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分歧
第七十章:分歧
君遷子在星辰海和藥坊之間來回了幾天,顼婳的身體很快好起來。
九盞燈還心心念念着他的劍骨, 然而卻是再沒機會見顼婳一面。顼婳接連好幾天沒出去, 外面卻是很有些勢力想要進來。
天衢子本尊一直阻攔,難免受到各種質疑。載霜歸是氣得不行了, 卻不能不理他, 幫着他倒是暫時保住了畫城安寧。
而天衢子的化身則一直待在星辰海, 這幾日再未返回過藥坊。
顼婳習慣了一睜眼就看見他, 有時候是睡在自己榻邊, 有時候為她晾着粥或者藥。她不喜歡長時間的睡眠, 但是這幾日,半夜醒來卻是一件頗愉快的事。
外面星月交輝,身邊的人呼吸清淺,顯然睡得正香。顼婳伸手把他推醒。
天衢子本就淺眠, 這時候睜眼也十分清醒,問:“怎麽了?”
顼婳說:“勞煩奚掌院,本座渴了。”
這幾日半夜叫醒他,都是這個借口。天衢子也不多說,自起身為她倒水,連水都不涼,入口溫暖。顼婳根本不渴, 于是也喝不了幾口。
他卻也不會厭煩,只是一味遷就忍讓。
顼婳看得有意思, 問:“知道本座真身, 奚掌院不會覺得心中不适嗎?”
天衢子把水放回去, 說:“只是頗感意外。但……也理解了傀首所為。”
顼婳眨巴眨巴眼睛:“哦?”
天衢子說:“曾經一直覺得傀首不近人情,因為弱水河口乃關乎三界存亡之大事。而畫城僅因一己之私,不願交出聖劍,置三界于危難。未免淺薄而自私。”
顼婳說:“嗯?!”你居然還覺得本座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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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衢子在她身邊躺下來,雙手枕頭,望着上方。無數夜明珠垂墜而下,奢華而明亮。他說:“可得知傀首真身乃是聖劍之後,倒是解了疑惑。”
顼婳對他的心态很感興趣,問:“那你現在怎麽想?”
天衢子說:“聖劍既然就是傀首真身,傀首是否鎮守弱水,倒确實是可以自己選擇。”
顼婳頗為意外,安靜了片刻之後,她問:“奇怪,你不覺得本座這才是自私淺薄嗎?”
天衢子搖頭,說:“奚某生來,雖然習慣修行之苦,卻前有父母關心,後來師門器重,本座未曾入過弱水,并不知裏面是怎樣的生活。但是傀首願不願意,均在情理之中。弱水河口雖然關乎三界,但三界生靈便也當人人有責,慷他人之慨,非君子所為。”
顼婳以手肘支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奚掌院真會體貼人。”
天衢子回望她深深眼眸,她微笑:“這張嘴說話,也越來越動聽。”說着話,便伸出手,觸摸他顏色淺淡的唇。天衢子伸手握住,說:“但是一想到如今調戲本院的乃是聖劍,心中多少還是怪異。”
顼婳笑得發抖,下巴慢慢壓在他胸口,好半天說:“玄門能找到其他方法鎮守弱水麽?”
天衢子沉默,片刻之後,說:“當初尋找聖劍材料之後,鑄造亦花了千年餘。現在弱水河口的法陣,是支撐不到那個時候的。何況我們也再尋不到第二塊天外隕鐵……很抱歉,奚某還不太習慣将聖劍視為活物。”
顼婳搖搖頭:“沒事,五百多年了,本座也經常混淆。有時候睡到半夜,發現自己有手有腳,還是會頗不适應。”
天衢子也覺有意思,他以前從未離顼婳這麽近。他問:“以前的日子是怎麽樣的?”
顼婳說:“以前的日子?”
天衢子柔聲道:“鑄劍以前。”
顼婳說:“那說來可就話長了,一動不動,一蹲無數年。”
天衢子等了半天,卻無後話了——這哪話長了?!他神色無奈,顼婳哈哈大笑:“沒手沒腳,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動,就每天東想西想呗。那時候趴在一輪大大的月亮下,一到夜裏,整個身子底下都是亮堂堂的。雲有時候飄過,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倒是托了這段時間的福,參悟了一點天道奧義。後來一不小心,被風吹落,砸在赤血峰。”
天衢子心中微動,赤血峰是融天山十峰之一。只是傳聞有高人在此渡劫失敗,整座山峰慘遭雷火舔舐,從此漆黑一片,寸草不生。
他說:“然後被向銷戈發現了?”
顼婳搖頭:“沒有,只是那個時候,才發現原來還可以行走、可以言語。你知道嗎,九淵仙宗派來查看的弟子沒有找到我,就借着雷火在山峰烤肉,那香味……”
她咂了咂嘴,仿佛這時候依然能回想起那味道。天衢子哭笑不得,顼婳指尖觸摸他的臉頰,小聲說:“那個時候我就發誓,我要留在人間。”
天衢子任她觸摸,許久,卻又聽她說:“可惜,天道賜予本座的使命,就是鎮守天河。本座要想永留人間,并不容易。”
天衢子握住她的手,放回絲被中,許久說:“逆風而行,多少總會有些阻力。需要無盡的膽魄與強大的實力。”
顼婳很滿意:“說得對。”
天衢子輕撫她一頭烏發,說:“天還早,再睡一會兒嗎?”
顼婳說:“我想喝粥,順便加一個鹹鴨蛋。”
天衢子微笑,他不擅廚藝,唯有粥和鹹鴨蛋不需要這樣東西。他說:“我去做。”
他小心地起身,沒有讓一點風鑽進被子裏。顼婳看着他開門出去,寝殿裏驟然冷清下來,夜明燈的光輝也無法填充一室空空蕩蕩。
顼婳喃喃自語:“登天化神之路,總會遇到幾塊絆腳石。”
我是想永留人間,可是天衢子,我沒有功德。可笑吧,我鎮守弱水兩千年,天道卻不願承認我是活物。一切功德都是向銷戈和水空鏽的。
而我叛出弱水,反而是逆天而行。從此雷劫不斷,難以存身。還需要色無非讓一個活物的位置給我。
身邊的餘溫,在慢慢地冰冷。顼婳扯起嘴角,露了個笑。
可我既手握自由,又怎麽可能再還回去呢?!
怎麽可能呢?!
約一柱香之後,天衢子的化身端了熱粥過來。鹹鴨蛋被煮化在粥裏,還放了一點鹹菜和肉末。顼婳只聞了一聞,便覺清香撲面。她問:“雲清起來了?”
天衢子可沒有這樣的手藝。天衢子嗯了一聲,那丫頭這些日子想必是明白了二人的關系,對他的态度雖然仍詭異,卻沒有前幾日的出言不遜——她在自家師長面前,一向是個好孩子。
比如知道顼婳最近喜歡喝粥,總是變着法子做好,熱在砂罐裏。
顼婳正要接過勺子,天衢子卻是搖搖頭,自己吹冷了喂她。
她滿滿地含了一口,只覺鮮香入骨,不由道:“天衢子,你真好。”
天衢子一笑,他化身與本尊的五官明明不同,但是一笑之間,卻是毫不違和地與本尊重合。導致相識相處的日子,顼婳對他從不抵觸。
他輕聲說:“快吃完,天色尚早,可以再睡一覺。”
顼婳說:“不睡覺也沒奈何,天雷在外面守着,我肉身出不去星辰海。”
天衢子忍着笑:“這幾日是當好好休息,不能亂跑也好。”
顼婳說:“不行,明天還是要召九盞燈來問問。他堂堂一個器宗掌院,難道就沒有一個法子能讓本座暫時避開天雷嗎?”
天衢子眼中笑意微斂,說:“器聖不是在畫城嗎?何不問他?”
她擄走了向銷戈,向銷戈現在當然也就還在畫城了。可是幾個人入城這麽久以來,從未見過。
顼婳說:“他啊,不行。他對本座太了解,萬一搞鬼,本座不一定看得出來,以後會很麻煩。”
她倒是誠實。天衢子問:“向老他……還好嗎?”
顼婳伸了個懶腰:“不太好,他肉身壞得太快,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天衢子張了張嘴,終于是沒有再說話。他總不能讓顼婳放了向銷戈。
顼婳喝下一碗熱粥,只覺得腹中暖暖的,十分舒适:“再睡一會兒,以前身為隕鐵之時,并不需要睡眠。只覺得人類睡覺是多愚蠢的事,不好好享受生命,竟就這般浪費了一半時間。後來有了肉身,才發現原來睡覺就是生命中最大的享受!”
天衢子一笑,只願這幾日她好生休養,道:“睡吧,本院陪傀首再休息片刻。”
顼婳點頭,眼見他将碗筷收好,放到門口,這才返身過來,重又上榻。
她水蛇般纏過來,天衢子并不拒絕,這些天以來,許是顧忌她的身體,他十分順從。說話也總是退讓有度,讓他整個人都可愛了許多。
顼婳小聲問:“天衢子,你為何修行?”
天衢子微怔:“問道。”
顼婳啧了一聲:“道有什麽可問的,它無在天邊,無跡可循。執迷于它的人,到死都只有糊塗。”
天衢子忍着笑,問:“那你待如何?”
顼婳略略一頓,突然問:“天衢子,你想過成神嗎?”
天衢子渾身一僵:“什麽?”
顼婳說:“成神啊!如傳說中盤谷開天劈地,從此氣化風雲、聲成雷霆,雙眼化日月,血液成江河。你想過嗎?”
天衢子心中震驚:“顼婳,這只是傳說。就算傳說屬實,然而盤谷氏開天劈地,是何等聲威與功德?凡人豈可效之?!”
顼婳輕聲嘆氣,說:“是啊。功德難求。不過,也并非不可求。”
天衢子問:“平素功德積累,艱辛緩慢無比。這也一直是玄門的問道歷程。多少人到死,也未積下多少功德。”
顼婳說:“那是因為方法不對。凡人修仙,就算是資質出衆,到底也壽數有限,難成氣候。但是……奚掌院聽說過功德丹嗎?”
天衢子心中巨震,他身為頂尖雜修,當然知道這是什麽!他說:“傀首,此言何意?!”
顼婳輕聲道:“若是将大功德之人以秘法封入藥爐,只要方法得當,便可淬煉出其功德。服下功德丹,再加以催化,便可為自己所有。”
天衢子握住她的手一緊,許久,慢慢說:“傀首不能打消這個念頭嗎?”
顼婳說:“為何要打消,如今三界實力孱弱,便是九脈掌院想要成神,亦是道途渺遠。以數位修士之命,成就一神途。難道不值?”
天衢子心中無力,說:“人命豈能以價值限量?!他人修行不易,為何就應獻出自己性命修為,鋪就傀首登天坦途?如此作為,天理不容,天衢子更不能茍同。”
顼婳說:“本座以為,奚掌院不必如此迂腐。若得成神,能夠造福萬靈,他們的犧牲難道不值?”
天衢子輕聲說:“邪源之流,也敢號稱正果嗎?”
顼婳似被勸阻,不再說話了。天衢子将她的手暖在懷中,突然說:“待傀首身體恢複,本院便要着手營救畫城同門了。”
她沒有被說服,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