小鳥崽子森氣氣,鼓着腮幫子,奶兇奶兇的瞪着他。
殷成瀾嘿嘿一樂,握住小黃鳥使勁親了幾下,然後将他放到枕頭上,側身與他對視。
望見那雙小圓眼裏的擔憂,殷成瀾道:“我只是有些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十年恩仇,一夕得報,那些積壓在心裏的沉珂舊怨殘留在骨子裏,用了十多年來累積成一潭深不見底的惡血。
如今,縱然風輕雲淡,那些壓在心頭的傷卻仍舊需要歲月來漸漸愈合。
靈江明白他的大起大落,患得患失,他從始至終都如此清晰明白。
但是殷十九,你要笑的,以後你完完整整都是我的了。
“啾……”靈江開口想告訴他你是我的了,張開嘴,卻又抿了起來,只好靜靜的把頭靠過去,往後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吧。
殷成瀾心裏發疼,他小心捏着靈江的翅膀,緊緊握住了。
第二日一大早,殷成瀾去見山月商談一些事兒,被窩裏的小鳥崽亂糟糟的鑽出來,一睜眼就要去找白白玩。
靈江蓋着被子角,四仰八叉睡得鳥事不知。
小鳥崽子在他身邊啄來啄去,怎麽都啄不醒他爹,氣的喵喵叫。
靈江偷偷将眼皮撩開一道縫隙,心道,蠢鳥,你永遠叫不醒一只裝睡的鳥。
殷成瀾與山月交換了些關于皇宮裏的消息,他說着不管,也不是真的不管,必要時仍舊需要暗中給予睿思幫助。
談罷,山月備好了早膳,道:“不知夫人和小主子可否吃得慣。”
殷成瀾笑道:“好養,都不挑食。”
山月道:“用過早膳,若是小主子願意,可否帶他出來和阿虔玩。”他抱歉道,“阿虔似乎很喜歡小主子,今早天一亮就要出門找小主子玩。”
殷成瀾道:“好。”
山月又道:“小主子名喚什麽?阿虔想送一個印章給他。”
“印章?”
山月幹笑:“是胡蘿蔔刻的,阿虔是兔子成靈,所以……”就很會啃胡蘿蔔。
殷成瀾恍然大悟:“犬子名喚,額……”
卧房裏,靈江正試圖教小鳥崽子學鳥叫。
殷成瀾操控輪椅飛快進來,說:“我兒竟還沒起名字,靈江,給他起個名字吧。”
說着翻出筆墨,在桌上走筆游龍寫了幾個字。
“你來看看哪個好。”
靈江看了一眼,不搭理他,噘嘴教小鳥崽子啾啾叫。
“啾!”
小鳥崽子坐成一個小湯圓,學着他的嘴,嘟起來:“喵~”
靈江:“啾啊!”
崽崽:“喵~嗷~”
靈江:“啾!”
崽崽:“喵~”
靈江:“啾!”
崽崽:“喵~”
靈江:“啾!”
崽崽:“喵~”
靈江:“啾啾啾啾啾!”
崽崽:“喵喵喵喵喵~”
靈江:“喵?”
崽崽:“啾!”
靈江:“哈哈哈哈哈哈”
這傻鳥終于學會啦。
崽崽:“……”
崽崽:“……”
崽崽:“……”
小鳥崽子幽怨瞅着他,一臉恍恍惚惚,至今都不相信他是怎麽學會啾啾叫的。
靈江笑眯眯看着他那副傻樣,飛到殷成瀾手邊,爪子沾了沾墨水,在他疏朗飄逸的字旁劃拉道:你看他恍恍惚惚的小傻樣,不如就叫殷紅火吧,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殷成瀾:“……”
文武雙全的前任大荊太子爺想了想:“哦,好,挺喜慶的。”
崽崽:“……”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