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隐秘
剛剛當衆忤逆了太後, 玉淑儀這時還有些歉疚,聽到皇後的話猶疑片刻,還是起身前去伺候太後。
這一幕落得旁人眼裏都是見怪不怪, 皇後向來如此“識大體”, 對方都不在意,她們這些人又能說什麽。
沈榆從聽竹那拿過一顆青梅吞下, 整個人才好轉幾分, 縱然有心說點什麽, 但她也管不了那麽多, 人只有經歷過遺憾才會成長。
“這豆腐羹是剛剛制的,縱然娘娘胃口不佳,但也好歹吃一些。”
李長祿忽然端來了一盅熱氣騰騰的豆腐羹, 小心放在桌上勸解。
沈榆嘴角微微上揚, 繼而微微點頭, “有勞公公了。”
李長祿笑了笑就退了下去,蘭昭儀這麽聰明,不會不明白這是誰的用心。
底下歌舞升平,貴妃坐在那卻閉上了眼, 好似這裏每一幕都格外刺眼。
本以為太後身子不适會早些回宮休息,可今日好像精神格外足, 宴會持續到亥時才散去, 末了,還誇贊了一番佟妃辦事穩妥,佟妃聽了亦是謙虛不止, 第一次操辦這種家宴, 她也有些怕出漏子,好在今夜并沒有發生什麽意外。
夜色下地面又落了厚厚的積雪, 漫天飛雪落在傘面,沈榆一步一個腳印踩在雪地裏,并未因為寒冷而加快步伐。
“今日太後精神倒是格外好,只是難為了主子,熬了那麽久。”聽竹緊緊攙扶着她。
回頤華宮的路上看不到幾個人,只有燈籠的光束照亮滿地白雪,後面的宮人都緊緊跟着,像是深怕她有個好歹。
沈榆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冬去春又來,不過是終有輪回。”
可旁人走的路,絕非她要走的。
聽竹怔了下,好似不解她為何有此感慨,只能扶着她往雪淺的地方前行。
回到頤華宮,沈榆剛剛梳洗完畢,身子才剛暖和,外頭就熙熙攘攘響起各種聲音,而整個黑夜也冒起些許火光,像是周遭宮殿都亮了光。
不多時,聽竹就急匆匆的敲了敲門,語氣頗為急切,“啓禀主子,剛剛皇後娘娘派人來報信,說是不久前太後娘娘在壽康宮薨了,皇後娘娘說您懷有身孕,夜裏風雪大,就無須去探望了。”
沈榆一邊梳着頭發,随意用發簪挽上,語氣平靜,“豈能不去。”
以太後的性子不可能做出當面給霍荀施壓的事情,今日如此急吼吼的想将二皇子給玉淑儀撫養,明顯就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再不籌劃怕也是為時已晚,奈何玉淑儀始終不明白太後的良苦用心。
縱然一來一回是費功夫,可這面子功夫肯定不能缺,不然怎麽對得起太後生前對她的擡舉,落在旁人眼裏也是一個容易诟病的話柄。
換上錦白宮裝,她連發髻也未梳,只是随意用簪子束着,繼而就帶着慕衣急匆匆的往壽康宮趕去。
這時整個皇宮也是火光通明,一道哀鐘響徹整個夜空,沉悶又震人心弦。
待她匆忙趕至壽康宮時,裏裏外外都跪滿了人,皇後領着衆妃嫔跪在外殿,一個個都雙目泛紅面露哀戚不時啜泣出聲。
悲戚的氛圍彌漫整個壽康宮,沈榆并未進入內殿探望,而是跪在了文妃身側,眼角也流下一行清淚。
“妹妹懷着身子,還是好好在宮裏歇着,太後娘娘在天之靈肯定也會諒解。”文妃哽咽着道。
佟妃見狀也附和起來,“是啊,這天寒地凍的,妹妹懷着身子萬一有個好歹怎麽辦。”
沈榆目光如炬望着內殿的方向,眼中含淚,“太後生前待臣妾如此看重,臣妾若無法送太後最後一程,那還算是個人嗎?”
此話一出,旁人也都不再多言,只是輕輕啜泣,好似格外哀傷。
“剛剛太後還好好的,怎麽走的這麽突然?”趙淑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換了一條又一條錦帕。
佟妃低着頭哽咽不止,“太後本就舊疾複發,終日纏綿病榻,據太醫所言剛剛只不過是彌留之際的回光返照,宴席剛散就躺在貴妃椅上沒了聲響。”
好好的壽辰變成了薨逝日,這換作誰都是沒有想到的,本以為太後還能撐一段時日,誰曾想會走的這麽突然,她們基本都是才剛回宮還沒來得及歇下,就接到消息急匆匆趕來了。
不過思及太後這一生也是極其不易,先帝時期也不算受寵處處遭到當時的柳貴妃壓制,全靠皇上争氣,硬是從一衆皇子中脫穎而出,眼看着日子好過了,這太後卻落了一身舊疾,還沒有好好享受就撒手人寰。
也難怪剛剛在宴會上急着将二皇子交由玉淑儀撫養,怕也是知道時日無多,可那玉淑儀也不知怎麽想的,這麽好的香饽饽居然拱手讓人,縱然想自己生,可這多一個皇子也多一條路,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她竟然還不要。
幾個太醫相繼從內殿之中出來,玉淑儀緊随其後,此時雙目紅腫,失魂落魄的被宮女攙扶着走出來,許是看過了太後遺體,這時随着衆人一起跪倒在外殿,淚珠決堤而下。
沈榆沒有過去安慰,此刻讓對方醒悟一下也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凡事都不能理想化,在這宮裏并不是懷了孩子就能生下來,更不是生下來就能養的大,多給自己留條後路總沒有錯。
随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出來,衆人的哭泣聲頓時越來越大,聲情并茂聞着無不恸然。
目光略過一衆素白的人影,霍荀視線定格在沈榆身上,繼而上前将人拉起來,“你有孕在身,守靈一事便免了。”
旁人聽了只能一邊抽泣一邊心有不甘,什麽好事都讓這蘭昭儀一個人占了,也不見皇上替其他人考慮這麽周到過。
“可是……太後待臣妾如此親厚,臣妾若無法送她最後一程,如何能心安?”沈榆眼角泛紅,兩行清淚直直滑落至下颌。
霍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從李長祿手裏接過大氅,順勢披在她身上,聲音平靜,“回去好好歇着。”
話落,便徑直邁出大殿,消失在衆人視線中。
沈榆駐足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忽邁步跟了上去。
走出氣氛凝重的壽康宮,外頭的雪還未停,反而越來越大,宮道上已經鋪上半腳深的積雪,宮人們亦在連夜清掃。
銮駕還停在壽康宮外,沈榆跟着雪地裏的腳步向西南方走,漆黑如墨的夜空,穿過幾條寬闊的宮道,進入一個積雪頗深的小路。
她沿着腳步一路靠近,一處鮮為人知的水榭映入眼簾,此時亭閣上都落滿了積雪,但水面還未結冰,李長祿正站在外頭,似乎也凍的不行。
“昭……”李長祿眼神微變,可還是閉上嘴,看了眼身後一副欲言又止。
雖說皇家親緣淡泊,可太後與皇上也是一路從荊棘地裏互相扶持而來,如今太後薨逝,皇上心裏如何會沒有觸動。
沈榆提過慕衣手裏的燈籠,獨自進入水榭之中,裏頭昏暗陰冷,上了二樓,依稀可以窺見一道黑影立在欄處,一動不動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腳步一頓,沈榆提着燈籠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的看着他的背影。
冷風拂過,黑暗中沒有任何聲音。
須臾,黑影才低聲道:“外頭風雪大,回去歇着吧。”
沈榆一步步上前,稀薄的月色看不清男人的輪廓,她聲音輕細,“風雪再大,我也想陪着皇上。”
黑暗中只有寒風拂過的呼嘯聲,稀薄的月色下,湖面波光粼粼,飄雪落下瞬間融入水中消失無痕。
“八歲那年,母後被貶為貴人,朕當夜高熱不退,太醫院忌憚柳貴妃威勢不願出診,母後就這麽捧着雪給朕降熱,朕迷迷糊糊間聽見她求遍了漫天神佛,甚至願折壽二十年替朕擋災。”
“出乎意料,朕第二日果然退了熱,那時朕就在想,一定要讓母後不再屈居人後,定要讓那些踐踏過我們的人付出代價。”
平靜的聲音帶着些許風輕雲淡,好似在講述他人的故事,沈榆眼神微動,沉默不語。
“繼位後朕終日忙于政務,縱然知曉母後病根深重,卻也未曾悉心照看陪伴,甚至未曾尋遍名醫替母後醫治。”
“不知何時起,朕好像已經忘記了與母後的情誼,忘卻了曾經過往任何兄弟情。”
“你說朕是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輩。”
低沉的聲音夾雜着幾分冷淡,在寒冬下略顯涼薄。
沈榆輕輕握住那只攥着的大手,聲音沉靜,“不是的,皇上自有皇上的立場,帝王多情,于一人是好事,可于天下衆生卻未必是一件好事。”
那只攥緊的拳頭忽然一松,沈榆忽然被擁進一個寬闊的懷裏,耳邊響起一道低啞的聲音,“可朕愧對母後多年生養之恩。”
慢慢擡起頭,沈榆輕聲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饒是皇上也無法控制生死輪回,您已經做了為人子該做的一切,至于未曾做到的……想必太後能理解您的不易,畢竟太後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願意傾盡所有為您打算的人,她又怎麽會怨怪皇上。”
寒風拂過,女子聲音如清泉流淌動人心弦。
緊緊握住女子那截細腕,霍荀目光暗沉的凝視着眼前人,“那你呢?”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面龐,沈榆呼吸平穩,只是輕輕靠在男人懷裏,“臣妾若有怨言早該有了,無論皇上做什麽,只要臣妾對皇上有用,那便是臣妾存在的價值。”
屬于女子的馨香夾雜着清雪氣息萦繞在呼吸間,霍荀眸光深沉,緩緩攬緊了懷裏的人,神色晦澀難懂。
“你的價值就是一直陪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