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有那麽一瞬間,秦青卓的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是懵的,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
大腦深處突兀地響起尖銳的嗡鳴聲,兩只耳朵也開始齊齊耳鳴。
太陽穴處猶如有重錘在一下一下重擊,敲得他神經突突直跳。
駕駛位上的季馳似乎也被吓懵了,一時沒做出任何反應。
然後秦青卓看到江岌從摩托車上跨了下來,朝車子走了過來,試圖拉開副駕駛的門。
但經歷了高速行駛的車門仍是上鎖的狀态,他沒能拉開,于是擡手敲了敲車窗。
秦青卓這才勉強回過神,四肢力氣全無,連摸索着開車門鎖的時候都覺得手臂沉重。
車門鎖剛一打開,江岌就立刻拉開了車門。
“事情都說清楚了吧,”他探進身握住秦青卓的手,不帶什麽語氣地說,“走,我送你回去。”
秦青卓被他拉着下了車,兩條腿是軟的,踩到地面的一瞬間幾乎踉跄了一下。
他跟着江岌往前走了幾步,渾渾噩噩,直到旁邊一輛車呼嘯着駛過才勉強回神。
一回過神,一股強烈的後怕便排山倒海地湧了上來。
如果剛剛季馳晚幾秒剎車……
如果剛剛稍稍出現一點差池……
秦青卓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他忽然停住了腳步,用力掙開了江岌的手,抽出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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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秦青卓的動作,一直快步往前走的江岌也停住了,轉過身看向他。
憤怒來得氣勢洶洶,比先前在車裏更甚,秦青卓看着江岌:
“你瘋了嗎江岌?!”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你的命難道是撿來的嗎?!”
方才變了調的聲音還沒完全恢複正常,聽上去是啞的。
秦青卓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麽生氣,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也可以這麽憤怒地在街邊喊叫。
但現在他完全被憤怒和後怕籠罩住,只想把江岌劈頭蓋臉地罵一頓。
他看着江岌,胸口因情緒的沖擊而上下起伏。
他等着江岌給出回答,江岌卻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江岌的沉默是倔強的,同時也是帶着怒氣的。
他就那麽看着秦青卓,像是在跟他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
路邊又有車呼嘯着駛過,身後的車內,季馳也回過了神,推開車門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朝兩人走過來,腳步停在旁邊沒說話。
“走吧。”這場無聲的對峙到底還是江岌先服了軟,他再次擡手握住了秦青卓的手,這次語氣放輕了一些,“我送你回去。”
秦青卓起先沒動,只是站在原地那麽看着他。
幾秒之後,他才呼出一口氣,偏過目光,由江岌拉着自己往前走。
江岌拉着秦青卓走到自己的摩托車旁,拿了頭盔遞給秦青卓。
秦青卓沉默地接過來,戴好了,系上了帶子,然後跨坐到江岌身後。
車子啓動,江岌微微躬身,朝後面側過臉:“扶好了。”
等到秦青卓擡手扶住了他的腰,他才轉動把手,目視前方将摩托車開上了路。
他開得挺快,一段距離後,他感覺到身後扶着自己腰的那兩只手摸索着往前,抱住了自己。
緊接着,那兩只胳膊收緊了,幾乎是箍住了他的腰。
身體緊貼着,他忽然感覺到身後的秦青卓微微發着顫,像是在抖。
他在害怕嗎?在擔心自己嗎?
剛剛裝滿了怒氣的胸口像是被戳破的氣球,忽然洩了氣,然後化成了一灘水。
酸澀的,摻着點苦,順着心髒的跳動往四肢百骸流。
繃緊的下颌線條有一瞬的松動,江岌下意識降下了車速。
片刻後,他用一只手覆住了秦青卓的手,那手指冰涼,全無一絲溫度。
“別怕,”江岌微微側過臉,壓在頭盔下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悶,“我沒事。”
餘下的路江岌開得很慢,隔一會兒他就用手去握一下秦青卓的手。
他感覺到秦青卓的身體漸漸地不抖了,但那幾根手指卻始終都是冰涼的。
到了秦青卓的別墅門口,江岌停了下來。秦青卓仍是用兩只胳膊環着他,沒松手,也沒有任何動作。
江岌也沒動,就那麽坐在車上,一只手攥緊了秦青卓的手指。
過了好一會兒,秦青卓才好像回過了神,上半身稍稍擡了起來:“到了?”
“嗯。”江岌說。
秦青卓這才松開了手,擡手摘了頭盔,從摩托車上跨下來。
江岌把摩托車支起來,秦青卓則微低着頭,快步走上別墅前的臺階,用指紋解了鎖。
他拉開門走進去,跟在他身後的江岌也大步跟了上來。
秦青卓鞋也沒換,燈也沒開,就那麽摸着黑,腳步匆匆地朝屋裏走進去。
等到江岌關了門,摸索着開了大廳的頂燈,才看到秦青卓是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的門一關上,裏面便傳出了隐約的幹嘔聲。
江岌愣了一下,朝衛生間走過去,擡手敲了敲門。
裏面沒有應答,幹嘔聲間歇地響起,聽來痛苦極了。
他試圖打開門,但秦青卓在裏面上了鎖。
他不知道秦青卓此刻的難受到底是誰造成的,季馳嗎,還是自己?亦或者他與季馳都是幫兇?
他腦中閃過秦青卓站在路邊朝他吼的那幾句,他從沒見過秦青卓失控成這樣。
哪怕幾天前站在臺上公然被觀衆質問時,秦青卓也能保持起碼的體面。
聽着門內傳來的一陣陣幹嘔,江岌皺起眉閉了閉眼睛。
自責,卻又不知所措。
衛生間內,秦青卓直起身,撐着洗手臺,垂着頭站了一會兒。
大概是因為最近兩天沒吃什麽東西,什麽都沒吐出來,但就是止不住地想幹嘔。
耳鳴和腦鳴仍在持續,比上次從臺上下來還要難受一百倍。
剛剛坐在江岌身後,很長一段路,耳朵完全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
除了四年前從演唱會退場後遭遇了車禍那次,還沒有哪一次這麽嚴重過。
心悸、頭暈、想吐……那一瞬間的恐懼非但沒有随着時間消退,反而變本加厲地發酵和膨脹,讓他坐在江岌身後時,後怕到幾乎全身都在抖。
緩了好一陣子,秦青卓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些,才直起身,朝衛生間門口走過去。
衛生間的門開了,江岌看到秦青卓從裏面走了出來。
秦青卓濕了的發梢還滴着水,烏黑的,襯得面色愈發蒼白。
秦青卓走過去坐到沙發上,上半身前傾,頭低垂着,屈起的手肘壓在大腿上,一只手撐着額頭,另一手揉着響得厲害的左耳。
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江岌走到飲水機前,接了杯熱水,走過去遞給秦青卓。
但秦青卓搖了搖頭,沒接。
江岌便把那杯水擱到了茶幾上,半蹲到秦青卓的旁邊。
他看着秦青卓低聲問:“是耳朵不舒服麽?”
秦青卓沒說話。
江岌擡起手,把他揉着左耳的那只手拿開了,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替他揉着。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秦青卓仍舊沒作聲,十幾秒之後,他忽然擡起手,握住了江岌替自己揉着耳朵的那只手。
他用了些力氣,把那只手攥緊了。
江岌沒動,由他攥着自己,心髒好像漏了一個洞,汩汩地往外泛着酸。
過了一會,秦青卓才松開了手,聲音仍是啞得厲害:“江岌,你坐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你不舒服,”江岌沒動,仍是在他身旁半蹲着,“我幫你多揉一會兒。”
“你坐下。”秦青卓再次重複道,語氣裏又帶了那種命令的意味。
江岌沒再說什麽,坐到了身後的單側沙發上。
秦青卓仍舊微垂着頭,過了一會兒才稍稍擡了起來:“攔車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沉默片刻,江岌低聲說:“我想這樣你就可以跟我走了。”
“就這麽簡單?”秦青卓頓了頓,“那有沒有想過後果?”
江岌沒答,幾秒之後才再次開口,卻是答非所問:“我不想你跟季馳走,也不想你聽他的解釋。我覺得就算你不喜歡我,也不要再去喜歡他了,他是個人渣,不配得到你的喜歡。”
秦青卓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激動,再次重複問道:“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想過。”江岌說,語氣仍是平靜的,“車禍,可能會受傷。但只要你能跟我走,怎麽樣都無所謂。”
“無所謂……”秦青卓搖了搖頭,他沒想到,眼前的少年居然這麽輕易就說出了這句話,他就這麽視自己的生命為草芥麽?
沉默片刻後,他彎下了腰,用手指一點點挽起了自己的褲腿,随着小腿露出的部分越來越多,一條斜跨在小腿後側的傷疤緩緩顯露出來。
那條暗色、扭曲的疤痕橫亘在白皙的皮膚之上,看上去像個猙獰的圖騰。
江岌看着這一幕,心頭一震,緊随而至的便是揪心的疼。
是演唱會之後的那場車禍造成的嗎?網絡上關于秦青卓那場車禍的讨論忽然全部湧入腦中,他下意識捏緊了手指。
“知道嗎江岌,車禍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随意和無足輕重。”秦青卓深深吸了口氣,“四年前,我從演唱會退場後,回家路上跟一輛車發生了劇烈碰撞,車子前A柱斷裂,左側車門完全變型,我被擠壓在駕駛艙內。因為強烈的撞擊,我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哪怕炸裂的碎片已經楔進了我的小腿,我也沒有任何感覺。
“其實因為身體上的變故,車禍之前我已經有了一些輕生的想法,但可笑的是,當時我腦中僅剩的、殘存的一點意志卻是,我希望有人能救救我,我還想活下去……
“那晚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好像有人把我拉了出來,再醒過來之後,我就躺在了醫院的病房裏。醫生告訴我,我的小腿嚴重割傷,運動機能也嚴重受損,兩只胳膊也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骨折,有沒有後遺症也不太好說。
“傷好之後,我拼了命地做康複訓練,讓自己不至于廢掉。好在骨折沒有傷及神經,我的身體也恢複得不錯,但強烈的恐懼感讓我很長一段時間裏連車都坐不了,直到現在,我都不敢再去輕易觸碰方向盤。被困在車裏的感受我永遠也忘不了,每次想起來都讓我煎熬得要命,因為那場車禍,我差點變成一個廢人……”
秦青卓說到這裏,聲線變得有些顫,漸漸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停了下來,讓自己不至于失控得太厲害。
江岌的手指仍舊緊緊攥着,因為用力,手背連帶着小臂繃起了成片的青筋。
網絡上關于這場車禍的只言片語都是那麽輕描淡寫,遠比不上秦青卓的這段自述來得震撼。
他一直想知道秦青卓是怎麽長成現在這樣的,可是卻從來沒想過秦青卓會經歷過這麽殘酷、幾乎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事情。
自己是怎麽在沖動之下做出攔車舉動的?
為什麽就沒有考慮到秦青卓經歷過車禍,這麽做只會給他帶來極度的恐懼?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江岌不知道自己的嗓子為什麽也啞了,啞得他難受,啞得他說話費力,“我只是想,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我沒想到……”
他話沒說完,秦青卓便打斷了他,語氣因為情緒的波動而再次加重:“如果那輛車真的撞到你了,你讓我怎麽面對這件事?你讓我餘生怎麽活着,一輩子都活在愧疚當中嗎?!”
江岌看到秦青卓閉了閉眼睛,被打濕的睫毛像一片漆黑的鴉羽,顫了顫。
他想伸出手去握秦青卓的手,可是緊攥的手指卻似乎因為用力過度而發僵了,讓他一時根本無法松開拳頭。
然後秦青卓再次垂下頭,用手掌覆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深深吸了口氣,再呼出來時,那口氣似乎帶着顫。
“江岌,”秦青卓的聲音很低,好像失去了力氣,“你說你喜歡我,可是你怎麽喜歡我呢?一個人得先學會愛自己,然後才能有餘力愛別人,否則他的喜歡、他的愛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是一種病态的依賴而已,我不希望你變成這樣,我也不希望得到的是這樣的喜歡。”
他打着顫的呼吸像是撲在江岌的心髒上,讓他每一下心跳都跟着顫。
“我太沖動了,”江岌竭力穩着自己的語調,嗓音壓得極低,“對不起。”
他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撫秦青卓,所有的言語在那場車禍前都顯得無力極了。
“我以後不這樣了,你別怕。”他只能重複着這樣無力的話。
秦青卓沒說話,好一會兒,他的手掌才從臉上拿開,似乎稍稍平複了情緒。
“我太累了江岌,”他聲音很低地說,“你回去吧,讓我自己休息一下。”
他看上去的确疲憊極了,面色蒼白,嘴唇上也沒什麽血色,看上去像個易碎的瓷器。
“我陪着你吧,”江岌看着他,“我可以照顧你。”
但秦青卓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你留在這兒,只會讓我更累。”
江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他看出秦青卓是真的需要休息,而自己待在這兒,只會讓秦青卓更耗心力。
“那我先走了,”江岌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有事随時聯系我。”
秦青卓低垂着頭,點了點頭。
江岌走到門口,拉開門時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秦青卓,然後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秦青卓覺得一種無力感從四面八方朝自己圍攏,讓他連動一下都覺得很累。
他摸過遙控器打開藍牙音響,平緩的鋼琴曲流淌在空氣中,讓他緊繃的神情得到了些許放松。
一放松,疲竭連帶着困意便一并湧了上來。
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屋內輕柔的鋼琴曲變成了季馳車內的大提琴曲,他與季馳坐在車裏,争論着這場出軌到底誰對誰錯。
季馳情緒激動,他也不落下風。
争吵之間,前方路口,一輛摩托車忽然停在了那裏。
在看清車上坐着的江岌時,秦青卓的聲音陡然變了調:“——停車!季馳,停車!”
然而他無論怎麽喊,車子卻沒有任何一點減速的跡象,反而加速朝江岌沖了過去。
引擎聲猶如野獸的低吼,秦青卓睜大雙眼,驚惶地看着自己坐着的這輛車朝江岌直直撞了過去……
巨大的恐懼密不透風地包裹下來,秦青卓猛地掙開了眼睛。
他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
比現實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恐懼……
是一場夢……秦青卓輕輕呼出一口氣,只是一場夢而已。
天花板的頂燈亮得刺眼,但他沒移開目光,微微出神地盯着那裏。
他忽然就冷靜了下來,開始思考自己與江岌之間的關系。
這段感情該如何往下發展,直到現在他都沒想清楚。
它始于一個醉酒後的吻,起先醉意朦胧,後來高熱沖動,它來得很快,熱得也很快。
它讓秦青卓處于一種反常而被動的狀态裏,無法輕易拒絕,又無法輕易應允。
或許是時候做出決定了,秦青卓想,再怎麽艱難也應該做出決定了。
他當然相信江岌是喜歡自己的。
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怎麽能藏住呢?
眼睛、動作、語氣,全都沆瀣一氣,在洩露着這個秘密。
可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對于生死都可以看得那麽輕易,他的喜歡真的不是一時沖動嗎?
沖動之下,江岌還會不會做出更多有可能傷害到他自己的舉動?
還有,等到這陣沖動消退,這份喜歡又能持續多久?
會不會讓自己再一次面臨如同前一段感情的狼狽與難堪?
而且,他們之間到底是差了十年。
十年啊……或許年齡不重要,可年齡帶來的種種想法、經歷、感情上的差異也不重要嗎?
燈光太刺眼了,秦青卓終于閉上了眼睛。
他的睫毛顫了顫,又顫了顫。
良久,屋內響起了一聲極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