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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

八匹快馬,一徑向這邊奔馳過來。

蹄聲嗒嗒,敲打在幹裂的驿道上,老遠就傳了過來。

今夜晚,大家夥的耳內部特別尖,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能使人人心驚肉跳,更逞論是這等聲勢,早有人報了進來。

剛剛才燙了腳,鑽進熱被窩的驿官任遲,聽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卧地虎”

(老棉鞋),披上了老襖,由一個貼身小厮打着燈籠,來到了前院大廳。

雖說是南邊暖和,可是這已進入臘月的天,早晚的那陣子寒意,也是很夠人受的。

任遲一個勁兒地往嘴裏吸着冷氣,心裏嘀咕着,這是從何說起,這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會有人來?一眼看見了驿館的書吏毛大文,正站在檐下候着自己,任遲的氣就更大了。

“這是怎麽說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嗎?不能再留客了,怎麽還有人來?”

“輕着點兒,別讓人家聽見了。”

毛大文慌不疊地上前幾步,湊到了任遲身邊,壓低嗓子道:“是京裏下來的高差。”

任遲先是一怔,繼而冷笑道:“京裏來的,他就是閻王殿來的也不行呀,人滿了就是滿了,你叫我有什麽法子,你可真糊塗。”

毛書吏忙拉住他小聲道:“大爺,你輕着點兒呀,不是玩兒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這後一句話,可真把他給吓住了,頓時愣在了當場。

毛大文擰着兩道眉毛,道:“架子可大着哪,我看爺你是趕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說到這裏,只聽得大廳裏已傳出了吆喝之聲大叫道:“驿官,驿官……猴兒崽子,架子還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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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聲吆喝,像煞戲劇裏的道白,标準的北京口音,稱得上字正腔圓。

任遲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黴星當頭,來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裏應了一聲,慌不疊趕上幾步,提高聲音應道:“石塘驿任遲求見,來遲了……

來遲了……”

話聲出口,人卻不敢直入,官場裏規矩多,尤其對方是當官差的,一點小疵,要是對方挑起來也能要自己腦袋搬家。

老半天,裏面才傳出了句話來。

“來了怎麽不進來,這個蠢勁兒哪,還得叫人提溜着是怎麽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書吏那“皇差”兩個字上,任遲有多大的膽量,哪能不吓得心驚膽戰?

一面匆匆把老襖穿好,這才發現到,倉促之間,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這個罪可大了,一時間吓得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味,只得醜話說在前頭。

“卑職不知列位上差來到,衣衫不整,這就去換過,再來參見……還請……”

“得了,等你再換衣服,天都亮了,咱爺兒們豎在這兒,都成了臘肉了。”

緊接着藍布簾子“唰啦”一下子揭開來,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已走了出來。

老長老長的一張“國”字臉,長板牙,濃眉,扁鼻子。一只手撩着長袍的長襟,一只手挂着馬鞭子,全身上下滿是疾勁的風塵之色。

憑着任遲的老于世故,竟然在對方身上看不出一絲兒富貴氣息。

倒是在對方撩起的大襟裏,窺見了一抹黃绫——這就足夠說明了對方的身份,再者對方這等精純的一口北京官話,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務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這地界的驿官?”長臉人打着官腔道,“這才多大會兒,你就挺屍(睡覺之意)啦?進來,進來……”

就把任遲帶進了堂屋。

這屋子裏可熱鬧啦,有坐着的、站着的,連同那個長臉漢子,一共是八個人。

一樣的穿着打扮,每個都是一襲藍布的罩袍,裏面是一襲薄薄的兩襟子開叉的長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總在五十與三十歲之間,顯在各人臉上的那種氣色,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倒是中間的那個雛兒,看上去顯得嫩一些,只是那雙眼神兒,卻數他最為淩厲。

任遲哪敢一一仔細端詳,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頭,心裏卻忐忑着,弄不清這麽一夥子人,到底是幹什麽來的?

長臉人哼了一聲道:“我們的身份,你知道嗎?”

“是……”任遲口不應心地道,“幾位大爺,幹的是皇差不是?”

“欽命上差。”長臉人白着一雙眼珠子,似乎怪他不會說話。

“就是這麽檔子事。今天晚上,來不及投店,再說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個四間也就夠了,再就是,大家夥的肚子都餓了,有什麽東西快弄出來,可別叫爺兒們等久了,聽見沒有呀?”

任遲苦笑着臉道:“這……這位上差爺貴姓大名?卑職這裏事先沒有得到一點消息……這麽晚了,房子都滿了……”

才說到這裏,就見其中一個矮漢子,驀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賬——”

他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圓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極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還要察看我們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嗎?”

任遲欠身應道:“卑職不敢,只不過——”

委屈到了極點,也不禁有些氣往上沖:“這位老爺不出示身份,卑職這筆賬,可就沒法報銷,還請上差多多包涵。”

那個山西矮子圓睜着兩只眼,正待發作,正中坐着的那個像是頭兒的人,卻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着先前發話的“京油子”遞過去一個眼神兒,後者立時會意,嘿嘿一笑,直向任遲面前走過來。

“這倒是句人話,咱們爺兒們還能白吃白住,要你貼銀子嗎?來,先拿着這個。”

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錠的元寶,白花锃亮,一看就知剛從庫裏出來的。

任遲雙手接過來稱了聲謝,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錠山西官銀,他心裏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庫的銀子,向不外發,一向是直送宮廷,然後再發出去。這錠銀子嶄新如斯,毫無疑問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庫,應是毫無疑問了。

他久聞朝廷大內有所謂的錦衣衛士,東西二廠的“番子”一個個武技傑出,飛檐走壁無所不能。此類人物每為皇帝私人所喜惡辦事,動辄殺人,取人首級于千百裏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無不畏如蛇蠍。看來這八個人,想必就是這個路數了。

長臉的北京客哼了一聲,道:“這些銀子應該夠了吧——至于我們的身份,你還是不便知道的好……聽明白沒有?”

任遲哪裏還敢哼氣兒?答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沒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窩裏叫起來,再次進了廚房,由于房子不夠,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間騰了出來,自己一家人擠到了後面的佛堂,這份凄慘可就夠瞧的了。

還算好,來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對方的困境,也就沒有進一步再挑剔。

三間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個看來像是雛兒,嘴上沒有胡子的對方“頭兒”獨自占了一間,剩下的七個人卻分配在另外兩間房子裏。

一陣子窮忙,直到醜時前後才算安靜了下來。

任遲上床之前,對着妻子方氏苦笑着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這個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這群老爺送走以後,我就上辭呈,不想幹了……”這才吹燈睡覺。

對于石塘灣驿館裏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來說,今夜似乎都太長了。

每個人都像是懷着過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個,家裏遭了滅門慘禍,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脫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覺,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錯,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可就別想要了。

正因為這樣,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

八位上差住入驿站的事,他當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辦事的謹慎,要在平時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這個驿站再收別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結果,由于來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聲了。

官場裏的習氣極重,一頂官帽子足能壓死人。同樣是公門裏當差的人,當皇差跟公差,這個區別相差何止以道裏計?對于這幫子傳說中的“錦衣”大內衛士,他自認是惹不起,只有“往邊裏站”,盡量地躲着他們為是,哪還敢自觸黴頭?

四更天,秦照獨個兒起來,來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見院子裏高揚着四盞官燈,自己随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鋼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着差事,負責看守的人是金華縣的總捕頭朝天刀張子揚,張老頭兒。

張老頭今天六十開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這個年歲,仍然還不能脫下身上的號衣,也叫無可奈何。

他為人機警,幾十年來見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論武藝,雖非傑出,要講閱歷,以及辦案子的經驗,這些人裏,可就數他與頭兒秦照最為老練。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勞,值個大夜班,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實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覺人之未覺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腳踏入院子的同時,但只見兩邊紫藤架子咯吱地響了一聲,一條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現出了留有一绺點羊胡須,幹瘦巴拉的張子揚來。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驚之下,倏地向後面退了一步,才發現了來人是誰,不禁微微點了一下頭。

“子揚,是你——?”

“朝天刀”張子揚笑道:“原來是頭兒,這麽晚了,你竟然還沒有休息,卻是為何?”

“子揚”秦照喚着他的名字,輕輕一嘆,“這就叫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叫我怎麽能睡得着?”

張子揚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過了,各衙門來的人還真不少,想要混進來還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頭兒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這驿館裏來了貴客……”

秦照忽然輕吹一聲:“噓——”

張子揚可也注意到了,趕忙收住口,即見後院通向這裏的月亮洞門處,忽然揚過來一片燈光,緊接着一條人影,随着那片亮光之後,緩緩地踱了出來,果然是有人來了。

來人一身藍布罩袍子,長臉,正是先時在內大打京腔的那個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頭上加了一頂帽子,式樣特別,軟塌塌地貼在頭皮上,披在後腦上的兩根緞帶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長臉人一手提着膝下長襟,一手持着燈籠,徑自走了進來,負責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時有了警覺,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圓睜着一雙眸子,直向着對方逼視過去。

長臉人白着一雙大眼睛珠子,向着他骨碌碌轉了一轉,滿臉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看到這裏,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皺了一下眉,向着來自金華的老捕頭張子揚遞了個眼神兒。

他二人立身暗處,一時倒無虞被對方發現,倒是對方長臉人的一舉一動,卻能很清楚地被他們看在眼中。

由于秦照與張子揚都關照過,這個院裏是絕對嚴禁外人進出,這名捕快——雙叉手謝義怎敢疏忽?當下一連向前跨了三步,橫身攔住了長臉人的去路。

“朋友,幹什麽的?這裏奉命是不能随便亂走的,請回,請回。”

謝義早先也聽說了驿館裏來了大內身當皇差的貴客,是以嘴裏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說出了“請回”二字。

可是這兩個字顯然在這位長臉朋友身上,并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

長臉人“嗤”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幹什麽的?問得好,我正想問問你是幹什麽的?”

揮了一下手,長臉人道:“給我閃開,免得我看得嘔心。”

雙叉手謝義素日公門當差,哪裏受過這個?兩只眼一翻,怒聲道:“你小子是找岔兒來的了,爺兒們可不吃你的這一套。”

嘴裏說着,這個謝義霍地當胸一掌,直向着對方長臉人身上推過來。

看到這裏,一旁暗處的張子揚眉頭一皺道:“不好——”

他這裏正待出身攔阻,卻已來不及。

原來那長臉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謝義這麽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懷,即見他身子向外一閃,左手倏起,噗的一聲,已劈在了謝義手上。

“你小子是活該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勁兒,這個長臉人霍地向外一擰胳膊,呼的一聲,已把謝義給摔了出去,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許開外。

眼前正是斜出來的一截屋角,謝義這個來勢,可不免有一頭撞上的姿勢,要是真撞上了,這條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張子揚相繼吃了一驚。

朝天刀張子揚距離較遠,腳下一頓,霍地一個虎撲之勢,先自穿身而出,雙手同時向外一掄,已把空中的謝義攔腰托住,随即放了下來。

長臉人看在眼裏,并無絲毫退縮之意,只是望向這邊,嘴裏連聲冷笑不已。

張子揚放下了謝義,伸手向着對面長臉人指了指,沉下臉道:“光棍眼裏揉不進砂子,你是幹什麽的?自己說吧,我們不吃你這一套。”

長臉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樣子,想不到被對方當面這麽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處,頓時為之一驚,一雙黃焦焦的眉毛,在兩下裏一分,恨聲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膽,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張子揚一聲冷笑,說道:“大內的人物,我們見過,不是你們這副半吊子的德性。”

話聲一頓,右手揮了一揮道:“給我拿下來。”

身後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将長臉人團團圍住。

長臉人一聲狂笑道:“哈哈,你們這是反了。”

話聲出口,手上那只燈籠已呼的一聲掄起,直向當前一名捕快臉上直抽過來。

這名捕快鋼刀掄處,喀嚓一聲,已将飛來燈籠斬成兩半,其他三人眼看着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聲,幾口鋼刀,同時自四面八方,直向着長臉人全身上下招呼了過來。

長臉漢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見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驀地上個疾轉,右腿已勢若旋風般地掃了出去,“撲通”聲響中,竟被他掃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勢不讓人,手上燈籠早已抛棄,随着右手的一個翻勢,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鎖鏈聲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條光華粲然的蛇骨鎖子槍。

這條軟兵刃原來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間,用時一抖即出,随他的出手之勢,蛇骨尖槍上帶出了銀星一點,直向着第二名捕快腦門正中上力刺過來。

這名捕快忙疾向後一閃,手上鋼刀方自一撩,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響,已為對方蛇骨輪槍纏了個緊。

長臉人一聲冷笑,“撒手——”

随着他蛇骨槍一個硬扳之勢,“呼”地一聲,那名捕快手上鋼刀已忽悠悠脫手飛出。

四名捕快在衙門裏,雖然稱得上是一時之選,但是卻俱非眼前這個長睑人的敵手。

長臉漢子得勢之下,殺機猝起,蛇骨槍一個反甩之勢,竟然指東打西,只聽見“撲哧”一聲,雪亮的一截蛇形槍尖,已深深穿進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內,一時血如泉湧,頓時一命嗚呼。

朝天刀張子揚雖然勒令衆捕快上前拿人,心裏到底不無顧慮,萬一對方當真是來自大內的衛士,自己這個罪可就大了,然而,對方竟敢下手殺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目睹之下,他嘴裏吆喝一聲,倏地一個飛縱,自空而降,情急裏一口雪花魚鱗刀,直向着對方長臉人當頭劈風蓋頂地猛砍下來。

長臉人一聲怪笑道:“老小子,你納命來吧!”

蛇骨槍反撩而上,當啷聲響中,直向對方刀身上反卷了過去。

然而,張子揚這口刀上已有數十年功力,可不比剛才幾名捕快那般容易打發。随着他力抽之上的刀勢,對方蛇骨槍已卷了個空,張子揚一個猛進之式,魚鱗刀照着長臉人腰上就紮。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着同伴橫死于對方蛇骨槍下,一時懼把長臉人恨之入骨,張子揚這麽一加入,他們這裏頓時聲威大震,一聲吆喝,衆力齊下,長臉人雖說武藝不弱,到底并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張惶失措,幾個照面之下,後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着了一下,一時血流如注。

張子揚心中一喜,正待趁勢以刀背猛砍對方的下盤,将其生擒,卻聽得身後院牆上一人怪聲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話出人到,“哧——”一條人影疾撲面前,現出了與長臉人同樣裝束的另一名漢子來。

這人兩只手上都掄着兵刃,竟是一雙峨嵋劍,雙劍一長一短,一經搶出,疾若驟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來,張子揚不得不即時撤回了遞出的刀,雙方一經接觸,頓時厮殺起來。

千手神捕秦照這時站立在暗處,目睹此情,已發覺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雖然內心甚是沖動,卻極力克制着,自忖着此番來勢,大悻常情,顯然是對方別有意圖,自己毋寧保持着超然姿态,靜中觀變的好。

眼前打殺場面兀自持續着,秦照這一邊陸續又加入了多人,長臉人那一邊,卻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于雙方人數相差懸殊,長臉人這邊看上去便顯得力有不敵,只是他二人卻苦撐不退,亦未見有幫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裏一動,暗忖着對方必有意圖。果然,他這裏心方動念,即見面前人影連閃,三條人影,已自高處飄落直下。

由于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處,又面向對方,是以把對方看得很清楚,卻不愁對方會發現自己。

只見來者三人,顯然由後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處飄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聞其聲,來者三人的這身輕功便可想而知。

來者三人一少二老,兩個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滿臉兇悍狡猾神态,倒是那個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無須,如不是身上這套穿着打扮,秦照真會把他當成了一個女的,三個人身上的功夫,卻都大有可觀,身子一經飄落,俱是向當前那座屋子撲了過去。

不用說,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護的東西,便是停在這間屋裏了。

對方先使長臉人等二人現身搗亂,引起騷動,把看守門戶的幾個捕頭,全數吸住,然後才現出主力,乘虛而入,這一手聲東擊西的手法,敢情是透着高明,只是卻仍然未能逃過千手神捕秦照的一雙眼睛。

眼看着這般神态,自是事不宜遲。

秦照一聲冷笑,單手向後腰一探,已把一雙判官筆取在手上,同時腳下一點,驀地騰身而起,“呼”地一聲,竟自搶先一步,落在了房門當前。

對方三人自是沒有料到有此一人,頓時停身站住,年輕的那個居中而站,其他的兩個老的,極其快速地向兩邊閃開,成了三對一之勢。

“相好的,到底是現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噴出火,“這是想幹什麽?”

卻只見當中那個無須少年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來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動手獻上來吧!”

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出聲,顯然可就露了馬腳,敢情竟是個女的——“他”雖然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別,仍是難以掩飾,一聽之下,不由得秦照為之大吃了一驚。

說話的少年,頓時停住了嘴,卻把眼睛向着一旁随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時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憑你們這點子陣仗,又能吓唬得了哪個?還不給老子退開一旁?”

這個老頭兒說話口音含着濃厚的川音,兩撇杏眉再加上一對三角眼,滿臉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

秦照雖猜知對方一夥強人,心存不軌,意欲打劫,卻是不知對方的門路家數,直至聽出當中那個無須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驟然吃了一驚,一時恍然大悟,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脈中騰起,幾乎不能自己,以至于對方那個四川老人說的什麽,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只把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個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報個萬兒吧!”聲音裏充滿了怨毒,這顯示着他下意識裏的刻骨仇恨。

那個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緒一直不大安寧,生怕事有惡變,右手後翻,已把背在後肩上的一口三尖兩刃刀取在手上,眼看着就要出手。

中間那個白面無須少年忽然出聲道:“慢着!”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個人稱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陣發抖,冷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你便是那個雲四姑娘了吧?”

對方那人聽得一愕,大概是沒有想到自己苦心的喬裝部署,一上來就被對方看破了行藏,臉上頓時大現尴尬,細眉頻挑,現出了一片殺機。

“不錯——”她終于自承了身份,“我就是雲四姑娘,你原來也許還有活命之機,現在卻是饒不了你。”

話聲微停,向着身邊的兩個老人微微作色,揚一下臉,後者早已迫不及待地雙雙向着秦照左右一齊撲了過來。

二老者一名鑽天鹞子董方,一名火赤鏈何允中,後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兩刃刀的那一個,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這麽一個外號,這時腳下一頓,一個虎撲勢,率先向秦照身前撲到,三尖兩刃刀不容分說,驀地照着秦照心上就紮。

秦照既然已知道對方即是江南巨寇雲四姑娘等人一夥,想到了自己家毀人亡之恨,簡直情難自已,萬萬按捺不往,怒叱一聲,将束在腰間的一口罕見緬刀,倏地拔了出來。

“嗆啷”一聲,銀光燦爛裏,這口緬刀竟架開了對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見刀梢卷處,潑出了一天銀芒,反向火赤鏈何允中臉上削來。

一人拼命,萬夫難當。

論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雖說很是不錯,卻不見得就是董、何二老盜之敵,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見不同。

何允中乍見刀光如疾風暴雨般迎面襲來,一時也難撄其鋒,慌不疊向後連退一步,把握着這一瞬間時機,秦照驀地騰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撲向喬裝少年的雲四姑娘身前,怒叱一聲道:“女賊,看刀。”

緬刀一個疾轉,夾着尖銳的一股疾風,直向着雲四姑娘當頭削落下來。

雲四姑娘一聲冷笑,忽見她身子一個疾轉,一只右手倏地搶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極其輕巧地直向着對方手上那口緬刀上封了過去。

“嗡”地一聲。

雲四姑娘的一只纖纖玉手,迎着了對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緬刀,兩相接觸之下,秦照手上的緬刀被震的高高彈起,雲四姑娘冷叱一聲,緊接着跟進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這一掌直取秦照當心,總算秦照命不該絕,猛可裏身子向一旁一個疾滾,閃開了對方的五指尖鋒,卻躲不開對方沉實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覺得右肩頭上一陣急疼,緊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雙雙縱身而上,一口七星劍,一把三尖兩刃刀,即與秦照的百煉緬刀戰在一團。

另一面衆捕快合戰長臉漢子等二人,一時也難分勝負。

雲四姑娘看在眼裏,更不遲疑,足下一點,快速撲向當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當門,乍見來勢,奮不顧身地猛力勞出一刀。雲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閃,有如曲轉之蛇,極其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刀鋒,緊接着雲四姑娘遞出的右手二指,卻直直地插進了這名捕役的雙眼,後者慘叫一聲,頓時直直地向後面倒了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情勢發展至此,已說明了雲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實意圖,随着她進擊的兩只手掌之下,轟然大響聲中,兩扇緊閉的木門,已自分散開來。

雲四姑娘一馬當先地切身而入,卻有兩口快刀,自左右雙雙砍劈下來——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兩手分處,雙雙拿住對方腕門,緊接着向外一分,已把暗襲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見不算寬敞的客房裏,擺列着十數具挑子,每一擔挑之前,皆有兩名持刀漢子守護着,不問可知,這些挑擔裏面裝載的是些什麽東西了。

雲四姑娘冷笑一聲,一個快速的撲勢,沖向第一個挑子當前,雙手猝分,怒鷹搏兔地分向着當前二人胸上力抓過來。

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勢以待,準備好在對方快撲過來時狠砍一刀,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卻有似盲人舞杖,毫無準頭,一刀走空之下,已吃這個雲四姑娘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另外那人也是一樣。

雲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聲極響,傳聞她功力極高,這一次出手,雖只三招兩式,卻極見功夫。

随着她兩只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銳利的匕首,深深刺進到對方胸肉之間,一時皮開肉裂,鮮血四濺,由于出手部位,顯然要害所在,頓時就昏了過去。

雲四姑娘身勢前襲,已來到了那擔子當前——伸手即向着竹簍抓去。

在場雖然人手衆多,惟限于各有職司,兩人一組,奉命不得離開,這時眼見着對方這般厲害,更無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鬥得更為激烈,亦無一人再能分身兼顧。

雲四姑娘胸有成竹,認定了這十幾擔子現銀手到可得。已把壇蓋揭開來了,眼前随着她手揭處,入眼處,果然是耀眼生輝的大個兒元寶。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當下冷笑一聲,即往後退開一步,就口吹了一聲胡哨。

哨音方歇,兩條人影,已閃身而進,正是同來所謂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個是滿臉虬髯的濃眉矮子,一個是面白如紙的長身瘦子,這一高一矮兩漢子突然的現身,襯着房間裏閃爍的燈光,真有點像是來自陰間的勾魂使者。

卻聽得門外一人大喝道;“大膽,你們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着流光四溢的一口緬刀,猝然殺了進來——正是此次押送災銀,身負全責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見他上半身染滿了血漬,已有多處挂彩,身子一經撲入,更不多說,腳下一個上步,疾若飄風般已撲向雲四姑娘身前,掌中緬刀夾着一股子疾厲的尖風,直向着後者面上劈來。雲四姑娘唇角牽動,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見她身子倏地一個快閃,已轉在了秦照側面,雙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勁的大股風力,休說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這股風力,一個打實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當然知道厲害,見狀着實吃了一驚,哪裏再顧得傷人?慌不疊向後拉刀收勢,就勢在地上一個滾翻,手足兼施,“呼”騰出了丈許開外,險乎躲開了對方要命的雙掌。

是時,室外的鑽天鹞子董方,火赤鏈何允中已雙雙搶身進入。

方才一番激戰,董、何二人雖雙戰秦照,占了上風,可是自己方面卻也并沒有落得什麽好處,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間,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勢雖不甚重,卻也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闖入,真恨不能将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鏈何允中最是性暴,一聲厲叱道:“姓秦的,你納命來。”

驀地騰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兩刃刀直照着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項上用力紮了下來。

眼前之勢,端的十萬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處挂彩,有此餘勇,全賴一鼓作氣,到底有欠靈活。何光中是決計要取他性命,才會這般出手。

眼看着秦照将無能為力,勢将濺血在對方三尖兩刃刀下。就在這一霎,猛可裏一股尖細的風力,急哨似的響了一聲。

空中劃出了一條黑色的光線,稱得上細若游絲。

即聽得“當”地一聲脆響,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在火赤鏈何允中的三尖兩刃刀尖之上。

雖只是小小的一件細物,可是勁道實是如此的猛,以至于何允中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幾乎為之把持不住,刀鋒一偏,準頭頓失,“咚”地一聲,深深地紮進地板之內。

有此一誤,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機,身子一個快翻,刷地躍身站了起來。

現場所有人都為之吃了一驚。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着那枚暗器來處望去。

不見任何異狀,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聲梵音佛號。

“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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