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
山上飄起了白茫茫大片的霧,每到這個時候,也就是一天的将要結束。
麥小喬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姍姍向室外步出。
透過了茫茫的一天霧氣,又看見了斜挂在天邊的那一道五色長虹,她想走過去一點看個清楚,忽然只覺得腳下一軟,由不住打了一個踉跄,差一點坐了下來。
迎面人影乍閃,現出了出雲和尚高大的身影。
麥小喬心中一驚,叫了聲:“老師父。”腳下再次一軟,頓時一跤坐了下來。
出雲和尚的忽然出現,顯然正是與此有關,一聲“無量壽佛”,長袖揮處,不偏不倚地正好拂在了小喬腰上,往起一帶,已把她拉了起來。
緊接着,和尚前進一步,左手一托,已把小喬整個身子抱了起來,身形猝閃,快速地已回到了房中。
麥小喬不勝驚駭地道:“我怎麽了?”
老和尚一聲不響地把她放倒榻上,臉色甚是沉重。
麥小喬一驚,思忖道,莫非我真的病了?随即用一雙迷惑的眼睛看向對方。
“暫時不要說話,怕是你的舊毒發作了。”
說話時,老和尚的一只大手,已扣在了麥小喬的腕子上,同時雙目合上,随即運神默默地凝思起來。
麥小喬聆聽之下,由不得猝然吃了一驚,她幾乎忘記了身上還隐藏着致命的毒傷,一經發作,只怕性命休矣。
出雲和尚緩緩睜開了眼睛,輕輕一嘆道:“果然不錯,你的毒傷發作了,目前雖然跡象甚微,但是到底不可輕視……姑娘,你的感覺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說:“沒有什麽……只是身上無力,老師父,你能救救我麽?”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看吧,我必當盡心就是。”
Advertisement
随即關照那站在一旁發呆的明法和尚道:“去,到我那裏,把桌子上的那個藥籃子給我拿來,快去。”
小和尚答應了一聲,連忙掉身飛奔而去。
出雲和尚看向麥小喬,苦笑道:“三天以前,我就發覺到了你的眼神有異,擔心你近日來可能會病發,果然被我料到。昨天夜裏,我叫明法給你送來的藥,你可曾服下去了?”
麥小喬搖搖頭,卻把頭轉向一邊。
“為什麽?”
“不為什麽……只是生你的氣。”
“這就怪不得了。”老和尚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那碗藥汁是我苦心調制,其功效雖然不能解除你身上的宿毒,但是用以延緩你的毒性發作,卻是應該具效……偏偏你不聽話……現在毒性發作,可就麻煩了。”
一面說,老和尚只是頻頻搖頭嘆息不已。
麥小喬早已在注視着老和尚,聆聽之下,出乎意外的,臉上竟帶出了一抹微笑,但笑容裏別具凄涼。
“老師父,那就讓我死吧……”
淚水順着她的眼角汩汩地淌了出來,雖是傷心,看來卻極平靜。
“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就讓我死了吧!”
出雲和尚冷冷一笑,道:“胡說。”接着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稍安勿躁,這件事情或有救。總之,你既然來到了老衲我的廟內,你的一切安危,便由老衲我負責便了,暫且由不了你做主。”
說話時明法小和尚已拿着藥籃子匆匆進來,老和尚接過來就其中選了幾撮,交與明法,命他即刻置爐煎煮,快快送來。
這才轉向麥小喬,喟然長嘆了一聲。
“我知道姑娘對老衲心存不滿,怨我遲遲不肯為你剃度說三皈依,其實……現在無妨說明,姑娘你哪裏是出家人哪?這件事待姑娘你傷勢好轉以後再說吧!”
麥小喬冷冷地道:“這麽說,大師父你從一開始起就在敷衍我?你壓根兒就沒打算要收留我,可是?”
“阿彌陀佛!”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語,姑娘你塵緣未盡,确非佛門中人,以人世眼光來看,正是大有可為,後福無量。”
麥小喬冷冷地道:“以人世眼光……哼哼……老師父你何不幹脆就說佛門不要我……
我一直敬重你的為人,想不到你居然也會騙我……”
說着眼睛一紅,熱淚泉湧而出。
“阿彌陀佛!”老和尚再一次地宣出了一聲佛號,“姑娘你是個聰明之人,怎麽說出這些糊塗話來了?”
麥小喬沒等他把話說完,即把頭轉過一邊,不再答理他,但只見肩頭輕聳,竟自抽搐有聲地哭了起來。
女人的哭,确是有相當力量,尤其是以麥小喬今日之處境、立場,确能引發聆聽者無限同情,老和尚雖是早已适跡佛門之人,但以身當其事,受人之托,雙重壓力之下,亦頗感事态之發展,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個宿命論者,相信凡事俱有一定之定數,只是在事發之後,定數之前,這一段過渡時間,卻是千奇百怪,常有不可思議之發展,一個處置不當,容或人定勝天,亦非無可能之事,那是因為一個人也許因為所謂的定數不能改造自己的命運,但是生命的本身,卻是操持在自己手中,要是意圖毀滅,自我結束,便是神佛有知,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老和尚怕的就是她的任性,那是因為她确确實實是個任性之人。
“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萬般無奈之下,老和尚也只能祭起了他的最後法寶,一聲聲地梵唱,有時候确實頗有無比的威力,确能去濁生清,給人以振發深省之功。
只是這一次卻像是在麥小喬身上,并未能産生預期的效果,忽然她轉過身來,圓睜着一雙流淚的眼睛:“老師……父……啊……老師父……”
麥小喬的聲音裏,充滿了戰栗、驚悸,出雲老和尚被她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禁大大地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麽啦?”
“沒有……沒有什麽……”
原本她已經坐起來的身子,卻又慢慢地躺了下來。
老和尚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探出手來,意欲去捉住她的脈門,只是指尖方觸及對方的肌膚,麥小喬卻慌不疊地閃了開來。
“我很好,沒有什麽……”
說着她又把身子轉到了裏面,像是仍在賭氣,只是那一雙睜大的眼睛,以及含蘊着的無比惶恐卻繼續着,把她帶到了一個極為陌生恐怖的世界裏。
老和尚讷讷地道:“你可有什麽地方不适麽?”
老和尚說話時,只見明法小僧,雙手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似的走了進來。
“藥……藥好了。”
老和尚接過來,注視了一下。
老和尚向明法道:“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老師父。”
合十為拜,明法退了下去。
老和尚注視着麥小喬輕輕一嘆道:“來,把這碗藥服下去吧!”
“這是什麽藥?吃下去有用麽?”
汩汩的淚水,由她那雙大眼睛裏淌了出來,麥小喬這陣子莫名的傷感,确實使得出雲老和尚大感納悶。
出雲和尚道:“此藥為老衲采本山四味靈藥,取其清新,功能阻止姑娘身上毒素擴散……”輕輕一嘆之後,他才繼續道,“不瞞姑娘說,你身上所中毒素,乃長白門之獨家秘制。據我所知,當今天下,能解此毒者,除卻長白門自身之外,僅一二人或能有此能耐……偏偏這兩個人與老衲都有過節……老衲本身,雖亦擅解百家之毒,只是卻獨獨對此一門未能稱心,說來誠是令人大為嘆息,不過無論如何,老衲當盡全力,以使姑娘身上所中毒性,暫緩發作——來吧,先把這碗藥汁喝下去,這對你會有好處的。”
“是麽?”麥小喬笑得很凄涼的,“我以為……已經太遲了……”
當她凝視向老和尚時,那雙大眼睛裏情不自禁地又自汩汩流出了眼淚。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還是飲下去的好。”
麥小喬搖搖頭,冷冷地道:“已經太遲了。”
老和尚愕了一下:“為什……麽?”
“因為她的毒性早已發作了。”
這句話并非出自麥小喬之口,而是由另一個人的嘴裏傳出來,聲音清脆,一如新莺出谷,話聲方頓,一條人影已自敞開着的那扇軒窗裏飄身而入。
其輕靈巧快簡直有似幽靈一般,快到不容交睫。
老和尚“啊”了一聲,不啻大大吃了一驚。
他雖然手上端着那碗熱騰騰的藥汁,卻絲毫無礙于他快速的身法挪動,“呼”一聲,已飄出四尺開外。
“什麽人?”
話聲出口,卻已經看清了來人,敢情原是認得的。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高挑的個頭,一身的紫色長衣,小蠻腰細細的一掬,紮得異常的結實。
一頭長發甩向前啓,其上結着紫色的綢花,清秀爽朗,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襯着随了身的佩劍,更出落得那般俠女子風範。
“是你?鳳姑娘——”
“不錯。”鳳姑娘輕啓笑靥地道:“老和尚記性真不錯,我想你是不會忘了我的……”
榻上的麥小喬忽地坐了起來。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子一閃,已來到了小喬面前,後者本能地向後縮了一縮。
出雲和尚只以為她意圖要加害小喬,驀地吃了一驚。右手輕啓,寬大的袖面“呼”
地發出了一股袖風、直向鳳姑娘立身處襲去。
鳳姑娘早已防到了對方老和尚有此一手,左肩猝沉,快速地劈出了一掌。
雙方內力接觸之下,整個禪房起了一陣劇烈的震撼。
老和尚功力自然是高過鳳姑娘,只是由于他所施展的只是一股袖風,鳳姑娘所發出的卻是沉實的掌力,是以,兩股力道接觸之下,竟然不分軒轾,但卻帶給了他們所處身的禪房極大的震撼,十分驚人。
老和尚一股袖風,沒有把來人擊退,這才知道對方姑娘敢情不是好相與,但是他絕不能容忍來人對麥小喬有所傷害,輕叱一聲:“大膽!”
第二次待得擡手,發出掌力。
鳳姑娘冷笑一聲:“別急。”
老和尚已将發出的掌力,忽地收住:“阿彌陀佛——”一雙細長的眼睛,湛湛有神地直向對方逼視着,只待稍有不對,便起發難。
他雖是佛門中人,慈眉善目,只是卻也有不怒自威之一面。鳳姑娘當然知道老和尚的厲害,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敵手。
事實上她來這裏,也不是和誰打架來的,看見老和尚這個樣子,不禁有氣。
“老師父你這是幹嘛呀,我可不是來打架的,幹什麽一見面就欺侮人呀!”
出雲和尚聽她這麽說,想到了自己确實是有些失之盂浪,長眉頻眨,由不住又自宣出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這是從哪裏來?嘿嘿……卻須知道,這裏是佛門善地,可容不得你擅自闖入呢!”
鳳姑娘後退一步,兩只手往胸前一抱,笑了一聲道:“說到不請自來,這一點倒确是我的理屈了,可是事情可也得分個輕重緩急。”話聲微停,一雙眸子向着榻上的麥小喬瞟了一眼,冷冷地看向老和尚,道:“大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可是來幫你救人的,你難道認為我不應該來麽?”
老和尚聆聽之下,神色益見緩和。
“無——量——壽——佛——姑娘此話可是當真?”
“我從不說謊。”說着,她已輕移蓮步,姍姍走向小喬。
麥小喬冷笑一聲道:“我沒有事……你用不着救我……我很好……”
聲音裏含着輕微的顫抖,一面說,緩緩地垂下頭來。
“真的很好?”
鳳姑娘那犀利的眼光,緊緊地逼視着她。
“我……很好……”
麥小喬卻有意偏開了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看向出雲和尚說道:“大師父應該知道,七指雪山金鳳堂的大小靈丹,有起死回生之妙,就是講到毒之一道,也較一般醫家要高明許多……”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地道,“姑娘若然肯援手救助,老衲感激不盡,只是卻要容老衲先行探過再行定奪。”老和尚醫術高超,為防鳳姑娘于醫治麥小喬中途下手陷害,是以才會有此一說。
鳳姑娘顯然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退後一步。
老和尚随即上前,探出一手,待向麥小喬腕間把去,小喬倏地向後一收,道:
“不!”
一時間,熱淚滾滾淌出,她随即垂下了頭,飲泣道:“大師父,謝謝你的好心,只是太晚了,來不及了……”
老和尚一驚道:“怎麽……姑娘為什麽要這麽說?莫非……”
一旁的鳳姑娘輕輕嘆了一聲道:“老和尚難道真地看不出來麽?”
兩位姑娘一人一句,真把老和尚弄糊塗了。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這才冷笑道:“她的眼睛瞎了。”
真好比晴空裏響了一聲焦雷,老和尚霍地為之一震:“啊!”
憑他閱歷,原該早就看出,偏偏竟是昧于自信,總以為在自己呵護之下,毒性萬萬不會發作得如此快速,卻沒有料到,竟然已到了如此嚴重地步。
“姑娘……你擡起頭來。”
老和尚竟然還存着萬一的僥幸,希望鳳姑娘所猜測的不是真的。
然而,在麥小喬仰起的面頰,那一雙流淚的眼睛裏所呈現的目神,竟然是那般呆滞。
已無須麥姑娘自己承認,老和尚便可以斷定——這雙美麗的眼睛,真的已經瞎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的一聲佛號裏,整個身子都為之抖顫了起來。
“鳳姑娘……”他轉向鳳姑娘道,“你……”
“老和尚不用着急,這件事也許還不為太遲,現在我來了,一切總不至于太糟,只是……”
她眼角輕瞟,向着呆滞的麥姑娘看了一眼:“卻要看她是不是肯合作了。”
麥小喬搖了一下頭道:“不必為我費事,我已經說過了,我想死。”
說到“死”字時,她的一只手,忽然壓向枕畔,那裏就擱着她的一口長劍,她的手不偏不倚地就壓在了劍把子上,這個舉動不禁使得老和尚又自吃了一驚。
“無——量——壽—一佛——”老和尚銀眉頻眨道,“大姑娘……你可不能……”
鳳姑娘冷冷地道:“她死不了的,你放心。”
一面說,鳳姑娘輕移蓮步緩緩走到了麥小喬身邊,陡然間探手,待向小喬右手腕上扣去。
可是,麥小喬卻像是早已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她的動作比鳳姑娘更快。
鳳姑娘的手方自探出了一半,只聽得“嗆啷”脆響聲中,一口寒光四射的長劍,已自劍鞘裏掣了出來。
這一手大是出乎鳳姑娘意外,向後退開。
卻只見麥小喬橫劍在手,圓睜雙眼道:“你們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可就管不了許多,我就死給你們看。”
“阿彌陀佛,”老和尚長長籲嘆一聲,“這又何苦?”
他雖然佛法高深,素知過去未來,但是在面對着眼前這一霎,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這就不對了。”嘆息一聲,連連誦着,“因何自棄,因何自棄?”
麥小喬這一霎臉色蒼白,表情呆滞,那只持劍的手微微發着顫抖,她此刻早已是萬念俱灰了,一想到雙眼已瞎,即使是能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閃爍的劍,顫動的手,顯示着她此一刻內心的凄楚與猶豫。
她已有橫劍一死的念頭,只是自古艱難惟一死,說到這一個死字,易是易也,難也難極了。
總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的不甘心,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總是不願伏血劍下,況乎是用自己的手來結果自己的性命,又該是何等的不易?難!難!難!
一霎間的心神交戰,麥小喬終于緩緩地放下了手上的長劍。她心情沉重,下一步又當如何,誰也摸不準。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我想你還不至于傻到要尋死吧,好死不如賴活着,就算你是一個瞎子,也比死了強。”
“就算你是一個瞎子。”這句話說得好輕松,聽起來可真好比一把尖刀插進心裏那般滋味……
麥小喬原已難堪,幾不欲生,聆聽之下,再也當受不住,雙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手上一口長劍“嗆啷”一聲跌在地上,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倒了下去。
“啊!”
老和尚無疑為之吃了一驚。
“無——量——壽——佛——”他轉向鳳姑娘,似有所憾地道,“她已深為毒苦,你又何必雪上加霜,這麽一來,豈不更加重了她的傷勢麽?”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趨前,先把小喬失落在地上的那口長劍拾起,插回鞘內,放置在幾上,這才轉向出雲和尚。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快施妙手吧,遲了只怕就來不及了。”
鳳姑娘輕聲一嘆,似有些無可奈何。
那日她自從與麥小喬在石林一場激戰之後,雙方無疑已是反臉為仇。老實說,麥小喬的強自插手,硬管閑事,不可否認,已經大大傷了她的感情,她真恨不能舉劍殺了她,但事到臨頭,她卻是下不了手,今天,她也同樣的不能眼見她毒發身死。
一剎那的心神交戰,驅走了自私與毒惡,其實她只需要轉身一走,或是幹脆晚到片刻,事情便會自然而然地有了一個結果,偏偏自己卻來的正是時候,此時此刻,不要說是轉身一走,就是拖延片刻,也使她有罪惡之感。
“老師父,幫個忙吧!”
出雲和尚應了一聲,趨前一步,他雖然痛心極了,當日關雪羽把麥小喬托付自己,一切安危自然便由老和尚承擔了下來,倘若麥小喬有個三長兩短,老和尚第一個便自無顏面對故人,更何況他居心仁慈,根本上就具有不忍人之心。
他雖然武功較鳳姑娘高出許多,但是談到醫術一道,卻不敢稱先論強,那是因為七指雪山金鳳堂鳳七先生早有天下第一神醫之稱,尤其擅解百家之毒,在這方面,自己便實在逞不得強了。
“姑娘只管交待就是。”說了這句話,老和尚銀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來了。
鳳姑娘是時已把小喬安置得仰面睡好,一面由身邊取出了專為此次準備的“七寶解毒丸”,放進小喬唇內。
那七寶解毒丸,一味奇藥,在武林中确是享有極高盛譽,只道是藥效通神,卻是見者幾稀。這一次鳳姑娘是存心救命來的,才帶來了這味靈藥。
“阿彌陀佛!”出雲老和尚讷讷道,“是七寶解毒丸麽?這就好了……”說話之間,已聽見小喬腹內咕嚕嚕直是作響,顯然藥性已通。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老和尚一連說了好幾聲“這就好了”,為使小喬快些醒轉,他幹脆探出一手,抵在小喬側肋之間,将一股純陽真氣徐徐灌注入內。
鳳姑娘原本也打算這麽做,見和尚既已做了,便直在一旁靜觀。
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小喬的臉色已由蒼白漸漸變得有了血色。
“阿彌陀佛——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簡直喜形于色,只以為大功告成。
鳳姑娘卻并沒有他那麽樂觀,苦笑道:“大師父你且別高興過早,只怕……只怕……”
出雲和尚道:“怎麽?”
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怕只怕,毒性歸了竅,她的一雙眼睛就……”
她所以話聲中斷,是因為忽然發覺到麥小喬有了動靜,在長長籲了一聲之後,麥小喬終于醒轉過來,緊接着她睜開了雙眼。
老和尚憂喜參半地道:“姑娘,你覺得怎麽樣?眼睛可看見了?”
麥小喬聆聽之下,微微愕了一愕,似乎由夢境之中,才又回到了現實——一抹凄慘出現在她臉上,汩汩的淚水,又自淌了出來。
答案已很明顯,她仍然無能視物。
老和尚急了。
“這”他随即向前俯下身子,“來!我助你一臂之力。”
話聲微頓,老和尚的一只巨掌,已經按在了麥小喬脅下,緊随着他的抖動手掌,已把無比內無功力,向對方軀體之內緩緩輸入。
這股充沛力道,猝然與麥小喬接觸之下,即見她身上陡地起了一陣子戰栗,微有血色的臉上,霍地漲得通紅,由不住發出了連聲呻吟。
出雲和尚由于擔心小喬的雙目失明,情急之下,不惜施展出本身的純陽真力,用以驅除殘留在對方體內的餘毒。他功力深湛,數十年面壁潛修,非同凡響,就在他內力運施之下,麥小喬頓時百脈暢通,卻有淡淡的一片粉色輕煙,自她身上冉冉散起。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無量壽佛”,認為大功告成,這才把加附在小喬身上的那只手收了回來。
卻不意鳳姑娘在旁微嘆一聲,道:“太遲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毒已入竅,想要起出,可就難了。”
出雲和尚轉向麥小喬臉上注視片刻,不禁大為失望,喟嘆一聲,嗒然無語。
倒是麥小喬出乎意外地表現得很是鎮定。
“老師父,鳳姐,多謝你們了,這都是我命該如此。”輕輕嘆了一聲,她面現傷感地說道,“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這麽一來,我什麽也都看不見了,正好可以專心一意地服侍菩薩了,老師父你說可是?”
出雲和尚高高地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面色凄然地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且容這位鳳姑娘診視之後再設法吧!”
麥小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才轉向一旁的鳳姑娘道:“姐姐,你看我的眼睛還有救麽?”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拿住了她的脈門。
“金鳳堂”的醫術天下知名,鳳姑娘雖不若其父之妙手通神,但是家學淵源,卻也具有相當的造詣。
片刻沉默之後,鳳姑娘松開了手。
老和尚輕宣一聲佛號道,“如何?”
鳳姑娘嘆了一聲道:“很難說……以我看,毒質像是已進入目瞳。”
老和尚道:“只要設深入穴竅,總是有救。”
他随即探出手來,把住了小喬的脈道,仔細地切了一陣子脈,點點頭道:“鳳姑娘所見不差……事情還不至于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一面說,引手向外指了一指,暗示鳳姑娘到外面說話。
鳳姑娘在未來之前,心裏是對麥小喬懷有相當敵意,只是在她目睹一切之後,一顆心情不自禁地早已為之軟化,畢竟她們雙方談不上什麽深仇大怒,麥小喬為情勢所逼,存心出家,皈依佛門,下場已夠凄涼,更何況落到眼前這步田地,實在是令人痛心。
“你放心,我暫時不會離開這裏。”她頗有感傷地打量着麥小喬道,“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亦當盡力……”
說着,她由身上取出了另一個精致的小小藥瓶,由其中倒出了兩顆紅色藥丸,遞與麥小喬道:“把這個吃下去。”
出雲和尚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頭道:“這大概就是貴門的‘天王解毒丹’了?”
鳳姑娘微微一笑道:“看來我家的什麽事,大師父你都清楚,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如果有加害她的心意,也不會等到今天才下手了。”
“阿彌陀佛,鳳姑娘說哪裏話,老衲豈會多這個心?只是麥小喬姑娘如今情勢,不得不謹慎用藥,既然如此,老衲也就放心了。”
一面說,随将手中丹藥交向麥小喬手上道:“姑娘快服下去吧。”
麥小喬接過藥來,并不立刻服下,卻向出雲和尚道:“老師父請稍避片刻,我有幾句話要請教鳳姑娘,可好?”
老和尚打了個佛訊,連道:“使得,使得。”随即向外步出。
鳳姑娘自己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你要問我些什麽?你就說吧!”
麥小喬幽幽一嘆道:“你原是恨我入骨,為什麽現在又來救我?”
鳳姑娘怔了一怔,把頭轉向一邊。
麥小喬嘆了一聲道:“我好像樣樣都不如你,其實我此刻萬念俱灰,恨不得死了算了,你卻又偏偏出現,在我認為非死不可的時候,又給我一線生機。你可知道,你這麽做,雖然救了我,我并不感激你,我這麽說了,你仍願救我麽?”
鳳姑娘一笑說:“你以為我這麽做,是為了要你感激?”
麥小喬道:“一個人做一件事,總是有目的的,你這麽做又為了什麽?”
鳳姑娘冷冷地道:“我只是不願意你死,這就是我來這裏的目的。”
麥小喬搖搖頭,癡癡地道:“如果瞎和死,只要我選擇其一的話,我情願死,所以說……”
她微微地又自發出了一聲嘆息:“如果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就情願死……也就不必吃這個藥了……”
她說這句話時,心情顯然傷感極了,但是,她卻是那麽認真,使得鳳姑娘不敢掉以輕心。
“你實在很任性,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好好地給我活着吧!”
“那是說,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了?”
“我可沒有這麽說。”
“那……”麥小喬臉上閃起了無限失望:“那你……你是說我的眼睛沒有希望了?”
“我可沒有這麽說。”
鳳姑娘淩銳的一雙眼睛,盯視着她,只可惜小喬雙目失明,不能領會,要不然,她必定會大吃一驚。
接着鳳姑娘冷冷地道:“我雖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不見得別人就不能,所以你也就不必急着死了。”
麥小喬冷漠地笑着:“如果說七指雪山金鳳堂都醫治不好的毒傷,那麽這個天底下還有誰能醫治得了?”
“那可不一定。比方說,傷害你的那只老金雞本人,如果他大發慈悲,你就得救了。”
“你在說笑話了。”
“我說的是真的,世界上任何事,在它沒有發生以前,常常都會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發生之後,就又會被認為是順理成章了,你說是不是?”
兩個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到像是在探讨人生的真谛與哲理了。
麥小喬忽然莞爾地笑了。
她的确很美,尤其是沾染了幾許憔悴與寂寞,更有那種凄涼的冰寒氣質,越加的惹人憐愛,看在同樣是美人的鳳姑娘眼裏,便不禁有些惺惺相惜,而且,多少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妒意。
“怪不得那個關雪羽會對她如此關懷,她果然是一個迷人的姑娘……唉!麥小喬呀!
你可知道如今你這條小命可全在我手心裏,我要你死,你便無論如何也是活不了,只是我的心忽然竟會變得軟了……”
她的眼神兒不自禁地落在了麥小喬手心裏的那一雙小小藥丸上。
“她怎麽還不吃下去呢?”——她吃下去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能在自己與關雪羽之間作梗為患了。
那是她臨行之前精細盤算後,狠心複自私的傑作,居然巧妙地瞞過了老和尚的一雙慧眼,其實又豈止是老和尚呢?只要麥小喬吞下去之後,就是神仙也無法發覺——那麽結果必然将是,小喬的眼睛一生一世複明無望,而且勢将要在床上癱瘓終生……
多麽狠心、毒辣、卑鄙的行徑。然而,那是愛,一切都是為了要得到關雪羽那個她心目中至愛的人。為了得到這個人,她不擇手段,竟而出此下策,在狹義的愛的意義裏,便只能看見所愛的人與自己,一切的出發點便只有彼此與雙方,其他第三者的死活便為之次要了,多麽可怕的心理作祟。
麥小喬由于雙目失明,已無能透過對方的面部表情,體會面前這個人的一切微妙思維。
在短暫一刻心神交戰裏,她終于鼓起了勇氣,選擇了面對現實這條路,勇敢地活下去。
兩粒神秘的紅色藥丸,在她掌心裏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終于她輕嘆一聲,舉起這只手,待将藥丸放進嘴裏。
忽然,鳳姑娘的一只手,疾出如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慢着……”
“怎麽了?”麥小喬驚得一驚。
鳳姑娘簡直難以掩飾她臉上的尴尬,一霎間,那顆心跳動得那麽厲害,閃爍的美眸裏,流動着泫然欲出的淚水。
“這個藥……也許對你不太适合……”
說了這句話,她即由麥小喬手心裏,把那兩顆藥丸取了回來:“也許換了這一種對你比較适合一些……”
麥小喬自然不知道對方這一霎的心理變化,莫名其妙地竟自逃過了一步比死亡更可怖的殺劫。
在她茫然無從的意識裏,手心已接觸到鳳姑娘第二次改換了來的藥粒。
“吃下去吧。”——傳過來鳳姑娘略似歉疚的聲音。
人的思想變化可真是瞬息萬變,善耶惡耶,往往只在乎片刻一念之間。
正因為有了先前一霎間的惡,這一霎間的善便更為珍貴,在一番心神交戰之後,鳳姑娘幾乎是以贖罪的心情來面對眼前的麥小喬。
當她眼看着麥小喬把兩粒真的天王解毒丹吞下之後,下意識裏,才為之真的松了一口氣。
麥小喬說了一聲“謝謝”,随又道:“這藥很靈麽?”
鳳姑娘點點頭:“很靈,但是……”
“但是怎麽樣?”
“不瞞你說。”鳳姑娘道,“只怕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麥小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