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淩晨四點,秦青卓從床上坐了起來,摸索着開了臺燈,擡手捏了捏眉心。
這一晚上,一直就沒怎麽睡踏實,腦中好像在放一場剪輯拙劣的、不連貫的電影,循環播放關于江岌的片段——
生日那天一身戾氣、帶着傷走進二樓的江岌;額頭被吉他砸出了血,朝他看來淡漠一眼的江岌;毫不留力地掄着那把破凳子砸向那個男人的江岌;被麻三激怒不計後果的江岌……
明明跟江岌的交集不過一個多月,見面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怎麽自己的情緒會被這少年牽動至此……是因為生死這種事情太過重大嗎?
江岌現在又是什麽狀态?跟自己有着血脈關系的親人忽然死了,無論生前關系如何,想來這段時間應該都很難平靜度過吧……
睡不着,秦青卓索性起了床,坐到電腦面前,打開自己的郵箱,隊裏的其他幾支樂隊都已經發來了demo,請秦青卓幫忙提意見,只有糙面雲還沒動靜。
秦青卓靠在椅背上,點開了其中一支樂隊發來的demo。乏善可陳的旋律讓他無法把精神集中到音樂上,前面幾場比賽中,不少樂隊已經耗盡了為數不多的幾首原創好歌,開始呈現出後勁不足的趨勢。
糙面雲下一場會唱什麽歌?忽然遭遇父親自殺這種事情,江岌還有心情排練嗎?
如果因為這件事情影響到比賽,還真是挺可惜的,畢竟這節目對于新樂隊來說是個不錯的平臺,而以糙面雲目前的勢頭,他們本可以走得更遠一些的……
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漸由一片昏黑變成了淡淡的青灰,周圍的路燈滅了,天色徹底明亮起來,秦青卓從座椅上站起身,又開始緩慢地站在屋裏踱步。
天亮了,要去紅麓酒吧看看江岌嗎?但以江岌這種什麽事情都習慣自己扛着的性子,也許并不希望他一個外人來插手自己的家事。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需要分寸感,貿然逾矩便會顯得唐突,秦青卓向來重視分寸感。
他自問如果此刻忽然遭遇了變故的那個人是自己,他不會希望一個僅僅是與自己有着稀薄交情的人,來試圖參與自己的人生,哪怕是關心都會顯得多餘且令人厭煩。
秦青卓又踱了一會兒步子,輕輕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上午,待在電腦前,工作效率極低,一首demo在耳邊循環了不知多少遍,手指搭在鍵盤上,試圖給出關于編排的意見,但卻一個字都敲不出來——那些旋律根本就沒往他腦子裏進。
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半,他決定還是要去看看江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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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一眼,他覺得心裏不踏實。
況且那把對江岌很重要的吉他,總歸是要盡快還給他的。
天色陰沉沉的,日頭被厚重的雲層遮擋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紅麓斜街的午後比以往要更寂靜,仿佛就在那一夜秋雨之後,蟬鳴聲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酒吧門口,鐘揚聽着手機裏傳來的“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嘀咕道:“靠,這是去哪兒了……江岌也太不靠譜了,不會寫不出歌就玩消失吧,”他扭頭看彭可詩,“詩姐,你說他不會背着我們自己偷偷接商演去了吧?”
“你哪次見他這麽做過?”彭可詩微蹙眉頭,“別瞎說。”
鐘揚還想說什麽,遠遠看見一輛轎車駛進了巷子裏,他眼神一亮,“靠,邁巴赫!”
黑色的邁巴赫停在了兩人面前,車門推開,秦青卓從車內邁了下來。
彭可詩叫了聲“青卓哥”,鐘揚則繞着車子打量車身:“青卓哥,原來是你啊,我說這麽一破地兒怎麽會忽然開來一輛豪車,啧,你的車可真漂亮啊。”
秦青卓卻沒什麽閑聊的心情,看着酒吧緊閉的門:“江岌呢?”
“誰知道呢。”鐘揚聳了聳肩,“對了青卓哥,你一定要好好管管江岌,昨晚我來問他下場比賽要唱什麽歌,他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樣子,今天還玩起失蹤來了。你說我們這麽個奪冠大熱門,那不得好好準備接下來的比賽嗎,居然态度這麽敷衍……”
他說着,本以為秦青卓會像之前那樣,笑着跟自己開幾句玩笑,但沒想到秦青卓面色凝重,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鐘揚,可詩,你們先回去吧,比賽的事情,我會找江岌聊聊。”
“青卓哥,”彭可詩看出不對勁,“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兒?”
秦青卓只簡單“嗯”了一聲,沒細說:“等江岌自己跟你們說吧。”
他說完,匆忙跟兩人道了別,拉開車門上了車。
看着退出巷子的邁巴赫,鐘揚再次犯起了嘀咕:“什麽情況,我開玩笑的,他怎麽這麽嚴肅啊……詩姐,你說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
彭可詩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憂心的表情。
一個人身死之後,會留下什麽?
江岌坐在等候室內,屈起的手肘壓在腿上,出神地盯着地面上某一處位置。
一窗之隔的焚化爐裏,透出了一股塑料燃燒的刺鼻糊味。
應該是那張照片被燒掉了,江岌想。
在親手将江克遠推進焚化爐之前,他把那張被塑封的合照放到了那具僵硬的屍體身上。
原本以為關于江克遠的記憶已經淡得記不清了,但在焚燒的這近一個小時裏,十年之前的那些畫面卻好似沸水中的氣泡般,此起彼伏地冒了出來。
“岌是形容山勢高聳的樣子,爸爸希望江岌以後能長成一個像山一樣的男人。”
“像山一樣的男人,是什麽樣子的?”
“頂天立地的,永遠都不向世俗屈服。”
“像你一樣嗎?”
“對,像我一樣。”
江岌還記得江克遠說這話時爽朗的笑聲,那時候他是真的覺得爸爸就像山一樣,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會是自己和媽媽的依靠。
可偏偏也是這個山一樣的江克遠,在某一天忽然倒塌了,消失了,留下了這一堆他好像永遠也無法擺脫的世俗爛事。它們像淤泥一樣沉重地拽着他,在他試圖往前走的每一步裏,都提醒着他永遠也沒辦法做一個像山一樣的男人。
真是諷刺。江岌長長閉了一下眼睛。
他又想起了一個月前,江克遠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正在到處找江北,江克遠忽然從牆角出現了,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他。
起初他并沒有認出江克遠——面前這個氣質畏縮的男人與記憶中那個高大挺拔的江克遠判若兩人。在認出他的一瞬,他積聚在胸口無法發洩的恨意騰騰地燒了起來,于是在江克遠叫出“江岌”這個名字的同時,他掄起拳頭狠狠砸向了他。
江克遠沒還手,一米八幾的中年男人只是躬起了身體,一聲不吭地任那些兇狠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滾,別再出現在我面前,見你一次我就會揍你一次,聽到沒?”臨走時,江岌狠戾地盯着他道。
江克遠站在原地沒出聲。
但在那之後,江岌隔三差五便會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讨債的人不會這麽迂回,他知道那是江克遠。他無視了江克遠。
而就在幾天之前,江克遠再次出現時,他忽然感覺極其煩躁。
這爛泥一樣的人生終于有了起色,為什麽就在他想往前走的時候,江克遠偏偏會在這時候出現,提醒他永遠也沒辦法擺脫這一切?
于是他又一次忍不住揍了江克遠。
江克遠為什麽會忽然出現?
又為什麽會挑在自己生日那天出現?
為什麽會自殺?
是因為……我嗎?
是因為我揍了他?還是因為我讓他滾?
是我掐滅了他僅存的一點希望嗎?
如果我這樣做是錯的,那我應該怎麽做……原諒他嗎?
十根手指緊緊攪在一起,江岌痛苦地閉起了眼睛,握起的拳頭抵住了他低垂的額頭。
等了近兩個小時,隔老遠,秦青卓才看見江岌從殡儀館走了出來。
不知是因為忽然起了風,還是因為郊區原本就風大,一下車,他的風衣衣擺立刻被風吹了起來。
高瘦的少年穿了一身黑,黑T恤黑長褲,兩只手插着兜,微低着頭朝門口走。
走近了,江岌并沒有看到秦青卓,仍舊徑自往前走着。
“江岌。”秦青卓出聲叫住了他。
江岌這才腳步停住,擡眼看了過來。
少年臉色蒼白,就連嘴唇上都沒有一絲血色,濃黑的眉目與蒼白的臉對比分明,竭力的平靜背後,藏着的是不知所措和渾渾噩噩。
“怎麽穿這麽少?”這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卻讓秦青卓的心髒像被陡地握緊了一般。
秦青卓知道江岌這會兒應該不太想提父親的後事,他只是走過去,握住江岌的手臂:“先上車吧。”
但江岌只是掙開了他的手,不帶什麽語氣:“不了,我想自己走走。”
看着江岌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秦青卓腳步頓了頓,然後跟了上去。江岌的狀态明顯不對,秦青卓擔心他一個人會出事。
察覺到秦青卓仍跟着自己,江岌的腳步再次停下來,沒回頭地背對着秦青卓道:“別靠近我。”這次語氣變得生硬了一些。
距離江岌兩三步的位置,秦青卓也停了下來。
“別靠近我,”江岌又重複了一遍,喉結滾動,“……免得沾上一身晦氣。”
天色不知什麽時候暗了下來,秦青卓朝他走了過來,隔着晦暗光線,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溫柔:“江岌,我不迷信,不相信有晦氣這種東西,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那根本沒這個必要。”
“還有,不要自責,”秦青卓看着他道,“我不清楚你爸到底是為什麽自殺的,但我能肯定的是,這不是你的錯。”
江岌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嘴角扯動,扯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這不是我的錯?你又怎麽知道?”
秦青卓看着他,良久,嘆出一口氣:“你是不是覺得,那天傍晚你出手打了你爸,才導致了他的自殺?
見江岌沉默不言,他繼續道:
“雖然我并不是很了解你們之間的事,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做出的事情永遠都不能被原諒。他的眼睛裏流露的是一種說不出口的愧疚,似乎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份愧疚是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的。
“你替他背上了原本不該屬于你的擔子,所以沒有人比你更有理由去恨他、去打他,你沒有做錯什麽,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江岌沒說話,好半天沒什麽動作。
秦青卓脫了自己身上的風衣,走近江岌,正要擡手披在他身上,江岌忽然擡起手臂抱住了他。
緊接着,江岌的頭也低了下來,額頭抵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青卓聽到他說了句“為什麽”,那聲音極低,似乎壓抑了太多的情緒。
他不知道江岌要問的到底是什麽,但他什麽都沒問,只是擡起手,在江岌後背上輕輕拍着。
他察覺到自己的肩膀漸漸濕了,先是一點,然後漸漸蔓延成了一片,這個從不肯将情緒暴露在外的少年哭了。
秦青卓在心底輕輕嘆息,長長閉了下眼睛。
江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從重新見到江克遠的那一刻起,他就對這個陌生的江克遠充滿了厭惡、憤怒、怨恨,并且不止一次地冒出“這種人為什麽不去死”的惡毒念頭。
然而在親手将江克遠推進焚化爐的那一刻,他的那些恨意似乎也随着江克遠的皮肉被燒成了灰燼。
抱着江克遠的骨灰盒走出來時,他忽然不憤怒了,也不怨恨了,他就是……委屈,而且迷茫。
他覺得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應該怎麽辦才好。
老媽臨走前留下過一句話,她說江岌,如果恨能讓你覺得輕松一點,那就去恨吧,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你沒有做錯什麽,錯的是江克遠。
以前他憑一腔恨意活着,可以肆無忌憚地給自己的恨意找一個發洩對象,但是現在,這個發洩對象忽然自殺了,死了,他沉甸甸的恨意無處着陸,悶在心裏,跟個千斤重的秤砣似的墜着他的心髒。
他不明白上天為什麽對自己總是這麽殘忍,連一個恨意的發洩口都不肯給自己留下。
“為什麽他欠了這麽多債務,甚至間接導致了我媽的死,在他活着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希望死的那個人應該是他,但現在他真的死了,我卻會感覺悲傷呢?”
少年的聲音帶着哭腔,讓秦青卓的心髒像被揪着一樣的抽疼,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些:“因為他是你的親人,因為你們曾經有過一段溫暖的時光,還因為……你太善良了。
“江岌,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能做的,只有讓它平淡地過去。往前走,別被這件事困住。
“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讓自己盡可能地忙起來。”秦青卓輕聲說,“外面吵的時候,心裏也就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