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次日傍晚,樂隊結束排練,鐘揚和彭可詩離開酒吧,江岌也下了樓。
一樓酒吧還沒開始今天的營業,值班經理正召集員工開會,江岌繞過他們走到酒吧門口。
他吹了會兒風,感覺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些,然後拿出手機,後背倚着門,低頭看着屏幕上的那條收款短信。
短信是下午排練時收到的,起初看到那上面的一串數字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而且是在做一場很荒唐的夢。
秦青卓給他打了一筆堪稱巨款的款項,不僅足夠他還清債務,甚至還清之後還能有不少富餘。
昨晚不是跟他說了自己是個壞事做盡的惡人嗎?江岌盯着那條短信想,他就不怕自己拿了這筆錢,債也不還就跑了嗎?
江岌按熄了手機屏幕,從兜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咬在嘴裏,滑開打火機的蓋子,火苗靠近煙頭時,手上的動作卻頓了頓。
戒煙的念頭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冒出來的,好像并沒有過明确的念頭,也沒有明确的時間節點,只是點燃打火機的瞬間,總會想起秦青卓跟他面對面站在酒吧門口時,微蹙着眉說出的那句“江岌,別再抽煙了”。
那之後就降低了抽煙的頻率,但江克遠死後的這幾天,抽煙的頻率又高了起來。
他撥動打火機的蓋子,蓋熄了泛藍的火苗,拿掉嘴裏含着的那支煙,又将它塞回了煙盒。
秦青卓打來的這筆巨款他不想要,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現在就原封不動地打回去。
但他不知道秦青卓的銀行卡號,如果去問秦青卓,以秦青卓的性子,應該也不會把卡號告訴自己。
那就等下場比賽錄制時當面問問陳嘉吧,節目組既然會付給秦青卓酬勞,就一定有秦青卓的收款方式。秦青卓不也是這樣拿到自己的銀行卡號的麽?
真是想不通,怎麽會有秦青卓這樣的人?秦青卓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被自己這種人遇上?
他是對誰都這樣嗎?江岌腦中又一次冒出了這個念頭。
鐘揚、彭可詩、他隊內的任何一個樂手,只要遇到了這種事情,他對誰都會這樣出手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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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麓斜街的街角駛進了一輛黑色轎車,隔老遠,江岌便認出了那是秦青卓的邁巴赫。
那次他從墓地回來,次日樂隊排練時,鐘揚不止一次念叨着秦青卓的車有多漂亮,又有多昂貴,多少錢來着?四五百萬,還是五六百萬?
記不清了,亦或許是當時根本就沒聽,他只覺得煩得要命,讓鐘揚閉嘴排練,別說廢話。
他對車根本就不感興趣,準确地說他對錢也不感興趣,于他而言錢就是一堆用來做加減法的數字,一點一點加到某個數字,然後還給隋叔歸零,再重新開始加法,無限循環,僅此而已。
他物欲極低,從沒想過用錢給自己買什麽東西,連吉他都沒想換過——現在這把就不錯,只要不壞,他能用到天荒地老。
那輛車越來越近,江岌猜測着秦青卓這趟過來是要找自己做什麽,跟自己談那筆錢的事情?
車子停到紅麓酒吧門口,秦青卓沒下車,只是壓下了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看向江岌:“江岌,會開車麽?”
江岌 “嗯”了一聲。
“那上車吧,”秦青卓朝他招手,“幫個忙,送我去個地方。”
江岌看到駕駛位上坐着秦青卓的司機,但他沒說什麽,只是問了句“遠麽”。
“不算遠,”秦青卓想了想,“開得快的話,來回一個半小時吧。”
應該不會耽誤晚上的工作,江岌直起身,下了臺階,朝駕駛位走過去,司機從車上下來給他騰出位置。
江岌坐進車裏,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打量中控臺的布局,做酒店服務生那會兒,他經常給客人泊車,對開車這事并不陌生:“去哪兒?”
“你只管開,”秦青卓說,“我給你指路。”
江岌便不再說話,啓動車子,踩下油門,駛出紅麓斜街。
車子駛入主路,開了不久便遇到了紅燈,江岌停下車,看着紅燈後面的秒數,他想如果秦青卓要聊那筆錢的事情,這應該是個不錯的時機。
但那數字一秒一秒地變小,秦青卓卻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只是坐在副駕駛位上看着前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于是江岌主動開了口:“那筆錢……”
後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秦青卓便打斷了他:“江岌,專心開車。”
又是那種透着些命令的、不容置喙的語氣。
算了,江岌想,還是跟陳嘉直接要來銀行卡號轉回去吧。
餘下的路江岌沒再說話,秦青卓也沒說話。
車載音響裏播放着一首又一首的音樂,流行搖滾藍調爵士,古典鄉村雷鬼重金屬,秦青卓歌單裏的歌江岌都挺喜歡。
中間還播到了糙面雲的《火車站臺》和《白晝嘶吼》,江岌下意識收緊了握着方向盤的手指,看了一眼中控臺的屏幕。
這歌播完之後有個念頭在他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秦青卓在歌單裏放了糙面雲的歌,那會不會還放了節目裏其他樂隊的歌?但是他沒聽到,也或許是歌單沒播到。
車子開到郊區車輛稀少的地方,秦青卓打開了車頂的天窗,風呼呼地往後兜着,耳邊全是風聲,偶爾在車速稍慢的時候才能聽見一點車載音響的聲音。
秦青卓要去的地方很偏僻,車子行駛了幾十公裏,郊區暮色漸漸收攏,夜色仿佛一張無邊大網,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
視野中形成了一種挺神奇的景象——天邊層層疊疊的流雲被夕陽染成了焰火般的熱烈顏色,但雲下的城市卻已經早一步進入了黑夜,天地之間似乎被一條筆直的線隔得界野分明,奇妙而壯闊。
江岌開着車,看着遠處的景象,他從來不知道燕城竟有這麽美的地方。
來燕城之後,他的人生只能用“疲于奔命”四個字形容,對燕城的印象也只是烏泱泱的人群、街道上似乎永不會斷流的車輛,以及每晚來酒吧買醉的紅男綠女,從來沒想到燕城也可以是泣血的殘陽、廣袤的遠方和阒無人聲的寬闊馬路。
“美嗎?”秦青卓一路沉默,這時才主動開了口。
“嗯。”
“那就開慢一點,”秦青卓說,“享受兜風的過程。”
江岌卻并沒有降下車速,沉默片刻才說:“我還要回去工作。”
這話說得直白而隐晦,秦青卓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工作是為了賺錢,他不打算用秦青卓的錢去還隋叔的債。
果然,下一秒秦青卓笑了起來:“江岌,你還真是挺倔的,簡直是我遇到過的最倔的人。”
繼而他的語氣像是有些為難似的:“你急着回去工作,可我假都幫你請好了怎麽辦?你就算現在趕回去,今晚也沒辦法工作了啊。”
江岌開着車,一時沒說話,但腳底踩着油門的力道卻放輕了,車速随之降了下來。
他側過臉看一眼秦青卓:“你已經幫我請了假?”
秦青卓點頭:“嗯。”音調微微上揚,似乎隐着“看看你還能怎麽辦”的狡黠。
江岌無言。秦青卓說自己是他遇見的最倔的人,難道秦青卓不是比自己更倔?遇到意見相左的時候,似乎總是秦青卓不由分說地就做了決定。
“現在可以慢下來了吧。”秦青卓笑了笑,看向遠處,“這麽美的景色連我都沒見過幾次,你運氣不錯,第一次來就趕上了。”
江岌又降下了一點車速,風聲小了下來,能很清晰地聽到秦青卓的聲音。
運氣……不錯麽?這話要是別人說的,他簡直會以為是反諷。
“你常來這裏?”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順着這條路兜風,這裏的黃昏很美,也很短暫,黑夜降臨得比其他地方要更突然一些,總讓我想起那句‘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痛苦就顯得沒有那麽漫長了,所以心情就會好一點。”秦青卓轉過臉看着他,“你呢,現在有沒有覺得心情好一點?”
“可能吧。”江岌說。有沒有好一點不好說,但确實開闊了不少。
片刻後他又問:“特意給我請了假,就是要帶我來這裏散心?”
“是帶你散心,但不止是帶你來這裏,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地方要去,”秦青卓伸手指了指遠處,“看到了沒,就要到了。”
江岌順着秦青卓指的方向看過去,他看到了攢動的人頭和飄舞的旗幟,與此同時,遠處的音樂聲也被風吹過來,斷斷續續地飄進耳朵裏。
“演唱會?”江岌有些意外,“誰的?”
“是音樂節,來了挺多樂隊,去看看就知道了。”
越靠近音樂節場地,音樂聲就越大,雖然還看不到場地內的情景,但光是聽聲音就能感受到此刻人群中滾燙到沸騰的氣氛。
江岌對音樂節并不太感興趣,每晚在酒吧唱歌,見慣了喝到爛醉的男男女女,人群中的沸騰和熱鬧全都與自己無關。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待着,塞上耳機,把所有聲音隔絕在外,任由自己放空,什麽都不想。
周圍到處都停着車,視野中沒有空置的停車位,江岌放慢車速尋找能停車的地方,語氣裏聽不出什麽興趣:“怎麽想到帶我來音樂節?”
“開心點啊小朋友,”秦青卓說,“總待在一個地方不利于轉換心情。”
江岌沒說什麽,找到停車位,将車子停穩了。
秦青卓探身從後座拿了兩頂棒球帽,一頂扣在自己頭上,另一頂扣在江岌頭上,推開車門:“走吧,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樂隊。”
江岌也下了車,跟在秦青卓後面。
秦青卓今天在黑T外面裹了件寬松的酒紅色外套,比平時節目錄制時穿得更随意一點。
他不确定這場音樂會能不能讓自己開心點,但秦青卓似乎興致挺高,能讓他開心點也是好的。江岌跟在秦青卓身後,看着他的背影想。
“走這麽慢,”秦青卓轉過身朝他招手,“快點,已經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