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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3| (1)

春轉夏的時節,三更時分開始落點,沒有春雨的細潤,也沒有夏雨的氣勢磅礴,這場雨斷斷續續,從天上灑豆子似的下下來,沒個痛快。就這麽稀裏嘩啦地落了整宿,整座紫禁城像是泡在了雨水裏,長街甬道上的宮人皆披蓑衣,來去間行色匆匆。

腳步聲從西長街的那頭傳将過來,皂靴落地,飛濺起幾滴水花。邊兒上撐傘的是少監鄭寶德,身後跟着的是幾個內侍,走前最前頭的人着曳撒戴描金帽,冶豔的丹鳳眼,往下的半張臉上覆獸首面具,猙獰可怖。

遠遠從宮道的那頭疾步行來一人,穿直身,到了跟前兒恭恭敬敬行個禮,寶德拿眼風一觑,見是東廠的千戶曹心平,又聞他揖手說:“督主。”

那人道個嗯,聲音從面具後頭傳出來,有些尖細,又有些壓抑的悶,沉聲道:“什麽事?”

聞言,曹千戶的面色微變,遲疑了一陣兒方艱澀道:“督主,屬下們護送帝姬入京,昨兒夜裏到的京都,撩開車簾子一看,帝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落氣兒了,看模樣像是中毒……”說着稍停,俯首道:“屬下失職,罪該萬死。”

趙宣那頭一陣沉吟,良久方嘆出一口氣,搖頭道:“咱家聽說謝相府上也有一個帝姬,咱們這個和人家那個究竟孰真孰假,誰說得清呢。罷了,相爺出手,你們招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說着拿巾栉揩了把眼角,纖細的小指揚起,羊脂玉扳指流光四溢,随意地拂手道:“起來吧,凡事還得由着萬歲爺定奪。相爺攬權多年,手底下能人異士無數,還有錦衣衛替他賣命,咱們東廠目下根基不穩,沖撞不得那尊佛。”

曹心平應個是,這才直起身在他跟前兒站定,試探道:“依督主的意思,帝姬的死就這麽算了?”

“不然呢,還能如何?去聖上跟前兒參謝相一本麽?”趙宣語調妖嬈,斜眼看曹千戶,嘆道:“無憑無據的,讓咱家拿什麽去說事兒。再者說,護駕不力的罪名誰擔得起呢,觸怒龍顏,千戶有幾顆腦袋砍?”

曹心平諾諾應是,躬身揖手:“督主教訓的是。”

他笑起來,慢悠悠往前走邊道:“千戶還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萬歲爺設東廠是為了替謝相分憂的,咱們這會兒可不好喧賓奪主,懂了麽?”

曹千戶心頭有些納罕,這倒是奇了怪了。前兒還聽督主說要同謝相争個高下,怎麽這麽快這心思就變了呢,着實匪夷所思。他忖了忖也沒個頭緒,只好拱手道:“屬下明白了。”

趙宣嗯了聲,又側首喊了聲寶德,邊兒上的年輕太監立刻湊過來,躬身道:“督主您吩咐。”

“今兒早上宮裏鬧得慌,是出了什麽事兒啊?”他道。

“回督主,是福蕪殿的主兒又開始尋死覓活了,見天兒地砸東西,說自己是受了容昭儀的陷害,非得要見皇上,這都開始鬧絕食了,說要死給咱們看。”鄭寶德回道。

“喲,死給咱們看,這話說得可真氣派。”他哂笑,伸出跟食指指點鄭寶德,“既然娘娘不消停,咱們索性送她一程,活着又受冤枉又遭罪,倒不如死了幹淨。”

寶德琢磨會子應個是,拱了手正要說話,餘光卻掃見寧壽園那頭緩緩走來了一群人,撇開一幹的宮女兒不提,走在前頭的姑娘一身胭脂紅點赤金線緞子小襖,容光耀眼的一張小臉,雙腮卻有些氣鼓鼓的,似乎不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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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少監面色一變,再垂眸,掃見她掌心裏握着的鞭子,登時一張臉苦成了黃連--今兒是什麽日子,怎麽大清早地遇上這位小祖宗!

他不自覺地朝後挪了幾步,面上誠惶誠恐。趙宣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欣榮帝姬已經領着一衆宮女到了眼前。

他抖了袖子給她滿行一大禮,口中道:“奴才恭請帝姬玉安。”

欣榮這廂正低着頭想事情,聽見聲音便擡起頭,見了他似乎有些驚訝,眸光一閃道:“趙公公?”

趙宣仍舊微垂着頭,揖着手道:“皇上傳召,奴才還得緊着去乾清宮複命,先行告退。”說完提步,徑自繞過她去了。後頭跟着的寶德長舒一口氣,不假思索緊步跟上去,逃命似的,生怕帝姬一個不順心鞭子便落在自個兒身上。

欣榮皺起眉,回過頭定定地望着那道背影,若有所思。奈兒心下奇怪,跟着湊過去看,卻見那幾人愈行愈遠,随着雨勢漸大只餘下了極模糊的幾個影,她歪了歪頭,沉聲道:“殿下在看什麽呢?”

“……”

是錯覺麽?怎麽覺得這人的眼睛同以往有些不同?像陌生,又像是……有些眼熟。欣榮心頭不解,忽然道:“趙公公的臉是怎麽毀的容?”

奈兒道:“殿下您不記得了啊,兩年前太廟走水,趙公公沖進去,将太|祖靈位給搶了出來,那時火勢兇猛,燒斷了橫梁,他的臉就那樣被燒傷的。”說着一頓,換上副感嘆的口吻,“原本也是挺清秀白淨的人呢,可惜了。”

有什麽可惜的?毀了張臉,卻換來了皇父的賞識,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都是堂堂司禮監的大掌印,提督東廠了。欣榮癟嘴,又轉過頭去看奈兒,“你有沒有覺得,今兒趙公公的眼睛,特別的……妩媚?”

奈兒啊了一聲,似乎不可置信:“沒覺得和平日有什麽不同。妩媚……這倒不覺得,太監嘛,都是娘娘腔做派。”邊說邊撚起蘭花指一點,細聲細氣矯揉造作道:“咱家給帝姬請安……”

欣榮忍俊不禁,兩個姑娘正嬉笑打鬧,一個端着拂子的內官卻疾步走到了跟前兒,神色帶着些莫名的緊張,低低道:“奴才參見殿下。”

公主連忙收起笑,清了清嗓子垂眸看他,道:“怎麽了?”

那年長的內官托着拂子沉聲回話:“殿下,相爺帶了個姑娘入宮,說是十五年前流落宮外的帝姬。皇後娘娘着奴才來請您,讓您即刻去坤寧宮。”

*******

陰雨綿綿中的紫禁城仍舊是紫禁城,紅牆黃瓦,畫棟雕梁。殿宇樓臺高低錯落,金碧輝煌,宏宏龐龐。

第一次踏入這座皇宮,阿九有些發怔。過去也曾無數次在相府裏遙遙相望,并沒有這樣直觀的感受。偌大堂皇的宮闱,砌朱牆萬重,繪九龍壁彩,龍頭門上綴金釘,極盡富麗奢侈之能事。

心口在發緊,她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交握在腹前的雙手用力到骨節泛青,不知是緊張還是驚惶。

她抿抿唇,不敢四處張望,視線定定地落在前頭的那人颀長挺拔的背影上,忽然讷讷地開口,輕聲喊他:“大人。”

他回身過來看她,目光清寒面色如常,再開口時的口吻陌生得很,那是一種疏離得貼近恭謹的語氣,朝她沉聲道:“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殿下,這可真是一個諷刺的稱謂。

常年處于弱勢的人,一時半會兒沒能習慣這樣的禮遇。阿九一愣,目光掃過他的唇,似乎想起了什麽,一張俏生生的臉蛋兒居然憋了個通紅,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話,聲若蚊蚋:“我有些害怕……”

謝景臣的眼底掠過一抹詫異,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麽說。這倒是出乎人意料,他勾起個寡淡的笑容,揮手打發了一旁的內監,接過油傘信步過去替她撐傘,垂眸細細起來。

她身上穿的是百褶如意裙,妃色的衣裙恰到好處,襯得她膚光勝雪面如桃花。嬌俏的姑娘,氣質恬靜而淡雅,立在雨中像是一幅畫。尖尖的瓜子臉,五官是豔麗的,妩媚的,碧瑩瑩的一雙妙目,明媚無雙,足以滿足所有人對一國公主的想象。

他眼尾的笑紋像細雨中的風絮,一面印着她朝前走一面道,“沒什麽可怕的。殿下,您原本就是屬于這個地方的貴人,紫禁城是您的家,曾經流落在外受的苦都過去了,從今往後,您便是這座禁宮裏的主子。”

他的聲音端凝似琉璃,字裏行間都是輕柔缱绻,一字一句,像是能蠱惑人心。

主子……這可真是一個誘惑人的說法。十五年都在為活下去拼命的人,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頂替真正的金枝玉葉,成為當今天子的女兒。

阿九側過頭觑他,微微仰起脖子。颀長的身量帶來一股難以忽視的壓迫,他的側臉精致得完美無瑕,然而正是因為太完美,所以顯得缥缈不真。

她半眯起眼,隔着風雨交加定定看他,聲音壓得極低,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量道:“成為帝姬之後呢?大人要我做什麽?”

謝景臣垂眸,這一笑帶盡疏風朗月的意态,“殿下放心,宮中自有人會接應。不過,眼下還是還是好好記住臣的話,演一出好戲給您的皇父同母妃看吧,欣和帝姬。”

他牽袖一比,頗有幾分謙謙君子的意味,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原來兩人已經穿過了交泰殿,坤寧宮劈頭蓋臉砸進眼中。

******

坤寧宮是大涼歷代的皇後正宮,坐北面南,正面開間有九,兩側各一小間,與交泰殿、乾清宮坐落于同一高臺,銅龜仙鶴昂昂而立,設日晷,兩層梁檐,庑殿頂,上覆琉璃瓦,金光流麗。

起風了,漫天的點子成了斜飄雨,水珠從傘下飛進來,打在面頰上,冰涼得教人發冷。阿九自顧自地出神,仿佛未有所覺,忽然眼前一黯,是身旁的人将傘沿往下略略一壓,遮擋去了眼前的風和雨。

轉頭看他,映入眼中的只有一張側臉,細雨紛飛中勾勒出江南三月的況味。阿九的目光落在那線條和緩的鼻梁上,往上一滑瞧見他的眼,尾梢處略微地揚起,半掩的眼睫濃密似夜,平日裏的淩厲在這一刻似乎蕩然無存,那雙眸子是柔和的,甚至有些溫暖。

她看了幾眼覺得有些不妥,複将視線一轉,望向了別處,心頭隐隐盤算起起來。流落宮外十五年的帝姬,重返皇城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可謝景臣既然敢走這步棋,必然做好了萬全的打算,他在邊上,多的心自然不用她來操,照着他交代的東西一五一十地說,那樣一個生動活靈的故事,哀婉處動人心腸,只要聲情并茂将戲做足,要人相信不少件難事。

阿九思忖着,一面回憶一面念念有詞,一個走神兒,再擡頭便已經到了東庑牆的宮門前。門口處有立侍的宮人,均靜默,深埋着頭大氣不聞,聽見腳步聲傳來,視線一轉瞥見江牙海水一角,甚至不消擡眼便跪了下去,口裏諾諾道:“丞相千歲。”

謝景臣淡淡一聲嗯,讓一衆宮人平身。是時門內又迎出來一個內官,阿九打量一眼,見那人身上是太監打扮,圓帽下露出的兩鬓已經花白,臂上橫拂子,眉目間投精光,看樣子是這坤寧宮裏有些頭臉的。

果不其然,那內官上前,并不如方才那群宮人一樣給謝景臣跪拜,只是堆起滿面的笑容來朝他揖手,隔着幾步遠恭聲道:“奴才給相爺請安。”

謝景臣唇角挑起笑,“蘇公公不必多禮。”眼皮子略擡,又問:“萬歲爺到了?”

蘇長貴笑眯眯地呵腰說是,口裏說:“皇上和兩位娘娘都在裏頭呢,”蘇公公說着一頓,眼風兒極快地從阿九身上掃過去,心頭大感詫異,然而不敢表露,只伸手一比恭敬道:“大人請——”

阿九背脊挺得筆直,微垂着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錦繡深宮,步步皆是驚險,在她的身份名正言順之前,不能有半分大意。餘光瞧見身旁的謝景臣身形微動,她只以為他要提步,自然也邁開步子跟着上前,然而他卻只是轉頭瞧她,忽然道:“殿下恕臣失禮。”

她一怔,不明白這人何出此言。未幾,卻見他直直地伸手過來,臉上一涼,原來是拂去了沾在她面上的雨水。

阿九幾不可察地皺眉,再看一衆宮人,個個低眉斂目,面上沒有半分地異樣,仿佛都不曾瞧見方才那幕似的。她心頭暗自生惱,卻又不敢表露,只好低聲說了句:“多謝大人。”

他瞥一眼她微擰的眉,眼底一抹寒色一晃而逝,旋即恢複如常。收回手站定,琵琶袖朝前一指,漠然道:“殿下先行。”

阿九扯了扯唇,也不再多言,徑自朝裏頭走。身後的腳步聲沉穩有力,是他跟在後頭緩緩而行,微微一個側目便能觑見那曳撒的下擺,往前穿過影壁便看見坤寧宮的正殿,胸腔裏頭霎時雷震,她深吸一口氣定定神,又聽謝景臣在耳畔壓低了聲音道:“在殿外等着。”

她腳下的步子一頓,那人已經提了曳撒入了殿門,徒留她只身等在外頭。

大殿正中是一樽景泰藍三足象牙暖鼎,楠木嵌螺钿雲腿桌上擺着一株巨大的血珊瑚,妖異的色澤奪目鮮豔。

謝景臣的眸光從珊瑚枝上流轉而過,複又望向殿中上首,當今聖上同葛太後分坐左右,下首依次坐着兩位錦衣華服的婦人,氣質雍容美麗非常,三十上下,正是岑皇後同欣和帝姬的生母良妃,欣榮立在皇後身旁,幾人見他進來,紛紛投目看過去。

他垂了眼簾上前滿行一禮,托了雙手恭恭敬敬給幾人見禮。

皇帝的臉色有些疲乏,見了他似乎精神一震,在官帽椅裏坐直了身子看他,急切道:“聽說愛卿尋得了帝姬?”

他應聲是,良妃聞言大喜過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走近幾步,追問道:“那帝姬目下在何處?相爺不是說要帶帝姬入宮麽?快讓她進來……”

岑皇後面色不悅,冷聲打斷道:“這麽多年都等過來了,妹妹還急于這一時麽?”

良妃思女心切,可皇後不同,她高居坤極,多年來執掌後宮,苦樂參半,歷練出端莊持重的性子,自有一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氣度。更何況良妃得寵多年,早已是皇後的眼中釘肉中刺,良妃膝下原就有一子,若再尋回了女兒,豈不是要騎到她頭上去!

岑婉面上勾起一絲笑容,望向太後同皇帝,沉聲道:“大家,老祖宗,帝姬流落宮外十五年,臣妾以為,不如先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明白,再見也不遲。”

皇帝颔首,食指點着紅木桌道:“皇後說得在理。”說罷轉眼看向謝景臣,問道:“愛卿在何處尋得帝姬?”

謝景臣眉頭深鎖,語調沉重道:“回大家,臣多番打探,方知當年帝姬順護城河而下,是被一浣衣婦人所救。那婦人後來帶着帝姬回到家鄉淮南,五年前淮南溧陽鬧澇災,婦人染了瘟疫,帝姬跟着逃難的同鄉人到了京都……”他說着稍稍一頓,感嘆道:“或許天意如此,五年前帝姬走投無路流落街頭,竟讓臣府上的下人買回做了丫鬟——臣罪該萬死,請大家恕罪!”

何其悲怆的一個故事,果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良妃聽到此處早已是泣不成聲,拿絹帕不住地掖眼角,抽噎道:“帝姬……我的欣和竟如此可憐……”

皇帝那頭沉默良久,為人父母者,聞聽女兒這些年來是這麽個境遇,心頭自然不好受。高程熹的神色極是凝重,好半晌才嘆出一口氣,捏着眉心擺手道:“愛卿不必自責,你替朕尋得了帝姬,何罪之有?平身吧。”

謝景臣應個是,這才直起身來。

能令所有人都信以為真的故事,才是好故事。葛太後心頭暗道謝景臣到底是謝景臣,輕而易舉便捏住了人的七寸。這樣一個身世可憐境遇凄慘的故事,流落在宮外多年的帝姬,飽受世間艱辛,還不令皇帝同良妃心疼到骨子裏去。

太後裝模作樣地揩了揩淚花兒,側目看皇帝,說:“大家,事情也差不多都抖清了,讓那孩子進來吧。”

高程熹颔首,朝一旁的內官遞個眼色,蘇長貴因吊長了嗓門兒道:“傳——”

未幾,一個素色裙裝的少女從殿外款款入內,細瘦的身條,明媚纖白,端的是清豔無方。欣榮一眼看過去不禁駭然一驚,沖口而出道:“竟然是她?”

宣帝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欣榮,道:“帝姬見過這丫頭?”

欣榮嗯了一聲點點頭,“皇父,女兒曾在謝大人府上見過她,她确實是相爺府上的一個丫鬟。”

此言一出,衆人的疑慮霎時也消了大半,良妃哪裏還按捺得住,滿目震驚地走過去,一步一頓,似乎不敢相信,試探道:“……你是欣和?”

阿九眸光微閃,暗自猜測這婦人是欣和帝姬的母妃。

入宮前謝景臣便曾叮囑她,見到良妃後,務必對其施以媚術。冒充帝姬入宮,要以假亂真,最難過的便是良妃這一關。母女連心,是真是假良妃自然不會毫無所覺。

她張了張唇正欲開口,卻聽岑皇後沉聲道:“良妃妹妹先別急着母女相認。”說完轉頭看高程熹,道:“大家,皇室血脈事關重大,臣妾倒不是懷疑謝丞相辦事不力,只是無憑無據,若是出了什麽差池誰也擔待不起。”

皇帝鎖眉,“皇後有何高見?”

“當年替欣和帝姬接生的嬷嬷有四位,其中的秦嬷嬷如今正在臣妾宮中當差,”皇後微微一笑,“臣妾曾聽秦嬷嬷說起過,帝姬的左肩有一粒朱砂痣,是與不是,讓秦嬷嬷來一看便知。”

“……”皇帝略思索,“也好,依皇後說的辦。”

阿九心頭一沉——難怪當日謝景臣會在她肩上刺一粒朱砂,原來如此。轉念又覺得古怪,照理說,欣和帝姬肩頭有朱砂痣,這樣的秘事恐怕只有當年接生的幾個嬷嬷才清楚,他一個外臣,如何得知?

不多時,坤寧宮的秦嬷嬷便被傳入了殿中,幾個宮女一道簇擁着阿九入了偏殿,脫衣驗明真假。少頃,秦嬷嬷領着阿九從偏殿中走了出來,她朝座上的幾位尊主福身,道:“萬歲爺,這姑娘的左肩頭,确有朱砂痣。”

聽了這話,皇後的面色登時變得極為難看,謝景臣面上緩緩勾起一絲笑,斂眸上前朝皇後揖手,沉聲道:“世間有朱砂痣的人數不勝數,娘娘若還心存疑慮,臣還有一個法子。”

“……”岑婉擡起眸子看他,眼色不善,“哦?大人不妨說來聽聽。”

他唇畔的笑容清淺淡麗,曼聲道:“欣和帝姬同欣榮帝姬乃親姐妹,将兩位帝姬的獻血滴入水中,血濃于水,是否相溶,不妨一試。”

阿九驚詫地瞪大了眼——血濃于水,這人不是瘋了吧!

那一刻阿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側目朝謝景臣看,他立在殿中,挺拔的身形巍峨如岳,眉目間一派的清正仿若山風,俨然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架勢。

皇後沒料到他會如此坦蕩無畏,眸中掠過絲錯愕,一時語塞,只轉過頭上下打量阿九,那眼神,簡直恨不能在她身上鑽出個窟窿眼兒來。

高程熹點了點官帽椅的手把,緩慢地颔首說:“這倒是個好法子,既然皇後尚有疑慮,不如就依謝愛卿所言,讓兩個丫頭滴血認親,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說完朝蘇長貴拂手,施派道:“取清水和銀針來。”

蘇公公應是,因旋身下去準備東西。既然皇帝都開了尊口,自然沒人再敢置喙。且不論高程熹是否昏庸,一頂通天冠便是絕對的皇權,至高無上。皇後兩道蛾眉越鎖越深,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

岑婉同宣帝感情原就算不得深厚,當年的苦楚至今回想都記憶猶新。一個不得聖心的皇後,能有如今的局面全靠了女兒欣榮,這個節骨眼兒上,自然一切都得順着皇帝的心意,輕易絕不能觸怒,畢竟誰都不願意再過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略思索,伸手将一旁的帝姬拉過來,柔聲道:“照你皇父的意思去做。”

欣榮颔首,小臉上展顏一笑,純真明豔:“只是拿針紮下手指,母後不必這麽緊張,只權當被螞蟻叮了口,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阿九只覺得背脊都在發麻,血濃于水,可她壓根兒就不是欣和,怎麽能同正根正枝的皇室血脈滴血認親呢!胸腔裏擂鼓似的,掌心裏滑滑膩膩的盡是汗,然而她不敢露出馬腳,只挺直了脊梁骨低眉斂目,神色從容淡然。

俄而,蘇長貴已經捧着紫檀木雕花托案回了殿,她側目一觑,果然,上頭端端正正擺着一個青花瓷碗,盛清水,澄澈見底,邊兒上卧着兩枚銀針,幽芒凄厲森冷,似能晃痛人眼。

蘇公公貓着腰将東西呈到皇帝眼前,壓低了嗓子試探道:“大家,清水同銀針都取來了。”

高程熹看也懶得看,徑自伸手一指,吩咐說:“給丞相拿過去。”說完又擡眼看謝景臣,說道:“謝愛卿,東西都備好了,你來驗。”

他神色恭謹,琵琶袖對掖應聲是。

兩個國色天香的少女遂同時提步上前,阿九擡眸,将巧撞上帝姬的視線。欣榮顯然也不曾料到會同她四目相對,微微的怔忡後勾起一絲笑容,明麗溫暖。

到底是紫禁城裏長大的帝姬,真正出身高貴的人,随便一個笑容便能使人覺得耀眼。阿九挽起嘴角朝欣榮回了個淡淡的笑容,很快又移開了眼,目光落在那碗清水上,似乎有些出神。

謝景臣乜了眼托案上的銀針,語氣寡淡,“請二位以銀針刺破指腹,将血滴入碗中。”

話音落地,皇後立時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嬷嬷,那婦人颔首,上前從托案裏取過銀針,朝欣榮恭謹道:“殿下,恕奴婢無禮了。”

欣榮一副無所謂的神态,屋子挽起袖子将右手伸出來,露出一截白如瓷的皓腕。李嬷嬷托起那只手,小心翼翼極為輕柔,接着便不再動作,只等着謝景臣吩咐。

宮中衆人無不奉行明哲保身這四字,雖是相爺領進宮的人,可她到底能不能坐實帝姬的身份尚未可知。衆人都在觀望,自然沒人來主動伺候阿九。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麽,既然沒人伺候索性自己動手,思量着便要伸手去拿針。

是時一股淡香襲來,阿九只覺眼前一花,腕上纏着菩提子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了銀針,他揖手朝她施一禮,道:“殿下恕臣無禮。”

她眸中掠過一絲驚異,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同樣驚駭的還有殿中的一衆人。紫禁城中上至太後皇帝,下至宮女內監,無人不知謝丞相身有怪疾,從不與人近身。衆人大感詫異,暗道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兒。

欣榮帝姬皺了皺眉,轉過頭去看皇後,卻見皇後面上也有訝色,眼神上一番來往,示意女兒稍安勿躁。

一室之內霎時靜谧,唯聞玉漏相催。阿九有些遲疑,眸光閃動,未幾複吸了口氣定定神,微挽起袖子将右手伸出。他伸手來接,冰涼的指尖凍得她一個冷戰,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想要縮回手,然而他五指收攏,帶着不容忤逆的強硬。

她擡起眸子,驀地撞進他的眼底。淡漠的面色,眼底卻凝寒霜,顯示他此刻心情不佳。

阿九被他眼中的寒色唬了唬,當真不敢再掙,垂下眼簾沉聲道:“有勞大人。”

“殿下太客氣了。”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語氣不鹹不淡,仍舊教人聽不出喜怒,指尖緩緩撫過針頭,往她嬌嫩的指腹紮了下去。

痛楚極細微,相較于蠱毒發作,這點痛幾乎令人覺察不到。她收回右手,視線一轉立馬惴惴不安地去瞧那碗清水,只覺得一顆心都要飛出嗓子眼兒。不知道謝景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膽戰心驚,這人卻一派的大定,難道……她眸光一凝,難道他動了什麽手腳?

滴答兩聲,兩個姑娘指腹的獻血落入了水中,氤氲的紅,豔麗得近乎妖冶。立侍在邊兒上的宮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去瞧,眼也不眨,阿九戰戰兢兢望過去,就在諸人的眼皮子底下,兩滴殷紅的血水極緩慢地融彙到了一處。

李嬷嬷呀了一聲,朝皇帝恭謹道:“大家,血融在一起了!”

蘇長貴何等乖覺,聞聽此言,頃刻間已經撲通一聲朝阿九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道:“奴才叩見欣和帝姬,帝姬千歲千歲千千歲--”

轉眼間殿中的宮人已經跪伏了一地,號千歲的聲音震耳欲聾,齊聲道:“叩見欣和帝姬,帝姬千歲千歲千千歲--”

阿九只覺得雙耳嗡嗡,尚還有幾分雲中夢中的恍惚,掃一眼偌大的內殿,一屋子盡是黑壓壓的人頭,她怔愣,下一瞬便被良妃一把抱進了懷裏,耳畔是如泣如訴悲痛欲絕的哭聲,哀聲道:“欣和,我的欣和,母妃想你想得好苦……”

宣帝心頭動容,眼底隐隐泛起紅絲,然而一國之君不會垂淚,他清了清嗓子在椅子裏正了正身,口中安慰良妃,柔聲道:“過去女兒流落宮外,你成天以淚洗面,如今女兒回來了,天大的喜事,哭什麽。”

良妃本就是溫良柔婉的性子,觸動情腸難免傷心,聽皇帝這麽一說,只好松開阿九,轉過頭去拿絹帕揩臉,終于破涕為笑,口中道:“臣妾正是因為高興,喜極而泣。”

高程熹從官帽椅裏頭起身,朝良妃走近幾步,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輕輕一拍,“你心腸一貫軟,朕是知道的。”說完側目看立在一旁的阿九,笑容滿面地在她身上細細打量。

阿九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說來也可笑,她原本是謝景臣要送入宮中為妃的,如今陰差陽錯,居然成了這個皇帝的女兒。不過這會兒不是欷歔的時候,帝姬重回內廷,戲便要做足做全,謝景臣已經為她打點好了一切,只差最後一步,她不能掉以輕心。

思及此,她規整規整思緒換上一副哀恸斷腸的神态,跪下身去朝皇帝同良妃拜大禮,哽咽道:“這麽多年沒能在皇上同娘娘身邊盡孝道,是女兒不孝。”

良妃連忙彎腰去扶她,拿絹帕替她輕柔拭去面上的淚跡,柔聲道:“帝姬怎麽還喊皇上和娘娘呢?”

阿九眼底一片赤紅,心頭卻覺得有些悲涼。良妃看她的眼神這樣慈霭,顯然是真的将她當做自己的女兒,這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多年來與親生骨肉分離,好不容易再度相見,她卻只是一個假帝姬。心頭知道要改口,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她內心一番天人交戰,好半晌才擠出四個字來,讷讷道:“皇父,母妃。”

涼宣帝龍顏大悅,點着頭不住道好,感嘆道:“果然是朕的女兒,中秋之月,春曉之花,容貌上倒同你母親三分神似。”

良妃聽了卻直搖頭,失笑道:“大家可把臣妾誇上天了,”說完又轉眼看阿九,滿目的憐愛,笑盈盈道:“青出于藍勝于藍,欣和這樣明麗,可比臣妾年輕時候美多了。”

好一個阖家團圓父慈女孝,這樣一副其樂融融的狀貌,岑婉只覺胸口的地方憋着一股氣,悶得發慌。眼睜睜看着丈夫同另一個女人這樣恩愛,換了尋常人,誰能受得了?然而她不是尋常人,她是皇後,一國坤極,便要雍容大度母儀天下。

岑皇後穩穩心神,将心頭翻騰的江海壓下去,勉力扯出一個笑容看向皇帝,恭聲道:“臣妾恭喜萬歲爺尋得帝姬,宮中也許久不曾有過喜事了,不知大家準備何時昭告天下?”

皇帝略沉吟,吩咐道:“朕即刻便寫下诏書,帝姬吃了這麽多年的苦,朕定要好好補償她。”說罷一頓,似乎在思索,半晌又道:“景臣,拟朕的旨意,冊封皇女欣和為寧樂公主,即日昭告天下。”

謝景臣上前一步躬身揖手,口中應是:“臣遵旨。”

之後皇帝還說了些什麽便聽不清了,腦中滿滿的盡是“寧樂公主”四個字。她眼色一沉,心中湧起一陣莫名,不知是欣喜亦或悲涼。欣和帝姬,高高在上的大涼寧樂公主,這便是她的新身份,可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的殊榮。

好半晌,宣帝才終于交代完,體念阿九剛剛回宮,便派人小心伺候着回宮休息。她怔怔的,被一衆宮人衆星捧月似的簇擁着出坤寧宮正殿,驀地一個回首,隔着袅袅的輕煙依稀能看清他的臉,幽冷的眸子深不見底,定定望着她,不知所想。

指腹從冰涼的扳指上撫過去,他垂眸掩盡一切眼色,朝她畢恭畢敬地揖手,沉聲道:“臣恭送公主。”

☆、25|4.13|

一切仿佛都是場荒誕的夢,虛無得不真實。

阿九恍恍惚惚,鼻息間是良妃身上淡淡的清香,五指包裹她的手,那樣溫暖柔軟,這是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她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自記事起便過着乞讨的日子,在城隍廟裏挨餓受凍朝不保夕。在相府時也曾想象過自己的将來,入紫禁城,成為皇帝的嫔妃,在這錦繡如畫的深宮中勾心鬥角謀生謀命,至死方休。

然而如今,她的命途卻翻天陡轉,謝景臣令她“認祖歸了宗”,她多了一個寧樂公主的頭銜,多了一個身為九五之尊的皇父,還多了一個溫柔似水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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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靳月大徹大悟,夫君是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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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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