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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3| (8)

上的筒戒,半眯了眸子望向遠處,又回過身來朝元成揖手,道:“臣還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

這話怎麽聽怎麽古怪,元成看着他的背影撓了撓腦門兒。心道老師今兒是怎麽了,說個話怎麽前言不搭後語的,先說不找誰,只來看風景,這會兒怎麽又成有要事在身了?他挑了挑眉,探出脖子張望,未幾又驚訝地瞪大眼--宮道上半個影子都沒有,謝丞相這走得也太快了吧!

********

紫禁城的一磚一瓦都匠心獨具,獨自行走其中,即使只是從巷陌夾道裏穿行也讓人不自在。也許骨子裏對這個地方有種排斥,四方朱牆圍成了一個全然獨立的天地,禁锢了人的魂魄,左右了人的生死,躲不開的就是身不由己四個字。

身邊沒有金玉,也沒有碎華軒那一衆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的宮人,阿九面上惘惘的,從水河廊上緩步過去,在望江亭上駐了足。

元成是宮裏長大的孩子,對皇宮的各處巷道都了如指掌,可阿九不同,她半路出家,在一片紅牆綠瓦間根本打不着方向。他帶着她一同亂竄,早繞出了她孰知的一方天地,她有些挫敗,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确實迷了路。

阿九嘆口氣,順着石階下涼亭,一路沿着長廊徐徐前行。方才只顧着躲開謝景臣,這下倒好,挖了個坑将自己給埋了進去。放眼看四處,不知她繞到了什麽地方來,周遭居然沒什麽人煙。

她暗道一聲倒黴,停下步子思量半晌,最終還是回過身子沿着來路折返了回去,巴望着能在半道上遇上個宮女太監将她送回碎華軒。

阿九不想見謝景臣,然而老天偏偏不稱她的心。她正垂着頭緩緩地踱,前方漆彩廊柱後頭忽然就繞出了一個人來,修長挺拔的身量像座山岳,擋住了去路,也擋去幾寸日光。

映入視野的一雙鑲金線的皂靴,幹淨得不染纖塵。她一顆心涼了大半截,沒有片刻的遲疑掉頭就走,然而手臂被人從後面死死拽住,極用力,捏住她纖細的腕骨,似乎随時都能将她的手捏斷。

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并不回頭,只是瞥了眼他鉗制她的右手,白玉扳指流轉的光華無比流麗,跟太陽底下照着,和人一樣的璀璨生輝,将好擋住了她留下的咬痕。她合了合眸子,聲音平靜,“宮中四處都是耳目,大人自重。”

這話或多或少有幾分威懾力,他雖位高權重,畢竟這是皇宮,總有那些讓他顧念忌憚的東西。

謝景臣凜眸,終于還是緩緩松開了扣她的手,沉吟了一陣兒才道:“殿下不必害怕,我沒想對你怎麽樣。”

沒想對她怎麽樣?昨晚上雖然沒有釀成大禍,可她一個姑娘家,事情到那份兒上也是什麽便宜都被他占盡了,他還想怎麽樣?她氣得想笑,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觸怒他,只能捏了捏被他箍得發青的手腕看他一眼,語氣壓抑:“大人握着我的生殺大權,無論如何,我自然都打心眼兒裏敬畏您。”

這酸溜溜的語氣怎麽聽怎麽是諷刺。他略皺眉,目光在她身上細細打量,忽然道:“殿下去而複返,這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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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丢人的事被他一語言中,她覺得萬分窘迫,別過臉去用力搖頭,倔強道:“并沒有。”

見阿九否認,他眉宇間凝起一層淡淡的薄霧,觑着她寒聲道:“堂堂一個帝姬在自家花園兒裏迷了路,傳出去像什麽話,你準備一直在這兒晃悠麽?”

這副教訓人的口吻聽得人不舒坦。他是個天性孤高的人,此時這姿态卻紮眼得很,讓她沒由來的厭惡。淡漠冷傲,仿佛什麽都事不關己,什麽都能袖手旁觀。她煩悶,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她招惹她,又總能在事後裝作什麽都發生過,覺得好玩兒還是怎麽?他能兩面三刀游刃有餘,以為她就不會麽?

十五六的小姑娘将什麽都寫在臉上,阿九卻懂得如何收斂的情緒。她擡起左手撐了撐額頭,目光收回來看向遠處的垂楊,吸納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随和,漠然道,“勞煩大人挂心了,想是方才本宮的話沒讓大人聽清,我并沒有迷路。”

琵琶袖下的右手握緊了又松開,反反複複輪回不斷。他是塔輪頂端操縱國運的人,積年累月的鬥争與殺戮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自控力驚人,鮮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這時卻被她三言兩語撩得鬼火起。

這副冷若冰霜的嘴臉是專門做給他看的,同面對元成時的笑顏如花簡直截然相反。她迷了路折返回去,是要去找元成送她回宮?相處了不過幾個時辰,她時時都對他尖刺倒豎,倒是對個繡花枕頭毫無戒心。

他不悅,看她的眼神陰鹜,森然一笑,道:“是麽?若臣沒猜錯,帝姬是想回去找皇子吧?”

她有些疲乏,沒什麽心思同他争論,只是回頭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究竟想說什麽?我始終記着你說過的話,我的這條命,還有如今擁有的一切全是你給的,也始終謹記着自己是大人的手下,凡事都聽你差遣。我對大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有二心,這難道還不夠麽?大人還想怎麽樣?還想我做什麽?”

阿九想不通,這個人和她之間本來簡簡單單一目了然,主與仆,他捏着她的命脈,她替他辦事,如今原本單純的關系卻被攪得不清不楚,真是讓人費解。

她一連串的問題抛過來,那一瞬間居然堵得他沒了話。心頭隐隐覺得不對勁,事情的走向似乎發生了某種偏離,與他既定的計劃有了出入。仔細想來也覺得怪誕,她是個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金蠍蠱原來的宿主如果不死,也輪不到她來填補這個空缺。若非皇帝突發奇想設立東緝事廠,她也不會冒充欣和帝姬被他送入內廷。

這樣一盤棋局,謀劃多年,機緣巧合之下,她莫名其妙闖進來,成了最順手的棋子,當然……也只能是一枚棋子。

謝景臣眼底唯一的流光黯淡下去,像煙花被濃烈的夜吞沒,掩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眸子合了合又張開,再看她時已經喜怒盡湮,餘光一掃,立時對掖起雙手朝阿九一揖,斂眸沉聲道:“帝姬息怒。臣适才言行無狀,冒犯之處望殿下恕罪。”

那丫頭一臉的莫名,心道無端端的,這人跟她謝什麽罪,又耍花樣?她皺眉,張口正要言聲,背後卻傳來一個清亮悅耳的嗓音,略帶着幾分驚訝道,“謝大人怎麽在這兒?”

阿九循聲回頭,只見不遠處緩緩走來了一行人,走在最前頭的小姑娘依稀天水色馬面裙,堕馬髻上綴了金步搖,宮裝錦繡熠熠生華。

帝姬身後領着一衆宮人,對揖了朝他們鞠禮,口裏呼帝姬萬福丞相千歲。阿九擺手一拂,忽然眼風一轉瞥見個清挺的身影,交疊着雙手立在欣榮身側,覆面具,眼角一抹淺笑,無需只言片語便是百媚橫生。

她怔愣,目光在謝景臣從那人之間來回好幾遭,腦子裏一團迷霧——趙宣不是他假扮的嗎,那眼前的趙公公又是誰?此前也有耳聞,說涼宣帝設立東緝事廠是為了牽制謝景臣,若真是如此,那麽東廠督主便該和他勢不兩立,怎麽會放任他假扮自己呢?難道無所察覺,可能麽,能爬上那個位置,絕不是個傻子吧!

正驚疑不定,那頭卻傳來了欣榮的聲音,朝她喂了一聲,別扭道:“欣和,你手上的傷怎麽樣了?”

這語氣不怎麽順耳,可對方是欣榮,沒找她麻煩都是萬幸了,怎麽還敢指望她客客氣氣。阿九朝她笑笑,擡起手背看了眼,道:“多謝長姐挂念,沒什麽大礙了。”

帝姬哦了一聲,背着兩手朝兩人踱過去,看了一眼謝景臣又望向阿九,眉頭皺起:“不是聽說你和元成在一起麽,怎麽和謝大人上這兒來了?”

阿九微微窘迫,口裏支支吾吾,正尋思着怎麽搪塞過去,欣榮卻似乎恍然大悟,很了然地點點頭,擡高了音量,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道:“你是不是不識路啊?”

“……”看來也沒什麽可隐瞞的了,但是真的有這麽明顯麽?這回的臉可丢大發了!她面上頹喪,別過頭去咬了咬唇,複朝欣榮擠出個笑來:“畢竟不大熟悉……”

帝姬道個哦,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肩,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別擔心,我自會派人送你回去。”說着一頓,轉過頭吩咐杵在邊兒上的高個兒男人,笑容滿面:“那就勞煩趙公公将欣和帝姬送回碎華軒了。”

“……”趙宣一滞,微弓了身子試探道:“奴才不伺候殿下回宮麽?”

“不用不用,”欣榮笑盈盈地擺手,說,“謝大人出宮會從玉棠宮那方過,順路就送我回去了嘛。”

☆、37|4.13

一年到頭有四季,最熱鬧的當數五六月。不遠處的榴花鮮鮮豔豔一片,像出了缸的大紅綢緞,鋪陳開,翠綠反而成了點綴,明豔的色澤交相輝映,遙照半邊天地。

隐隐約約的蟬鳴從樹梢枝頭傳出來,欣榮擡起右手,垂了眸子随意地瞧了瞧翠金镂空的精致護甲,口裏說:“欣和,我這樣安排,你覺得如何?”

阿九不想見到謝景臣,這個帝姬雖然打着小算盤,卻将将稱了自己的心意,她自然沒什麽意見。眼一擡,目光從趙宣身上掃過去,又轉過頭去看欣榮,面色淡淡的,道,“長姐做主就是。”

欣榮唇角的笑意有些莫名的意味,在阿九面上細審度。

她正是争強好勝的年紀,當然不能容忍心上人和其它姑娘獨處。天下盡知謝丞相高不可攀如天上明月,自己不能觸及,也不會讓其它人染指。如今的情形也算分明了,謝景臣對這個初入宮的帝姬總是特別,自然被她視為頭號勁敵。只是有一點讓人生疑,看欣和這樣子,她似乎不待見謝景臣?

這頭正思忖,不料那天上明月對揖了雙手朝自己微微躬身,眼簾微垂漠然道:“恕臣難以從命。”

欣榮面色一滞,眸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三個字兒不假思索地從嘴皮子間沖了出來:“為什麽?”

他直起腰來,清挺挺的身條筆直,立在一方天地中,不言不語也教人畏懼。那面上的神情淡漠,側目朝帝姬一哂,笑色寡淡得發寒,道:“臣早便應允了要送欣和帝姬回宮,殿下垂憐,總不能教臣失信于人。”說罷稍停,餘光往邊兒上的人一掃,淡淡道:“趙公公向來侍奉欣榮帝姬左右,紫禁城裏七拐八繞,認不認得清往碎華軒的路,可沒個準頭。”

這話說出來,噎得衆人滿臉錯愕,暗道丞相您這道理也忒牽強了吧!前面那句話還能讓人信服,可趙督主是什麽人,八歲淨身入宮,行走在大內好說歹說也十幾年了,紫禁城的那一角哪一隅不是了若指掌呢,認不清去碎華軒的路,這不是天方夜譚麽?

那一廂的宮人們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阿九更是目瞪口呆,猛地擡頭看過去,恨不得在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戳幾個深窟窿!這人是不是害什麽病了,近來似乎對無中生有和信口胡謅尤其熱衷,上回在慈寧宮是如此,這回又是如此,簡直樂此不疲!睜着眼說瞎話,她什麽時候要他送了!

欣榮氣得想發笑。好好好,連這麽不着邊兒的話都說出來了,可見這人多不待見他!她惱了,雙手撐腰踱了幾回步,咬咬唇側目朝趙宣望,語調有些激動:“是麽?趙公公認不清去碎華軒的路?”

趙宣那頭一滞,右手撫了撫獸首面具,眼中透出幾分為難的神色,半晌沒有言聲。

他不開腔,欣榮心下卻已經了然幾分。堂堂一個司禮監的掌印不識路,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可這笑話是從謝景臣口裏說出來的,即便黑白颠倒也成了不容反駁。趙宣若否認,那便是堂而皇之與丞相過不去,憑東廠督主的腦子,怎麽也不會走這步棋。她只是又氣又傷心,沒料到謝景臣會這樣不給她留情面。

平日裏是多孤高寡言的人,偏偏能對着一個欣和談笑風生,反觀她呢?不過是請他送一段路,至于這樣不情願麽?這麽多宮人杵着,這麽多雙眼睛瞧着,她堂堂一個帝姬,非得害她丢這個人麽!

她覺得難堪,再這麽堅持下去也不過自取其辱,淚珠在眼眶子裏打旋兒,教她咬緊牙關吞回去。轉過頭擺擺手,做出副雲淡風輕的大度姿态,說:“既然趙公公不識路,那本宮也不強人所難了。”說完右手往趙宣跟前兒一伸,聲音低沉得有些生硬,道:“回宮。”

視線中忽然闖進一只白生生的玉手,腕上帶着上好的翡翠镯,鑲金嵌玉的護甲流光溢彩。趙宣微擡眼,只見帝姬別着頭,拿後腦勺朝着一衆人,以他的角度卻将好能瞧見她半張側臉。濃密的眼睫垂得低低的,似乎沾着點點水珠,在太陽底下轉瞬即逝。

心中的滋味有些難以言喻,然而他面上仍舊挂着絲淺淡疏離的笑,上前一步去托欣榮的手,握在掌心裏五指收攏,扶着她旋身緩緩去了。

皇後嫡出的帝姬,骨子裏有她的矜傲,人前不喜歡示弱,背過身卻是個脆弱的小丫頭。欣榮不如阿九那樣有戒心,這些日子同趙宣走得近,她便不再拿他當外人。長年累月的委屈似乎都在尋覓一個發洩,她恍恍惚惚地迎着風朝前走,視線隐隐有些模糊,沒頭沒腦道:“趙公公,你心裏有中意的人麽?”

沿岸有垂楊千裏,迎着無聲的清風枝條拂動。他面上的神态恭謹有禮,笑道:“殿下說笑了,奴才一個閹人,談什麽中意不中意。”

她了然地颔首,小臉上一副的悵然若失,“你沒有麽?可我有。”說着似乎觸及傷心事,眼底的淚意又洶湧了幾分,連忙拿手巾揩了揩,抽泣了兩聲才繼續道:“我心中有個如意的人,可是人家不喜歡我。”

這語調有些凄涼,聽起來期期艾艾,活脫一個懷春的少女。趙宣一哂,緩聲道:“殿下還年輕,也許并不了解什麽是愛。”

她聽了不大樂意,皺起眉觑他:“公公這話錯了,這和年紀大小沒有關系,我又不是傻子,連喜歡誰都不知道麽?”

他擡起眸子看她,眼底映入她紅通通的眸子,嬌脆而清澈,忽然歪了歪頭,問道:“殿下喜歡謝大人?”

盡管是事實,被人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欣榮還是覺得窘迫。她有些不好意思,幹咳兩聲別過頭,清了把嗓子才低低地嗯了聲,唇角忽然又勾起一絲悵然的笑,說出的話夾雜幾分自嘲的意味,道:“我向來不怎麽會隐瞞心事,這在紫禁城裏,似乎也不是秘密了……”

他點點頭,眼風微轉間盡是一派妩媚,看着她微挑眉,一副惋惜的語氣:“可是殿下也瞧見了,恕奴才直言,謝大人對您似乎沒什麽意思。”

這話說得真露骨,一針見血,直教人倍受打擊。欣榮心中大感挫敗,一面又有些不願承認,因小心翼翼地同他争辯:“謝相被鬼迷了心竅,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說不定過段日子就知道我的好了呢!”

“是嗎?”他嗤笑,踱着步子慢慢悠悠道:“殿下太不了解丞相。坦白說,天底下沒什麽東西能入謝大人的法眼,另一方面,被他看上也絕不是什麽好事。”

欣榮心中愈發地狐疑,眸子從頭到腳打量他,咦了一聲道:“怎麽趙公公很了解謝丞相麽?”

他搖着頭說,“謝相大名如雷貫耳,奴才只是稍有所聞罷了。”

原來也只是道聽途說,說得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樣。她将信将疑,癟癟嘴道:“公公,我身上的毛病是不是真的挺多?聽奈兒說,宮裏好些奴才都說道我兇悍,連元成那厮都背着喊我母夜叉--我這性子,是不是真的挺不招人喜歡啊?”

趙宣挑高了眉毛,“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敢編排殿下?奴才活活剮了他!”

“仔細想想也是哪。欣和比我漂亮,比我溫婉,連聲音都比我細……”欣榮恍若未聞,板着手指回想妹妹的模樣,免不了又是一番唉聲嘆氣。忽然眸子掃一眼身邊的人,莫名其妙蹦出一句話來:“趙公公,要你是謝丞相,你是不是也會喜歡欣和啊?”

“不會。”他搖頭,沒有片刻的猶豫,帶笑的眸子望着她,“若換成奴才是謝大人,一定喜歡殿下。”

左胸處似乎被什麽狠狠敲了敲,欣榮面上有些怔忡,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驀然間換上一臉的痛不欲生,皺緊了眉頭大呼:“完了完了,我這模樣果然很不招正常男人喜歡。”

這回成了趙宣愣住,望着她一臉錯愕,連帶着走在後頭的奈兒都被硬生生嗆了嗆,暗道帝姬果然人中龍鳳,這邏輯也是令人無言以對。

萬幸他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看她的目光驟然變得微妙,好半晌才低聲道:“恕奴才直言,殿下對謝相的這份兒念想,還是趁早打消了的好。趁着這會兒還懵懂,當斷則斷。”腦中猛地想起許多事,他低低嘆息,眼神裏頭渲染上幾分憐憫。

當斷則斷,這話說得倒是輕巧!謝景臣在她心頭紮根的日子也不算短了,雖然還未長成參天大樹,可要她這會兒連根拔除,哪裏這麽容易呢?

欣榮吸了吸鼻子,拿哀怨的眼神觑趙宣:“公公,我對你說這些,本想讨些寬慰言語的,你倒好,一個勁兒地潑我冷水。”

他唔了一陣兒,摸了摸面具提議道,“不然殿下希望奴才說什麽?謝大人遲早回心轉意麽?”說着一頓,一副自己都不相信的嘴臉:“依奴才看,謝丞相如今讓欣和帝姬迷得神魂颠倒了,回心轉意殿下是別指望了!”

她挑高了眉毛,伸出跟細細的指頭指着他:“你……有公公你這麽打擊人的麽!”

他對掖了雙手朝她滿行一大禮,義正言辭道:“奴才肺腑之言全是為殿下着想,懇請殿下早日斷了對謝大人的念想!”

*************

起先一出活像場鬧劇,在這金光花色的十裏間落了幕。欣榮帝姬同趙公公走了,興起的漣漪再度平複下去,歸于一汪死寂。

兩個容光耀眼的人在廊檐彩繪下對立着,隔着不遠,然而誰也不說話,就這麽幹巴巴地站着,遠看就像兩個栩栩如生的玉雕。

阿九合上眼,擡起手來無力地撐額頭。認真想想,欣榮實際上是個救星,給了把梯子出來,兩個人只要順着臺階下就能萬事大吉,可這人卻偏偏不領情,堂堂一個帝姬被那樣傷面子,真是不懂欣榮看上他什麽了!

她心頭有些可憐欣榮,感到無奈,半晌才道:“大人到底想幹什麽?”

謝景臣倒是一臉的波瀾不驚,上前兩步,牽了袖子往前頭一比,語調淡漠:“臣送殿下回碎華軒。”

阿九先是一愣,目光流過他冷若冰霜的臉,只覺心中沒由來地煩躁,最終賭氣似的回身朝前走,廣袖狠狠一拂,似能帶起一陣風。他見了也不言聲,只微挑了左眉跟上去,幾步行至她身側,目不斜視地同她并肩而行。

她心頭不痛快,走起路來飛快,他在身旁卻慢條斯理,每邁一步都像是要勾描出一副畫卷。

就這麽走了一段路,氣呼呼的姑娘似乎沉不住氣了,轉過頭來看他,悶聲道:“大人方才為什麽要那樣對欣榮帝姬?她原就不喜歡我,如此一來豈不是變本加厲?大人何等人物,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要這樣。”

真是給她添麻煩。雖然駁欣榮面子是他,可是依那帝姬的性子,十有八|九要将所有都歸咎到她身上,她不願樹敵,苦心隐忍到現在,被他輕而易舉給毀了。

他伸手替她拂開擋在眼前的綠枝,眸子瞥她一眼,聲音聽不出喜怒:“聽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對欣榮帝姬憐香惜玉?”

阿九一愣,細細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話,不由大為疑惑。她已經盡量挑揀重點了,怎麽他還能本末倒置呢?對欣榮憐香惜玉,怎麽突然問這麽個問題?她不解,皺緊了眉頭說:“我不希望大人對誰憐香惜玉,我只是不希望帝姬對我成見更深。”

他面色冷然,精雕玉琢的側顏是千山飛絕的畫作,似乎孤絕,又沾染寂寥,卻因為她的這句話微牽了嘴角,一哂道:“不知進退的人,時候吃點教訓。”說着朝她看一眼,眸光不明,“你怕她給你找不痛快?”

當然怕啊。阿九眉宇間有些凝重,她想起上次欣榮大鬧碎華軒,若非她及時趕回去,指不定發生什麽可怕的事。嬌生慣養的帝姬是受不得氣的,吃了這麽個大虧,難道會忍氣吞聲麽?絕不可能,欣榮只會想方設法地報複回來,而對象就是自己。就像上次那樣,即便不敢明着對她做什麽,也會殃及碎華軒裏的一衆池魚。

她不是怕風浪,她只是貪戀太平日子。

阿九嘆息,咬了咬唇道:“怕有什麽用。事已至此,沒有什麽轉寰的餘地,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了。”

謝景臣側目,過去沒有注意,這樣一瞧才發現她有虎牙。皓白的,尖尖的,印在嫣紅的唇瓣上,像紅梅上沾了兩片雪花。他看得似乎入神,神情專注而柔和,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麽,猛地擡眼看過來,将好同他的目光撞個正着。

她一怔,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臉,“我臉上又有什麽髒東西?”

話一出口,教自己都有些發怔。一個“又”字勾惹出大片的回憶,慈寧宮中他畫在她臉上的墨痕,還有金玉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都在剎那之間如湧潮一般鋪天蓋地将人淹沒。

心頭忽然窘迫,她匆匆別過臉看別處,也不說話,只拿手背在臉上使勁地蹭來蹭去。

這個舉動怪異,白生生的一張小臉蛋兒被她搓得泛紅,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看得皺起眉,道:“這是做什麽?”

“看看臉上有沒有髒東西啊,”她聲音悶悶的似乎不高興,回答得理所當然,眸子看他一眼,道:“吃一塹長一智,可不敢大意了。”

這副委屈的口吻惹得他一笑,“同樣的把戲,沒有耍兩回的道理。”

“……”這算是認罪了麽?坐實了往她臉上塗墨水的就是他麽!

阿九朝他看,金輝下那副眉與眼都是鬼斧神工,精致細膩,卻并不流于女氣。唇線優美地上揚,似薄薄一彎如夢的紅瑚。不免嘆惋,這樣一張美到極致的容貌,偏偏屬于這麽個冷漠殘忍的人,真是暴殄天物。

她生惱,蹙眉質問他:“大人竟然這樣理直氣壯麽?為什麽捉弄我?”

他聽了仍舊毫無反應,只是平靜地看着她,道:“你記性可能不大好。那日究竟是誰先捉弄誰,如果你不記得了,我可以幫你好好回想回想。”

“……”

阿九先沒反應過來,琢磨一陣兒又猛地回過了神兒。那日她的胭脂印在他眉心,她起了壞心不打算告訴他,原來他早就發現了麽?她覺得尴尬,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己還在那兒洋洋得意,他一定拿她當笑話看吧!

她是個薄臉皮,雙頰泛起紅暈,支支吾吾着辯解:“胭脂總比墨水兒好,你這比我的惡劣很多哪!”

他眼皮子一掀淡淡乜她一眼,“究竟是誰理直氣壯?”

文臣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三言兩語堵得人啞口無言。這句反問令阿九偃旗息鼓,她一面尴尬一面委屈,心道這些日子簡直是倒黴到了極致,自從和他揪扯不清,她簡直就沒順過!

身邊的人半晌不再說話,他微微側目,只見小丫頭腮幫子鼓鼓的,忽然微微擰眉,右手一擡便朝她伸了過去。

阿九心跳漏了一拍,頭一偏朝後躲了躲,卻見他的手已經收了回來,修長如玉的兩指間撚着一片落葉,望着她,話音裏頭帶着無可奈何:“別想太多。”

她面色一陣青紅交錯,咕哝道:“口是心非!”

☆、38|4.13|發|表

輕飄飄的四個字,撒棉花似的散落風中,往人心湖上蕩開一圈兒瀾漪。

謝景臣斜眼乜她,那丫頭還在翻嘴皮子,口裏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麽,似乎是淮南的方話。未幾似乎是做賊心虛了,偷偷摸摸往他瞟一眼,顯然沒料到他正盯着她,霎時吓一跳,挺了挺背脊道:“大人老看我做什麽?”

壞了,忘了他耳力驚人,一定将那些吡噠他的話都一字不落地聽去了!阿九心頭有些發虛,眼珠子轉一圈兒又覺得不對。除了第一句的四個字兒,其餘的她都是說的淮南話,他再學識淵博博古通今,總不至于連地方上的土話都聽得明白吧!

天可憐見,不消一會兒她便确定了他真的聽不懂。因為那溫雅如玉的人睨了她半晌便将眼風收了回去,全不再搭理自己了。

阿九暗自松一口氣,她向來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來尋釁,她自然樂得清閑。背着手,低着頭,錦陵繡花舃有一搭沒一搭地從青石地上滑過去,跟在後頭慢慢悠悠朝前走。

忽然前方的人步子一頓,她略詫異地擡眼看,他背光而立,五官面目都隐在晦暗的陰影中,像隔着千重水萬重山,教人看不分明。

以為他要說什麽,然而等了半晌也沒半個回音。她有些納悶兒,偏了偏腦袋,耳後的長發在瀑布似的傾在右肩,鋪開了如墨的錦緞,“怎麽了?”

他沉默,良久才搖搖頭,口裏道沒什麽。

阿九感到怪誕,不着痕跡地打量眼前的人。常年處在高位的人,尊榮與氣勢都從言談舉止中流淌出來。她打心眼兒裏還是懼怕他,不自覺地朝後退一步,暗自猜測他在思量她方才的那句“口是心非”,因嗫嚅道:“大人肚裏能撐船,這樣的氣量,該不會真要和我計較幾個字吧,芝麻大的事情呢。”

他聽了挑起眉,聲音出口壓得低沉,分明是清冷端凝的聲線,聽上去卻有些沙啞,帶出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暧昧,“我确實口是心非,你沒有說錯。”

心口裏頭突突地跳,她沒想到謝景臣會這樣坦然地承認,只覺他愈發不可捉摸。眨眼之間,起先的端正持重就沒了影兒,他唇角一絲淺笑是二月的燕尾,輕易教人亂了心神。

阿九不自在,兩手無意識地絞衣襟,偏過頭說了個哦。

謝景臣将她的小動作收入眼底,心頭似有什麽破了土,從千尺冰雪裏頭頑強地滋生出來,肆意蔓延。他回身看天,只見萬丈金光從天際籠下來,像一個透明的金鐘,籠罩着這金碧輝煌的泱泱禁宮,網住無數人的生與死,欲與痛。錦繡深宮,人人都力争上游,為己勞累,鮮少有這樣靜谧的時候。

兩個人并肩同行,在這陰陰夏木啭黃鹂之間,在那翻天覆地的陰謀布局之外。長街小徑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頭,仿佛能這樣一路并行到天荒地老。聽疾風暴雷,看落花凝聚,在這動蕩不安的亂世江山中,一直相随。

一路到碎華軒,等在外頭的一衆宮人連忙迎出來。打眼望,只見前頭緩緩走過來兩個人,女的不必說,自然是帝姬,可邊兒上那位卻教人驚訝。

他着官服曳撒,筆挺的身姿傲然風中,雙臂處的金蟒面目猙獰,在他身上卻沒有半分的張牙舞爪之态。他是沉靜的,甚至顯得冷硬,眉宇間的英氣與內斂都沉澱得恰到好處,随意一個眼神,便令人寒毛乍立。

真是怪事兒,帝姬分明同皇子兩個一道離去,這會兒回來了,身邊的人怎麽卻成了謝丞相?

金玉同钰淺兩個相視一眼,毫不意外地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異。她們不明所以,卻也沒工夫深思,很快将心頭的疑惑收斂下去,兩人規整了思緒疾步上前,福身給兩人行禮,道:“帝姬,謝大人。”

阿九嗯了一聲讓她們起來,複轉頭朝他看一眼,淡漠道:“多謝大人送我回宮。如今我人已經到了,平安無恙,大人也能功成身退了。”

這話說出來,聽得钰淺渾身冒冷汗。平常人遇着這樣的事,千恩萬謝自不必說,請人進去用些茶水也是該的,何況對方還是謝丞相。帝姬倒好,言謝的話這樣敷衍也就算了,居然還下起了逐客令!

钰淺心頭惶惶的,丞相一貫以心狠手辣著稱于世,萬一他在心頭記主子的仇,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她很擔心,然而悄悄一打量,謝大人卻仿佛是司空見慣,面上甚至沒有半絲表情的變化,只是略點頭,對揖雙手往主子跟前一托,“臣告退。”

阿九随意嗯一聲,扶過金玉的手旋身進了宮門。碧色的纖瘦身影在日光中投落下一道影子,拉得長長的,不知怎麽就顯出嬌俏可愛的味道。不多時,她提了裙擺繞過了院中的漢白玉石屏,連帶着影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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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靳月大徹大悟,夫君是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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