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1)
關雪羽心中忖道:“眼前的情形,看來似乎對我很不利,可是未來的勝負,還難說得很……”
鳳姑娘頗有所恃地道:“剛才你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就證明了我在你心裏并不是一點沒有分量,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就不會輕易放過。”
說着說着,她那雙充滿淩厲的眼睛裏,又自噙滿了淚水,恨和愛再一次的沖擊,使得她有些難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只怕又将要在關雪羽面前失态,便只有避開一途。誰又願意在自己最心愛的人面前失态?她卻不只一次地自曝其短,毫無保留地剖露了自己,似乎很不智,卻是難得一見的真情流露。
強自忍着悲憤的情緒,鳳姑娘面現笑靥道:“說來很好笑,你別老是姑娘長姑娘短的——只怕你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我叫鳳怡,你可以這麽稱呼我……”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鳳姑娘苦笑着搖搖頭道:“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心裏原本是希望與麥小喬能夠成為朋友……而現在卻已是絕對不可能了……”
關雪羽道:“為什麽?”
“為什麽?”鳳姑娘凄涼地笑着,“你還要問我?她這個人真的是不錯,只是感情是自私的,我還不夠大方到把自己心愛的拱手讓人,唉……我真不敢想,再見面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一個場面……天曉得……”
關雪羽怔了一下,深沉地道:“鳳怡,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聽見了這聲稱呼,鳳姑娘的眼睛像是亮了一亮。
“你叫我什麽?”
“剛才你不是要我這麽稱呼你麽?”
說着,關雪羽的臉忽然紅了。
一霎間鳳姑娘眼睛裏閃爍着喜悅的淚光:“你的心總算還沒有被狗吃了……”
說着,竟自落下淚來。
“唉……”關雪羽回過身來,在室內踱碟着,忽地定下來,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告訴你吧,我也不是個銅心鐵肺,真正無情的人——你……你對我的好,我又豈能真的不知……只是……只是……”
鳳姑娘睜圓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只是怎麽了?”
“只是我不能……”說着,關雪羽已跌坐在椅子上,像是洩了氣的一副皮囊,無限氣餒,無限沮喪。
“為什麽不能?”鳳姑娘挑動着眉毛說道,“是因為你先認識了她?還是你更愛她?”
“我不知道。”關雪羽搖搖頭,“你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
“哼……”鳳姑娘冷笑着道,“如果說你更愛她,我只有恨,卻也罷了,如果說因為認識她在我之先,就犧牲了我,我可是死也不甘心情願。”
關雪羽無限悵惘地搖着頭,這一霎間,他着實也有些茫然了。
說來可笑,自己與麥小喬,充其量也不過就只見過那麽幾次面,真正獨處更是少得可憐,何以會有這般深篤的感情産生?确是令人費解……
多麽微妙的感情,如果說果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那一日黎明送別,小橋片刻相晤,便是惟一的定情之時了,大家什麽話也沒有多說,只是互道珍重,餘下的更多更深的默契,便盡在不言之中了……
鳳姑娘默默地注視着他,片刻的冷靜之後,已使得她恢複了原來的理智與敏銳,尤其是在這要緊關頭,她是不會放過觀察對方機會的。
情緒有如幻滅的磷火,閃爍在關雪羽沉痛的臉上,所能表示的是那麽的含蓄、抽象,但是真情的捕捉,常常便隐藏其中。聰明的鳳怡,正在運用靈思,洞悉入微。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霎間的神馳,所歌頌的意境,竟是那麽的深切。感情的真僞,一人智者眼中,立辨其真。
關雪羽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卻已等于說了千百句話。呆癡的目光,不只是注視着眼前的那一盞熒熒孤燈,更多的情思,朦胧中早已彌漫開來,漸漸地擴大着……
由是冥冥中,麥小喬的情影現諸眼前……帶來的是無邊無際的空虛與遐想。
關雪羽着實地感覺到一種沉淪,整個心卻似沉甸甸的……原該是再真再純不過的一份情了,驀然間由于闖進來了鳳姑娘這麽一個人來,就像是攪混了的一池子清水,想要沉澱下來,再回到原來的純淨,談何容易?這個譬仿,其實也不恰當,倒似浪花澎湃,永無休止的黃河,既然水質本已是黃,便似永無回清之一日了。
燈芯“波”地一聲輕爆,聲音很小,卻遠比一聲鳴雷更使眼前的兩個人為之震撼。
關雪羽宛若由幻夢中驚醒過來,赫然發覺到靜坐一隅的鳳姑娘,從而為自己方才的失态感覺到內疚。
鳳姑娘微微嘆了一聲,道:“敢情你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這麽深了?過去的日子裏,我竟然一無所知,簡直像是一個瞎子……”
“是……麽?”
他自己反倒迷惑了。
“好吧,讓我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鳳姑娘由位子上緩緩地站起來,“麥小喬她中毒過深,我雖然盡了全力,卻無能挽回……”
“她怎麽了?”關雪羽猝然一驚。
“放心,她死不了,只是她的眼睛瞎了。”說完這句話,她倏地拉開風門,投身于沉沉的夜色之中,頭也不回地去了。
天上飄着淫淫細雨,出雲寺籠罩在一片煙霧雲霭之中,一聲聲的悶雷,橫過天際,從這一邊,滾到那一邊,滾來滾去,卻始終炸不開來。
人的情緒也顯得十分低落……
幾莖春蘭,都已打着苞兒,在雨水的沖洗之下,顯得格外的嬌嫩,那一叢冬青樹,更是翠綠欲滴,遠遠迤逦而來,将這所偏殿寺院擁抱着,像是一條巨大青龍,這座寺院的氣勢看起來,便更加雄偉。
麥小喬倚身欄杆,面對着煙雨迷漫的蒼天,若有所思。
雖然不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已略能适應雙目失明的現實境況。
在眼淚已将幹竭之後,所面臨的,仍然是同樣殘酷的現實,死既然是死不了,總是要活下去的。
原指望着出雲老和尚離寺三天必将回轉,誰知道屈指一算,幾乎已半個月了,還沒有一點點回來的跡象,想必是未能找尋到那個所謂的能人良土。滿腔熱望,便只有寄托在此人身上了。
有眼睛的人絕對難以想象到沒有眼睛的人的痛苦感受,卻也絕對領略不到失明者的敏銳心智反應,一個人一旦雙目失明之後,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化明為暗,只能以看不見的靈思幻想,假設着某項事物的生養敗息,一切的人際關系,來來往往,也只能憑持忖度與摸索,長久以後,自有其生存之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已不知在這裏伫立多久了,絲絲的細雨斜着飄過來,染滿了她披散的頭發,浸濕了她身上的長衣……卻更似凍結了她的心,此時此刻,她眼中既無別物,耳中亦無別音,幾乎已到了人我兩失,混沌之境。
廟裏的和尚誰都知道,這位美如仙女的大姑娘眼睛瞎了,這幾天脾氣不大好,是以一看見她的出現,便老遠地避開,倒只是幾個小和尚,心懷同情地始終眷顧着她,無論她從哪裏出現,都遠遠地跟蹤着,生怕她眼睛看不見,碰着了一塊大石頭,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隔着一道回廊,三個小和尚遠遠地瞅着她。
明智說:“可真是老天爺黑了心,怎麽會讓這麽好的一個姑娘瞎了眼?”
明本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翻着一對黑亮的小眼睛道:“昨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不是為她燒了一炷香嗎,你猜怎麽着,夜裏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老方丈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人,嘿嘿,這個人本事可大了。”
“啊——”明法張大了嘴巴,“有……多大?他能治好麥姑娘的眼睛麽?”
明本連連點着頭道:“能!能……麥姑娘的病,就是這個人治好的——”
三個小和尚都樂開了,一派天真,好像煞有介事似的。
笑着笑着,明法小和尚遂自嘆息道:“唉……她實在太可憐了,那個人也太狠心了,居然看也不來看她一次,真是狼心狗肺。”
明智怔了一下說:“哪個人呀?”
明本也傻了眼,眼巴巴地向明法張望着:“你是說,害她眼睛的那個人?”
“不是不是……”明法小和尚連連搖頭,“你們別瞎猜,事情是這樣的……”
三個光腦袋聚在了一塊。
明法不自然地紅了臉,怪不好意思地道:“事情是這樣的……啊,我說了你們可不能亂傳開去啊!”
兩個小和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明法這才道出了他的獨家新聞:“……有一天,我聽見老方丈師父跟麥姑娘在說話……後來又來了一個大姑娘,那個姑娘的本事可大着呢!”
兩個小和尚全傻了,果然毫不知情。
“好像是給麥姑娘治病來的,我聽見了她們說話,說到一個姓關的……”
“什麽姓關的?”
“他是幹什麽的?”
“這個我可就不清楚了……”
“咦?”明智圓睜着一雙小眼,“這算什麽?這就是你要告訴我們的?媽的,這什麽玩藝兒……”
明本也在怪他,兩個小和尚你一句我一句,明法被搶白得簡直招架不住。
等到他們都說完了,他才慢吞吞地道:“你們罵……什麽人嘛!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你,”明智恨得直咬牙,“我算是真服了你……你倒是說呀!”
“不要吵嘛……你們這一吵,我可要忘了。”
“忘了,忘了我揍死你——”一面說,明智真恨不能向着對方的臉就是一拳。
“別慌……別慌……我想起來了。”
他總算想起來了,讷讷道:“是這麽一回事,好像麥大姑娘……愛……愛……上了那個姓關的,而後來的那個大姑娘,她也愛上了那個姓關的……”
“有這種事?”明智道,“這個姓關的是幹什麽的?媽的,這麽好命。”
明法搖着頭:“這……就不知道了。”
“哦,”明本忽然像觸了電也似地道,“你說的就是那個姓關的,可是以前常來咱們廟裏的那個關大相公?難道會是他?”
這麽一說,兩個小和尚又都愣住了。
“對……”明智連連點頭道,“你這麽一提,可就絕對錯不了啦……準是關大相公……啊!原來還有這麽一檔子事,我是說咱們老方丈平常是不管閑事的,怎麽好生生的忽然帶回廟裏來一個大姑娘,原來是關相公……的事,這就難怪了。”
明本“嗯!”了一聲,這才像是松了一口氣說道:“要真是關大相公,倒也好了……”
明智頻頻點着頭道:“也只有關大相公能夠配得上她,他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只是,後來又殺出了另一個姑娘,又是怎麽回事?”
明智、明本四只眼睛全都注視過去,倒要看明法說些什麽,在他們心目中,這可是一件極為關心的重要大事,像是比每天的念經還重要。
明法小和尚讷讷地道:“這個……這個……那位姑娘好像跟關大相公也是好朋友……”
“什麽好朋友?”明本小和尚聆聽之下,睜圓了一對小眼,“關大相公怎麽可以跟兩個姑娘都要好?”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聽她們說起來,像是這個樣……麥大姑娘就因為這樣,才……才到廟裏來的!”
明本小和尚道:“要是這樣,關大相公就不對了……這位麥姑娘可真是可憐,怎麽能把她扔在廟裏就不管了呢!可憐她眼睛也瞎了……”
明智搖頭道:“你也別亂說,我想關相公不是這樣的人,他既然托了咱們老方丈收留麥姑娘就證明他不是無情無義……倒是後來的那位姑娘麻煩……”
明法張着嘴道:“怎麽麻……煩?”
“這你就不懂了……唉,你叫我怎麽說呢,反正是男女之間的事都麻煩……”
明本眨了一下眼;“什……什麽是男女……的事情?”
“媽的,男女之間的事你都不懂,你……白活了……”
倒是不愧大上兩歲,明智知道的比他們要多上一點。
明本被斥,紅着一張臉,讷讷地道:“人家本來就不懂嘛……要懂,還來當和尚?”
明智瞪着他,晃了一下頭道:“你都說些什麽?小心給老師父們聽見,罰你面壁。”
明本嘟嚷着道:“本來就不懂嘛,難道你懂?”
明智搖頭,嘆道:“說你們土,還嘴硬……我當然是也沒經歷過,只是可比你們要懂得多……這男女之間的事情,咳……可麻煩着啦!”
“怎麽……麻煩?”明法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光說麻煩,怎麽個麻煩法子你又不說。”
明智讷讷地道,“這個……這個……”又搖頭又嘆氣,滿像那麽回事似的接下去道,“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倒是沒什麽,一個男人,兩個女人,咳……那可就麻煩大了……”
“啊!”
“哦?”
“你想呀!”明智說道,“比方說吧,這位麥姑娘和另一位姑娘,都愛上了關大相公,兩個人都一樣的漂亮,本事又大,又都是一樣的好,你說關相公該要誰?舍誰?”
明本搖搖頭:“那還用問,當然選麥姑娘了。”
明法也點頭附議。
明智冷笑道:“可你們也不是關相公,怎麽知道他心眼裏到底喜歡誰?兩邊都好,要死要活,争風吃醋,你說他心裏煩不煩?”
“啊——”明本緩緩點頭道,“這麽一說……倒真是麻煩。”
“原來女人的事這麽麻煩呀……”明法張着大嘴幾乎傻住了。
“廢話,要不咱們幹什麽好生生地要出家呢?所以說呀,還是咱們當和尚的好,腦袋一剃,袈裟一穿,什麽事都沒有了,每天只管吃素念佛就好——”
說着,這個明智和尚雙手合十低低地宣着:“阿彌陀佛——”
他是師兄,兩個小師弟每每以他馬首是瞻,聆聽之下,慌不疊地雙雙學樣,也都宣起“阿彌陀佛”來了。
一語未畢,可就看見細雨絲裏正有幾個人走來。為首的一個老僧,正是本寺的老方丈出雲老師父,緊接着他身後的是一個頭戴大笠,背部高高拱起的麻衣老人,再後面的幾個人,俱是本廟裏的各堂職司僧人,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向着這所偏殿行來。
三個小和尚不敢怠慢,趕忙恭敬地侍立一旁,合十以迎,眼看着出雲和尚與那個駝背的麻衣老人一徑來到院子裏,老方丈回過身子,吩咐身後僧人道:“你們各自都回去吧!”
俟到各僧人轉身離開以後,出雲和尚才同着那個麻衣老人一直來到了近前。
“弟子等迎接方丈師父——”
三個小和尚一致向老和尚合十問安。
出雲老和尚點點頭問:“麥姑娘的情形怎麽樣?”
三個小和尚彼此看望了一眼,明法上前一步,讷讷道:“回方丈師父的話……麥姑娘……每天吃三頓飯,有時候只……吃兩頓,有時候……一個人……老想,也……不說話,弟……弟子勸……她想開一點……”
出雲老和尚一笑,看了他幾眼,他倒是挺喜歡這一個小徒弟的,認為他一片純樸、天真,不染世故。
當下點點頭道:“你們暫時都下去吧,啊,麥姑娘呢?”
明法說:“在那裏——”
剛想用手去指,才知道敢情麥姑娘已回房去了。
老和尚道:“你去告訴她一聲,說我們來了。”
明法答應着,趕忙就往裏面跑。
卻見那個麻衣老人呵呵笑着,眯着一雙滿是皺紋的老眼,看向明法背影,微微點頭道:“貴寺和尚人數不多,方才都已見過,論質禀,都甚平平,倒是這個小和尚有些意思,将來傳你出雲寺衣缽,發揚光大,只怕卻是還要應在這個小娃娃的身上啊!”
出雲和尚愣了一愣道:“是麽?”麻衣老人嘻嘻一笑,露着看來幾乎已經發黑的牙床道:“是不是往後看吧,佛癡,癡佛,你們出家當和尚的人總要有些呆癡才好,卻又不能真正的笨拙,佛謂‘不可說,不可說’,這番道理大和尚你當然是懂得的了,哈哈……”
別瞧這老頭兒又幹又瘦,聲音倒是極為宏亮,幾聲大笑真有響徹行雲的架勢,只驚得殿檐上一群野鳥,紛紛振翅而起,仿佛四山都有了回應。
出雲和尚搖搖頭道:“你一來,就驚了廟裏的鳥兒,只怕不是善客,不可說,不可說,阿彌陀佛——”
麻衣老人聆聽之下,第二次又自發出了一陣狂笑,這一次聲音較諸前次更為響亮,猝聞之下,真不禁被他吓了一跳,宛若晴天響了一聲霹靂。
就在他這陣笑聲之後,猛可裏由後面藏經閣樓間,起了一聲凄厲尖嘯之聲,有如九天抛起的一根鋼絲,驀地拔了個尖兒,随即消于無蹤。
出雲和尚在麻衣老人第一次發出大笑聲之時,已似留了仔細,容得他第二次發笑,便已是心領神會。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嘴裏連聲宣着佛號,“無量壽佛,善哉,善哉!施主你的眼睛也太厲害了,那經閣藏鬼,已近甲子,向來相安無事,你又何必非要趕他們離開?豈非造孽?這一來,真正的是惡客了。”
麻衣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佛門善地,豈容鬼魅存身,這園子我一進來,就感覺到了冷氣森森,莫怪乎那位麥姑娘的病勢不減了,我為你攆鬼,行了一件大善事,何不來謝我,反來怪我多事,真正的豈有此理,往後我也就不再多管你的閑事了。”
老和尚嘻嘻一笑,只念着阿彌陀佛。
二人暄談說笑之間,倒像是極為熟穩的相知老友,殊不知他們相識雖久,中間這一段距離,總有三四十年之久沒有過往見面了。
雨絲仍飄個不已,天色十分陰晦。
麻衣老人嘿嘿笑道:“這多年來,你當我早已不在人世,我卻對你有個耳聞,難為你還是有道的高僧,莫非不知道俗家事是管不得的麽?”
出雲和尚耷下長眉,單手打訊,連聲宣佛道:“施主責備的是,只此一端,下不為例,南無阿彌陀佛——”
說話之間,但見明法小和尚由裏面快步出來,說道:“麥姑娘有請方丈師父。”
老和尚點點頭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法合十為拜道:“是——”
正待離開,麻衣老人卻喚住他道:“小師父且慢離開,過來一趟。”
明法小和尚愣了一愣,紅着臉道:“是……老施主……你有什麽事,要交待我麽?”
麻衣老人嘻嘻笑道:“說得好,說得好——”
出雲和尚點點頭道:“這位施主乃是來自關外長白山匡老施主,人稱銀發藥王的便是,你上前見過。”
明法答應了一聲,上前行禮。
麻衣老人越加地高興道:“好,好,小師父,我随身還有個藥箱,放在前殿,重得很,你搬得動麽?”
明法連連點頭說道:“搬得動,搬得動。”
麻衣老人哂道:“那就麻煩你去為我拿來吧!”
明法連連答應着,一溜子小跑,随即消逝無蹤。
出雲和尚微微一笑,道:“看來你是格外地偏疼這個小子,倒是他的好造化,快來,我們進去吧!”
随即穿過了眼前長廊,一徑向着麥姑娘下榻的這間房子走來。
但見房門敞着,麥小喬正面向外呆呆地坐着,二老的腳步聲驚動了她,慌不疊地由位子上站起來說道:“老師父回來了。”
出雲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受苦了。來,老衲為你引見一位前輩朋友——”
随即介紹身旁的那個麻衣老人,道:“這一位是人稱銀發藥王的匡老前輩,姑娘可曾有過耳聞?”
麥小喬頓時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被稱為銀發藥王的那個姓匡的麻衣老人呵呵笑道:“麥姑娘是被老夫這個名字吓着了麽?有道‘教不嚴,師之情’,我徒弟闖下的禍,理當由師父出面化解,且先不說別的,容老夫先看看姑娘你的傷勢如何吧!”
敢情來人,正是武林中傳說多年,公認為早已物故的長白奇俠,人稱銀發藥王或是老人參的一位絕世高人,金翅子過龍江被傳說正是此人一手造就出來的高足。
正因為有此一層關系,麥小喬乍聽起來,焉能不為之大吃一驚。
當下,不容她作出任何反應,銀發藥王的雙手已作勢向外抖出,随着他振動的手勢,立刻就有大片力道,形同一個無形的氣罩,驀地将麥小喬當頭罩住,一股奇熱的氣機,随之亦灌輸其體魄之內,麥小喬全身抽動了一下,頓時如同泥塑木雕般動彈不得。
當然,情形絕非僅止于此。
随着銀發藥王匡老人抖動的雙手,那片籠罩在麥小喬體上的熱流氣機,即化為千百道細小的游絲,循隙就鑽,紛紛進入麥小喬身體之內,一時間整個身體宛若蟲行蟻爬,奇癢無比。這番運動,足足在她身上進行了甚長的一段時間,其微妙簡直前所未見,似乎連發梢足下,皆都在走動之列,頓時只覺得通體上下,奇熱無比,霎時間為之汗下如雨,直到銀發藥王霍地收回了雙手,這番奇妙的感覺才為之消失。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在一旁讷讷道,“匡施主可曾發現了什麽不妥?”
匡老人搖頭道:“你說的不錯,她身上餘毒已去淨,只剩下雙目一處,即所謂‘毒入雙瞳’,看來勢将大費周章,且容我看過再說吧!”
說話之時,明法小和尚已自外面背着藥箱子進來,老和尚招手令前。
放下了藥箱子,明法小和尚眼巴巴地看向匡老人道:“老施主,麥姑娘的眼睛還有救沒有?”
出雲和尚嗔道:“你不要胡說。”
匡老人插口笑道:“不要責怪他,此子一片純樸童心,恰是對了我的脾胃,哈哈—
—容後,我倒是要好好地造就他一番才是。”
随即看向明法道:“來,小和尚,幫我個忙,且扶麥姑娘坐下,先看看她的眼睛有救沒有?”
明法答應了一聲,正待過去,麥小喬冷笑道:“我自己會坐。”随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
匡老人“哼”了一聲道:“不是這麽一個坐法兒,大姑娘你有所不知,先莫要倔強,且容這小師父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于是吩咐明法道:“小和尚你搬把椅兒與這位姑娘面對面地坐好——”
明法答應了一聲,立刻遵囑搬了一張椅子,與麥姑娘對面坐好。
匡老人點點頭道:“對了,就是這樣一個坐法,再要四手相接,互傳龍虎。”
“龍”、“虎”乃是手掌虎口相交處穴道的名稱,明法小和尚自然懂得。
這一來,他可就大大地為難起來了,一時間臉孔漲得通紅,讷讷道:“這……老師父……”
一雙眼睛掃向出雲老方丈,一時大生猶豫,緊張得連身子都戰抖起來。
出雲和尚“哼”了一聲道:“照着匡施主所說的話去做,真正是蠢材一個。”
“是,弟子遵命。”
一面說,明法小和尚抖顫顫地伸出了手,卻不敢真地抓住麥小喬的雙手,只是指點相觸而已,倒是麥小喬落落大方地反抓住了他的兩手,二人虎口相交,霎時間體溫互傳,小和尚早已經羞得連脖子都紅了。
麥小喬眼睛一轉,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借助于小和尚的眼睛,回光反視,讓我暫時也能看物可是?”
匡老人贊嘆道:“你果然冰雪聰明,一猜就猜中了,莫非姑娘原本就精于這門功力?”
“那倒不是……”麥小喬冷冷地搖着頭道,“我只是過去聽師父說起過這門學問而已。”
說到這裏,她似乎難以抑制住心裏的憤怒,由眼前的匡老人聯想到了他的弟子金雞太歲過龍江,畢競他們是師徒一系,弟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師父焉能得辭其咎?是以言談之間,對于這位武林地位極隆的前輩高人,本能地失去了原有的尊敬。
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在我未見你之前,我一直以為你已不在人世,原來你竟然還活着,這就令我心裏大為驚異,難以釋懷了——”
這幾句話乍一出口,連一向極能自持的出雲老和尚也由不住臉色猝然為之一變,實在想不到麥小喬居然會對一個加惠于她的前輩長者,如此失态,緊接着他随即明白過來。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喃喃地宣了一聲佛號,“匡施主是久已封山,不問外事,為了姑娘的病,今次破例出山,卻已是十分難能了。”
匡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大姑娘有話,總是要說出來才好,悶在肚子裏可不是好兆頭——”随即轉向麥小喬道,“你道我該死倒也不錯,只是這件事卻也由我不得,閻王不點卯,小鬼不來傳,姑娘你又叫我怎麽個死法?”
麥小喬哈哈地道:“前輩你錯會了我的意,我可不是說你該死,而只是認為你活着是有些奇怪罷了。”
“那還不是一樣。”匡老人笑嘻嘻地道,“老夫倒要聽聽其中原因,請姑娘賜告其詳。”
“哼,前輩你這就明知故問了。”
“哦?”
“只請問金雞太歲過龍江可是你的徒弟?”
“不錯,是收了這麽一個不成材的弟子。”
“他的所做所為你可曾有過耳聞?”
“聽說過那麽一點。”
“不應該只是一點。”麥小喬冷笑道,“令徒大名,以及所做所為,已是當今天下盡人皆知之事,你是他的師父,豈能只是知道一點而已。”
“姑娘的意思……”這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怪我教導不力?”
“豈止是教導不力?”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略為沉靜片刻,用以緩和緊張的情緒,随後才道:“我的眼睛即使真的瞎了……也只是我個人的悲哀,算不了什麽,可憐那些無數屈死在他手裏的冤魂……唉!這筆恨海深孽,只怕令徒一身萬死也不能贖清,前輩你竟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如此為惡,袖手旁觀,甚或不略加制裁,豈不令人大為吃驚?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我對你雖活猶死而大感存疑之處了。”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讷讷地道,“匡施主此次出來,正是要緝拿這個孽徒歸山,姑娘你稍安毋躁,且容匡施主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有救吧?”
麥小喬微微嘆了口氣,随即不再言語,只是一肚子的委屈,焉能就此平得下來,想到激忿傷心之處,由不住熱淚迸流不已。
這老人直到此時,才嘿嘿笑道:“姑娘責備得甚是,确令老夫慚愧不已……”
仰天長嘆了一聲,這位早已失聞于江湖的武林名宿,一改常态,變得十分憂戚地說道:“過龍江身世奇慘,六歲從我習技,日以百草練汁浸體,已收洗骨易髓之功……”
微頓片刻,才接下去說道:“……他質禀奇佳,用功又勤,十年之內已盡得我真傳……十六歲以後,我長白門武功,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傳授他了。倒是他深鑽苦研,別創出許多新奇招式,往後十年,他易居苗山,與古井客相處甚稔,結為忘年之交。這十年之中,他功力大進,觀其氣勢發展,早已突破我長白門昔日窠臼。老實說,今天老夫真要講到與他動手過招,是否能是他的敵手還是未知之數……我卻已十分知趣,不敢以師尊而自尊的了……”
“南無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讷讷道,“這其中竟然還有如此一層,設非是施主道出,我等竟然是一些也不知道。”
麥小喬神色略見平和,卻持異議道:“一日為師,終身稱徒,況乎前輩對他有十年造就之恩,過龍江雖為人手狠心辣,卻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老人家如能及時出面約束他,只怕絕非今日的情況……唉,話雖如此,亡羊補牢,今天你老人家的出山,也許還不會太遲……但願如此——”
匡老人點點頭道:“再說吧。”
一面說,他擡手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根根聳立宛若銀芒也似的一頭白發,這銀發藥王一號,料必是這樣來的。
“姑娘,我這就看一看你的這雙眸子吧!”
說話之時,他的一雙奇大如箕的手掌,已雙雙按在了明法小和尚的後腰兩處“氣海俞穴”上,卻将一股浸淫經年、奇異卓絕的內功九轉功力緩緩輸入。
先是明法小和尚身子抖了一抖,驀地即有如泥塑木雕般地怔在了當場——一縷先天元陽之氣,在匡老人內力催使之下,暫時由小和尚的丹田之內轉移到了麥姑娘身上。
麥小喬頓時身子起了一陣燥熱。
奇妙的事情緊接着随即發生,明法小和尚的一雙眼睛就在這一剎那,驀地為之一黑。
“啊——”小和尚發出了一聲驚呼,頓時雙目失明,什麽也看不見了。
只是麥小喬卻為之眼前一亮,大放光明,那雙原本失明的雙眼,竟然又為之重行視物。
這一霎間的驚喜,簡直令她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