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從車上下來,江岌握着秦青卓那只沒受傷的手臂,拉着他一路挂急診、找醫生面診、繳費、拍片子,過程中沒怎麽說話,步子卻一直邁得很快。
拍完片子兩人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因為最初那陣劇痛過了,還是因為身體稍稍适應了這劇痛的感覺,秦青卓總算覺得時間沒那麽難捱了。
他側過臉看向一旁的江岌,江岌屈起的胳膊撐在大腿上,上半身前傾,正盯着前面的地面出神。他眉頭蹙着,下颌的線條緊繃,兩只瘦長的手絞在一起,手背上青筋凸起,是滿腹心事的樣子。
再聯想不久之前江岌坐在酒吧的高腳凳上,游刃有餘地唱着《陷入我夢裏》時的模樣,秦青卓極輕地嘆了口氣,看着他出聲道:“在想什麽?”
江岌的睫毛顫了一下,回過頭看向秦青卓,然後他坐直了,後背靠到了椅背上,目光轉開:“我在想,你為什麽會幫我擋那一下,如果現在受傷的是我,也許我現在會沒那麽煎熬。”
“你在自責嗎江岌,擋與不擋都是我的事情,你沒必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不過……”頓了頓,秦青卓問,“為什麽不躲呢?”
沉默片刻,江岌低聲道:“我沒有要躲的理由。”
秦青卓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麽好。
淩晨醫院沒什麽病人,X光片結果出得很快,有工作人員探出身道:“報告和結果已經傳到醫生那邊了,你們現在過去就行。”
秦青卓應了一聲,又道了謝,站起身跟江岌一起朝診室走。
診室裏,坐在電腦後的醫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聽到腳步聲,朝門口走進來的兩人看了一眼。
秦青卓走過去,坐到醫生對面,江岌則站在他身側。
“你這手臂,”醫生看完屏幕上的拍片結果,又擡眼看向秦青卓,“之前是不是受過傷?”
秦青卓“嗯”了一聲。
“從片子來看,這次倒是沒有傷到骨頭。”醫生這麽說完,秦青卓自己先松了口氣。
“把胳膊露出來吧,我再看看傷處。”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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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的江岌俯下身,幫秦青卓把袖口挽上去。
被鐵管敲中的傷處已經一片青紫腫脹,有的地方甚至開始發黑,一眼看上去觸目驚心。
醫生從辦公桌後面繞過來,仔細察看着秦青卓手臂處的傷勢,又讓他活動着手腕和手肘看了看:“腫得夠厲害的,雖然沒傷到骨頭,但也夠你受的了。給你開點活血化瘀的藥吧,不過這種程度的腫脹想要完全消下去,怎麽也得一兩周了,回去多熱敷,多休息。”
“好,謝謝您。”秦青卓說。
醫生坐回辦公桌後,在病歷上刷刷寫着什麽,站在秦青卓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江岌開了口:“會對手指的靈活度有影響麽?”
“手指的靈活度?”醫生擡起頭看向他。
“彈鋼琴什麽的。”
“哦,不礙事,我剛看了一下,沒傷及神經。”醫生繼續在病歷本上寫字,“不過玩樂器還不注意保護自己的手啊。之前說這是用空心鐵管敲的吧?這要是實心的,你這胳膊肯定折了,一旦傷到神經,後悔也晚了,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啊。”
江岌輕舒一口氣:“謝謝。”
聞言,秦青卓朝他看過去。
江岌下颌的線條明顯放松了一些,看上去不像之前等片子時那麽緊繃了。
秦青卓擡手,在他手臂上帶着安撫意味地拍了拍:“沒事。”江岌垂眼看過來,很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覆上來的那只手冰涼、冷硬,帶着常年彈吉他磨出的繭,被握住的瞬間秦青卓怔了怔。
但沒等他作出反應,江岌已經松開了他的手,接過了醫生遞來的病歷本。
從急診走出來,秦青卓看向江岌:“江岌,你也挂個號,讓醫生看看你身上的傷吧。”
“我不用,”江岌拿着病歷本往前走,“太晚了,回去吧。”
他步子邁得很快,又是那種誰也勸不動的架勢,秦青卓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兩人從醫院走出來,司機幫秦青卓開了車門:“怎麽樣秦先生,胳膊有沒有事?”
“沒什麽大礙,”秦青卓坐進了車裏,“先把江岌送回紅麓斜街吧。”
江岌從另一側坐了進來:“先送你回去吧。”
“我記得你出來時酒吧的防盜門還沒關,你妹妹自己一個人住二樓畢竟不安全,還是早點回去看看。”
“她自己會關門。”江岌說。
但秦青卓堅持道:“趙叔,去紅麓斜街。”
“行。”司機應道。
回程時秦青卓明顯感覺到江岌的狀态比來時稍稍松弛了一些,起碼不再直着上半身始終盯着前面的路況,而是倚靠着後座,微微出神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秦青卓忍不住猜測起江岌的過往,剛剛那個人……就是實際的債主?但聽江岌叫他的那聲“隋叔”,兩家的關系又好像不只是欠債還錢這麽簡單……
這時,江岌側過臉看向秦青卓,打斷了他的思緒:“這麽晚來找我,有事?”
“嗯,”秦青卓回過神,“是你們下場比賽選曲的事情。”
“你定吧,這三首都排過,哪首都行。”江岌說。
沉吟稍許,秦青卓說:“那這三首以外的呢?”
“什麽?”江岌怔了一下,“我就只寫了這三首。”
“還有一首,”頓了頓,秦青卓才将歌名說出口,“《長夜無邊》。”
江岌聽後沒說話,片刻後,再度看向了窗外。
秦青卓無聲嘆了口氣,他知道這沉默代表着江岌在釋放一種無聲的拒絕,他對江岌的反應并不意外。
說實話,他不确定讓江岌唱《長夜無邊》這個決定是不是正确的,這首歌裏的确有一種能震撼人心的東西,也應該能夠幫助江岌宣洩出部分情緒,但真要逼着江岌做出他不想做的事情,秦青卓又難免有些于心不忍。
餘下的路兩人都沒說話,直到車子停到紅麓酒吧門口,江岌才側過臉看向秦青卓:“那我下車了。”
“嗯,”秦青卓擡手摁上車門的把手,“我和你一塊上去。”
江岌有些意外,側過臉看向他:“你胳膊受傷了,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吧。”
“走吧,我們聊聊。”秦青卓說着,已經推開車門下了車。
又是那種近乎命令的語氣,江岌坐在車裏沉默幾秒,沒再多說什麽,也下了車。
秦青卓繞到副駕駛拿了樂譜,關上車門時他看到酒吧的防盜門已經關嚴了,江北似乎的确不太需要人操心。
江岌按了下鑰匙的開關,卷簾門開始緩緩上升,玻璃門從內部上了鎖,他拿出手機給江北撥電話,過了好一會兒電話才接通了。
“下來開門。”江岌說。
又過了好一會兒,江北才滿臉不耐煩地從二樓跑下來,在門內開了鎖後,她看也沒看門外的兩個人, 轉身快步跑了回去。
江岌右手的手掌壓在玻璃門上,推開門讓秦青卓先進去,自己在後面鎖了門。
門鎖好了,秦青卓跟着江岌走上二樓,二樓黑通通的,江北那間的門虛掩着,門縫裏漏出了白熾燈的光線,游戲的音效聲從屋裏傳了出來。
“你妹妹還不睡覺?”經過那扇門時,秦青卓忍不住問。
“不用管她。”江岌徑自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
推開門,他走到桌邊拿了瓶礦泉水,擰開了瓶蓋遞給秦青卓。
秦青卓接過水,沒急着喝,而是将那幾張樂譜遞給江岌:“這是《長夜無邊》的樂譜,我在車裏等你的時候憑記憶寫的,不一定對,初步做了一下編曲,你先看看。”
江岌接過來,站着窗前倚着窗臺,低頭翻看着那幾張樂譜。
秦青卓仰頭喝了幾口水,站着那裏看着他。江岌翻動樂譜時臉上沒什麽表情,秦青卓無從判斷他內心的想法。
過了好一會兒,樂譜翻到了最後一頁,江岌合上樂譜,擡眼看向秦青卓:“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唱這首歌?
秦青卓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又問了一遍他在醫院問過的那個問題:“剛剛為什麽不躲開?”
江岌仿若未聞,繼續用平淡的語調說着比賽的事情:“城市坍塌是內定冠軍,就算用了這首歌,也不見得能贏吧。”
秦青卓不接他的茬,看着他的眼睛問:“你還在自責嗎?”
江岌皺起眉,不知道秦青卓為什麽忽然變得這麽咄咄逼人,他越是不想談的事情,秦青卓就越是要問。他擡高了音量,語氣也變得有些重:“我說了,我沒有躲開的理由!”
秦青卓仍語氣冷靜:“江岌,保護自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聽到他這樣說,江岌愣了一下。
“知道嗎江岌,你的善良禁锢了你。因為你一直強迫自己為本不屬于你的錯誤負責,這才讓你寧願犧牲自己也要幫他人發洩怨氣。”秦青卓說着,情緒也變得有些激動,“為什麽一定要逼着自己活在你父親的陰影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啊。”
“我的人生?”江岌的眉心蹙得更緊,心裏的煩躁絲毫未減,反而變本加厲,“自從我媽去世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不存在了!”
秦青卓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長夜無邊》這首歌,寫的就是你媽媽吧。”他的語氣稍稍平靜了一些,“她一定很愛你。”
江岌起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很低地“嗯”了一聲。
頓了頓,秦青卓說:“能給我講講她的事嗎?”
江岌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就在秦青卓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卻聽到江岌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江岌出聲了,聲音壓得極低:“我能關燈麽?”
秦青卓怔了一下,随即說:“嗯。”
江岌走到門口,摁下開關,頂燈随聲熄滅。
然後他走回窗邊,仰頭靠着窗戶,半晌沒有說話。
他在想該從哪講起呢,這麽多年來他從來不跟任何人講起自己的事情,他一直在逼自己忘記,他也以為自己忘了,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什麽都記得。
他記得自己站在路邊那棵粗壯的柳樹後面,透過被打碎的落地窗玻璃,看到幾個穿制服的人踩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和被撕碎的文件,不停地走來走去,對屋裏的東西進行盤算清點。
還有幾個人在躬着身子擡着幾米長的魚缸往外走,那裏面的魚好久沒人喂,已經餓得翻了肚,烏泱泱的屍體散發着腐臭,全都堆在裏面。擡走了魚缸之後,他們又依次擡走了鋼琴、酒櫃、家具、擺件……直至把他們一家三口生活過的那棟別墅全都搬空了。
他還偷偷去了附近的養馬場,看了最後一眼陪伴自己兩年的那匹小馬,那是他七歲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江克遠專門從國外買回來送給他的升學禮物,江克遠那時說,要讓那匹小馬陪他一起長大,但江岌知道,它馬上也要跟家裏的所有東西一樣,面臨着被拍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