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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

這個鮑玉在寧國府稱得上一個人物,財勢兩雄,難得尚還有些義氣,有他庇護秦照的妻子李紅姑,當是最為恰當,又因為他與官府保持關系良好,對于秦照以及那批赈災的解銀動态,至時必能先知,一來可使紅姑夫婦便于早日團聚。再一方面,亦可借着那批災銀,對于一幹匪徒的動态有所了解,以定對策。當日已晚,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關雪羽便起身告辭。

待他轉回客棧,發覺到那位八老太爺仍未轉回,心裏倒是少了一層顧慮。

容他轉回自己住處時,禁不往吃了一驚,意外地發覺自己房中竟然亮有燈光,他明明記得與八老太爺離開時,天還未黑,根本無需點燈,這盞燈又是何人點起。

然而,他立刻便解開了這個謎。

那是因為隐約映襯在側面紙窗上的一個婷婷少女的影子——鳳姑娘的婷婷倩影。

關雪羽心裏一動,暗忖着今晚并非是與她約好的讀書時間,何以她提前來此?

想着上前一步,在門上輕叩了一聲。鳳姑娘的聲音道:“回來了?”

接着房門打開,鳳姑娘巧笑倩兮地當門而立。一襲淺紫色的長裙,幾乎曳在地上,破格地,卻在外面加上了一件碧海天青的鬥篷,烏黑的秀發,雲也似地被散下來。

使得關雪羽微感驚奇的是,她竟然破格地在背後系上了一口長劍,長長的劍穗子垂下來,只憑着露出肩頭的那一截長長劍把子,修長的式樣,即可判定是一口不可多得的名劍。

“對不起,我自己進來了,不會怪罪吧?”接着她明眸輕輕一轉,眨動了一下,“我是向你來辭行的。”

關雪羽道:“你要走?”

關上房門,相繼落座,鳳姑娘微微點一下頭,就手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

“也許我沒有讀書的命。”她微微笑着,“好容易找着了你這個好老師,便又……

不過,也許我很快就會回來,以後還是有機會的。”

“你要去哪裏?這麽急?”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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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又道:“地方不遠,如果順利,幾天也就回來了,你幹嘛問?嗯?對啦!你幹脆跟我一塊走一趟吧。怎麽樣?”

關雪羽道:“連去哪裏我都不知道,怎麽跟你去?你也只是說說罷了。”

鳳姑娘笑了一下,沒有再接下去。關雪羽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轉,緩緩地道;“能夠要你親自出動,必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倒不一定。”鳳姑娘說,“就像我每次來你這裏,都是很重要的事麽?”

“這是不一樣的。”

“噢,我明白了,你大概是發現我帶了劍,可是?”

“不錯。”關雪羽道:“這就證明,你此行是要動武,而且難免要殺人。”

鳳姑娘道:“我是不輕易殺人的。”

“但是一旦想殺,可就絕不留情。”

聽到這裏,鳳姑娘忍不住笑了一聲,瞅着他道:“你倒是很了解我,這兩天你好像應酬很多的樣子,剛才上哪去了?”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暫不置答。鳳姑娘說:“我又忘了,不問你就是了,我知道,你最近新交了好幾個朋友,有老有少,倒是交游廣闊得很呢!”

關雪羽怔了一怔。

鳳姑娘忙自解說:“可別誤會,我可沒有暗中跟着你,只是憑猜測罷了,就好像這一位——”

說到“這一位”時,伸出了一根纖纖玉指向着這八老太爺的房子指了一指。

關雪羽道:“八老太爺?”

鳳姑娘輕輕挑了一下眉毛,不屑地道:“誰管他八老太爺還是九老太爺,這個老東西可是古怪得很,我勸你還是少理他的好。”

“為什麽呢?”關雪羽毋寧想多聽一些,“你也認識他?”

鳳姑娘搖搖頭,冷冷地說道:“這個人鬼鬼祟祟,是個神秘人物……你要多留意他一些。表面上說是個生意人,其實我看他卻是另有所圖,說不定他——”

才說到這裏,忽然停住。

關雪羽幾乎和她同時驚覺到,似乎屋頂上有些異聲,似為夜行者足下踏動之聲,只是其聲過于輕微,如非特別留意傾聽,簡直難以聽出。

鳳姑娘反應的确夠快的。

就在耳邊上方聞有異,不待關雪羽有所表示,先自揮了一下手,燈光倏熄,同時她的一只左手也就勢推出,随着掌力擊處,窗扇立敞。

就在這一霎,鳳姑娘的身子,已似一只大鳥一般“呼”地掠了出去。

關雪羽原本想出去一探,這時見鳳姑娘既已出去,倒是不必多此一舉,他悉知鳳姑娘一身輕功極佳,有她出去,果真若是有人在外面伺探,這個人八成是逃不開她的追蹤。

隔着敞開的窗戶,眼看着鳳姑娘縱出身子,端的是好快的身法。身子方自縱出的同時,便直直地拔了起來,緊接着一式巧妙的滾翻,有似疾風中的落葉,“噗”一下衣袂聲中,已自上了屋頂。

房子裏光線雖暗,院子裏卻被月光渲染得一派通明,料想着那個夜行人萬難逃開。

關雪羽靜靜地期待着她的轉回。

片刻之間,鳳姑娘已去而複還,她仍是由窗戶掠進來,裙帶間激帶出大股風力,可以想知她來勢之疾猛,卻只是一發而收,這等動定來去之功,确令關雪羽驚贊不已。

關雪羽亮起了火種,重新點着了燈,卻發覺到鳳姑娘臉色十分冰冷,一聲不吭地坐下來。

“發現了什麽沒有?”

“被他溜了。”鳳姑娘擡頭看了他一眼,“太快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他穿着一身寬大的衣服。”

說到這裏,她下意識地向着隔壁拐角處的對窗看了一眼,出乎意外的,竟然發覺到那間屋子竟然亮着燈,不用說那位老客人八老太爺現在回來了。

“哼,準是他。”

說着鳳姑娘倏地站了起來:“走,我們瞧瞧他去,倒要看看他是什麽變的?”

關雪羽對于八老太爺的突然轉回,心中不無懷疑,他當然知道對方一身功夫了得,鳳姑娘嗓門又這麽大,萬一給他聽見了,可不大好。

“算了吧,已經這麽晚了……”

“哼!沒有這麽好的事,非瞧瞧他不可。”鳳姑娘敢情是氣不小,“這麽一大把子年歲了,鬼鬼祟祟地偷聽人家說話,他安着什麽心?”

關雪羽輕叱道:“小聲點。”用手指按了一下唇,意思是要她嘴下留情。

鳳姑娘何等嬌慣個性,又在乎誰來,這就要開門出去,獨個兒前往興師問罪。

哪裏知道,事情竟是這般的巧。

鳳姑娘這裏剛剛一拉開房門,正巧就迎着了對方八老太爺進來的身子。

錦袍大袖,皓發長髯,月色下,簡直神仙中人。

一只手提着乖巧的一個提籃,另一只手正作出叩門的姿态,竟是這般巧法子,手指還沒有觸及門板,房門竟自開了。

事出突然,這般景況之下,鳳姑娘一時竟無從發作,只管直直地看着他,作聲不得。

八老太爺嘴裏“唷”了一聲,向着關雪羽揚了一下手,連聲道:“對不住,對不住,這裏敢情還有貴客,我們明天再聊吧!”

“別走。”

說話的是氣不打一處來的鳳姑娘。

圓睜着兩只眼,單手叉着腰,那副樣子真像是要把來人給生吞了。

“老頭,你給我坐下說話。”

一面說,她伸手指着一旁的座位:“坐下,坐下,別來這一套,姑娘眼睛裏可揉不進砂子,在我面前你最好別翻穿皮襖,給我裝羊。”

關雪羽不禁暗吃一驚,想不到這位姑娘性子如此火爆,對方八老太爺何等身分,豈能吃她這一套,只怕一個翻了臉,頓成不了之局。

當時聆聽之下,正待打上一個圓場,卻不意對方八老太爺,敢情是能曲能伸,嘴裏嘀咕着:“翻穿什麽……皮襖?誰又穿什麽皮祆來着?”

一面說,可就真的坐下不走了,卻把手裏的那個小小竹籃,向着關雪羽舉了一舉道:

“這是一籠剛出鍋的生煎包子,你趁熱吃了吧,倒是巧得很,這裏正有貴客,就一塊嘗嘗新吧!”

關雪羽接過來道:“你太客氣了。”

手觸竹籃,敢情還熱騰騰的,試想着由郭、胡住處往返客棧,可有老長的一段路程,由此可知這個八老太爺好快的腳程。

關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姑娘道:“難得還熱着呢?你嘗一個吧!”

一面把竹籃子送過去。

鳳姑娘哼了一聲,把頭偏過一旁。

關雪羽自己拈了一個,把籃子又轉向八老太爺道:“你老也嘗一個吧!”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拍了一下肚子道:“我是酒足飯飽,不要客氣,還沒請教,這位姑娘貴姓,芳名是……”

雖是在向風姑娘說話,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瞅着關雪羽,是想要他代為答話。

鳳姑娘哼了一聲,白了他一眼,再次把頭轉向一邊。

關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八老太爺搖搖頭道:“這個倒是把我問着了,連我也不知道。”

鳳姑娘冷笑一聲,一雙澄波眸子,直向着八老太爺逼視過來:“你就別問我了,先談談你自己吧,人家卻管你叫什麽八老太爺,你的姓呢?難道姓八?”

“好說,”八老太爺不以為忤地笑着。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輕輕捋着嘴上長須,“只要你高興,小姑娘,你就只管叫我一聲八先生也未嘗不可。”

鳳姑娘道:“好吧,就這麽稱呼你吧,我只問你,剛才幹什麽鬼鬼祟祟地上房?是不是你?”

八老太爺搖搖頭道:“胡說,胡說,我幾曾上了房啦?我又不是飛賊,放着正路不走,專門上房穿窗戶?小姑娘,你說是不是?”

鳳姑娘不由臉上一紅,幾句話,倒像是說她的,因為剛才她來去穿窗掠戶,被他這麽一說,自己反倒成了賊,一時氣往上撞,偏偏對方一副和顏悅色樣子,卻令自己發作不得。

自然,以鳳姑娘之冰雪聰明,自非意氣用事之人,想了一想,她反倒安靜沉着了下來。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老人,她早就留下了心,這兩天也曾派人仔細地打聽,所得結果,卻是虛無缥缈,莫衷一是,她還在繼續探查這件事,在沒有對方确切資料之前,她無妨暫存觀望。

眼前似乎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倒不容輕易錯過。

這麽想着,鳳姑娘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終于綻開了一些笑靥,打量了對方一眼,她讷讷地說道:“你這麽說,是我看錯人了,八先生,我雖然剛才并沒有看見你的臉,可是卻認得你身上的衣服……”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道:“那是你看錯了,就好像我老人家剛才回來,黑乎乎的,好像看見一個人,長長的頭發,穿房越脊,吓了我一跳,要是我與姑娘一樣,豈不把姑娘當成了那個人?”

鳳姑娘由不住“噗哧”笑了。

“你這個老頭兒很有意思,能氣人也能逗人,這件事過去也就算了,別再提了,只是你可要仔細着點,下次可別犯在我的手裏,要不然我可是放不過你。”

八老太爺鼻子裏哼了一聲,頻頻點着道:“這我可得好好記着了,要不然下次犯在了姑娘手上,這條老命,可是八成兒活不成了。”

鳳姑娘在他說話時,一雙妙目,仔細地在他臉上注視着,對方的口音,說話的神态,終于使她像是夢幻般地記起了一個人來。

頓時,她臉上失去了笑容。

“八先生——我想跟你打聽了一個人,也許你知道,請你告訴我。”

“那你可找錯人了……”八老太爺道,“我認識的人很少,朋友也不多。”

“但是這個人,你也許會知道。”

“什麽?”八老太爺道,“是誰?”

鳳姑娘緩緩地道:“這人出身昆侖,後來遷向十萬大山,人家都叫他是‘姜隐君’,至于他真實的名字卻沒有人知道,你可聽說過這個人嗎?”

她嘴裏緩緩說着,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盯着八老太爺,留意着他面部表情。

只是她卻失望了,八老太爺敢情并無異樣一聆聽之下,他竟然微微地笑了。

倒是一旁的關雪羽為為之吃了一驚,因為鳳姑娘所提到的這個姜隐君,也正是自己極感迷惑與好奇的一個人,聆聽之下,不覺心裏一動,遂向着八老太爺望去。

八老太爺在二人注視之下,微微點頭道:“這個人我是聽說過的……只可惜,我無能奉告。”

鳳姑娘道:“為什麽?”

八老太爺道:“因為我也只是聽說過他,卻是沒有見過,姑娘怎麽好好地會想起了他來?”

鳳姑娘神秘地笑了笑道:“因為傳說中的這個人,和你竟有幾分相似。”

八老太爺呵呵地笑了:“小姑娘,那是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說到這裏延臂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道:“我困了,有話咱們改天再談吧。”

關雪羽道:“你老這就休息了?”

八老太爺看向關雪羽道:“明後天,我要去遠地方看個朋友,總得兩三天才能回來,回來後,我們再好好聚一聚吧。”

說完向二人點了一下頭,随即向外步出。

關雪羽直送他轉回房中,才自回來。

鳳姑娘卻盡自看着八老太爺的房門發呆。

關雪羽輕聲道:“你以為他就是傳說中的姜隐君?為什麽?”

鳳姑娘臉色費解道:“不知道,我只是這麽想而已,傳說中的姜隐君也有他這麽一撮小胡子,武功極高,你以為呢?”

關雪羽心裏着實為之一動,數十年以來,江湖武林中只要稍具分量的人,無不對姜隐君這個傳說中的人,存有一種好奇,由于這個人的沓如黃鶴,不落行跡,因而人們對他的一切傳說,俱為捕風捉影,不可征信之詞,就連姜隐君這個人的正邪善惡行為,也是一個待解的迷團。

“我實在不知道——”關雪羽這麽說着,想到了八老太爺可能即是“姜隐君”其人的化身,一時間腦子裏充滿了混亂。

老實說,一個金雞太歲已經令他遭遇到沉重的壓力,眼前的鳳姑娘亦令人莫測高深,未來的發展,究竟是友是敵,猶是不知,接下來的北丐幫動向,再加上一個落難中的女人李紅姑……這麽多的一股腦兒都岔集過來,真有些招架不住。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加上了八老太爺等一幹人及赈災銀兩之事,自然,凡是稍具俠心的武林人士,都不欲這批災銀落入惡人之手。

可以想知,這批災銀即将來皖的消息,必然早已在江湖上傳揚開來,黑道人馬,蠢蠢欲動,大思染指實在是意料中事。

如果有關這批災銀的消息,确實實在,未來江湖的一場争奪大戰,萬難避免。可悲的是,到目前為止,就關雪羽所知,站在正道護銀一邊的,還沒有一人,也許自己便是惟一僅有之人了。

“你在想什麽?”

若非是鳳姑娘突如其來地這麽一問,關雪羽兀自陷于沉思之中,這才發覺到,敢情這位姑娘就坐在旁邊。

“啊!沒什麽……”關雪羽只有把八老太爺拿出來擋駕道,“只是在想這位八老太爺的事……他……實在是一個奇怪的人……”

鳳姑娘道:“你是說,他有些什麽奇怪的行為?”

關雪羽自不會把這兩日所見以及各方圖謀皖省災銀之事輕易道出,只微笑着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他不像是一個買賣人。”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買賣人。”

鳳姑娘接着道:“難道你還沒發現他的武藝高極了,很可能在你我之上?”

她回憶着方才的情景道,“尤其是一身輕功,簡直是不可思議……我在想,如果這個人存心不善,倒是要小心地防他一防了。”

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道:“算了,不要再談他了,好好的一個夜晚,被他這麽一攪,弄得一點興致都沒有了,我走了。”

關雪羽看着她,點了一下頭說:“不送。”

鳳姑娘一腳待要跨出,聆聽之下又偏過身來,一對眼睛涵蓄着無限迷離,似有情意地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卻是欲言又止,微微搖了一下頭,便即遁身而出,頃刻之間,便自逍逝于黑暗裏。

飕飕的風在天空中回蕩着,田野裏放目四顧,只是秋收之後的凄涼——一片焦黃顏色。

稻子早已割了,只剩下半截枯莖,等待着殘年之後,一把無情之火,把它們焚燒幹淨,化成灰燼,然後在春雨泥濘裏,來上一場春耕,才能再顯露出久別的“綠”意。

石碑上刻着“石塘灣界”幾個字——這裏是屬于素有魚米之鄉之稱,江南産米最大區域之一的無錫縣界,順着眼前這條黃土驿道下去,另一站是蘇州,再下去是吳江縣,再走可就進了浙江省的地面了。

時間約莫在西時前後,正當晚飯時光,莫怪乎這一帶家家煙囪裏都在冒着煙。

池塘裏水淺了,卻養着不少鴨子,一只只拍扇着翅膀,大家夥都跟着瞎起哄,“呷呷!”鴨鳴聲,多半裏地外,都能清晰地聽見。

一個頭紮丫角的小姑娘,正把拌好的鴨食,分向缽子裏,那一群扁毛畜生卻顯得那麽躁,敢情是等不及了,喧叫着擠擁了過來,團團把她圍住,害得她手忙腳亂,手腳不經意地被鴨子扁嘴啄上,只痛得哇哇叫:“媽,媽——”

她媽正在竈頭上忙着哩,卻無暇分身管她,小姑娘被鴨子啄得遍體生紅,痛得哭了起來,丢下鴨食,拿起竹竿,只顧向面前鴨子身上亂打一氣,一時雞飛狗走,亂作一團。

卻有一人伫立塘邊,呵呵笑了起來。

那人是一個頭戴大笠,眉毛很長的和尚,一身杏黃色袈裟,看來已經很舊了,一手持着光溜溜的一截竹杖,背上還背着行李,像是一個四方行走的化緣和尚。

小姑娘正自哭得傷心,見狀更是有氣,拾起地上一把泥土,徑自向和尚抛去,惹得面前鴨群四下紛飛,呷呷亂叫不已。

和尚笑道:“不要急,不要急,我來幫你。”

一面說,已來到了鴨寮近前,即見他把手上竹杖平舉當空,向着群鴨,作勢下壓,道:“無量壽佛,爾等扁毛畜生,亦膽敢犯人不成?”

一邊說,頻頻揮動着另外一只大袖,像是風聲呼呼。

說也奇怪,這幾個不起眼的玩笑動作,卻竟然發生了無窮威力,那些原本滿天起飛的鴨子,忽然間俱是乖乖落了下來。

那個喂鴨子的小姑娘,原本擔心鴨子跑了,正自傷心,見狀頓時止住了哭泣,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管奇怪地向和尚看着。

長眉和尚“哈”了一聲道:“你這個娃娃,還不把鴨食分好,還想它們再啄你不成?”

一面說,并不停手地揮着袖子,空中風聲呼呼,也就是這陣子袖風,把千百只鴨子鎮懾得服服帖帖。

小姑娘被和尚提醒,忙即提起大桶,把鴨食分好,在這個過程裏,那千百只鴨子懾于和尚的袖風,一只只伏地不動,等到和尚忽然停住了手,這才重複故态,呱呱叫着,紛紛擁前,大家争相吃食起來。

長眉和尚呵呵笑道:“你看,這豈不是好?下一次再喂鴨子時,記着披上一層蓑衣,就不會被它們啄傷了。”

小姑娘原本恨對方取笑自己,想不到卻為此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一時顧不得身上的紅痛,盡自向着和尚咧嘴笑了起來。

“你這個和尚真好,幫我喂鴨子。嗯,你的眉毛好長啊!”

和尚又自呵呵笑了,一面道:“這裏可是無錫縣境?小姑娘,你可知道?”

“當然是無錫了。”

一面說着,她已提着兩個空了的大木桶,邁出鴨寮,卻奇怪地打量着和尚道:“咦,你原來不是這裏廟裏和尚呀?”

“不是,不是。”

“那你是哪裏來的?”

“和尚嘛,四海為家,你又管他是哪裏來的?”

小姑娘總有十二三歲了,倒是能說善道,一雙眼睛既大又活,圓碌碌只是在不停地轉着。

“大和尚,你叫什麽名字?”

“和尚沒有名字,只有法號,對了,你就叫我一聲大和尚吧!”

說到這裏,即見那一邊竈房裏,探出了半個婦人身子,老遠地嚷道:“銀花,你個死鬼,喂鴨子喂到天邊去了?”

叫“銀花”的小姑娘,吓得吐了一下舌頭,向着和尚道:“我媽要打我了,我可得走了。”

一面轉身向那婦人大聲道:“媽,這裏有個化緣的和尚哩。”徑直提着木桶向婦人走去。

一聽說有和尚化緣,那婦人忙即由竈房裏走出來,一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這時候,那個長眉和尚已緩緩走了過來,一面雙手合十向着婦人半揖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了。”

“啊!”那婦人在圍裙上擦着兩只手,“大師父不要多禮,我們當家的在前面,要錢你可得找他,我可沒有……”

長眉和尚搖搖頭道:“錯了,錯了,和尚不要錢,只是走了一日,還沒有吃飯,女施主如有現成的粥飯,布施一碗,也好解饑。”

婦人道;“原來是這樣。”

一旁的銀花忙道:“有有,今天有貴客,我媽正張羅着做飯呢!”

婦人狠狠地瞪了銀花一眼,嗔道:“小孩子少插嘴……”随改笑臉道,“大師父這麽說,就請同我來竈房進餐吧!”

“阿彌陀佛,打擾,打擾!”

一面說,深深向婦人合十為揖,便同着這母女二人向着廚房走過來。

廚房裏兩三個火竈都占着,紅騰騰的火光閃爍着,竈上熱騰騰地蒸着東西,一邊案板上擺滿了雞鴨魚肉,看樣子這家裏要大請客。

“阿彌陀佛,府上來了貴客麽?”

大概是怕沾上葷腥,看見一桌子的血氣殺生,老和尚的腳便不再進了。

“可不是嗎?”那婦人指着面前的銀花道,“她爸爸是這地方的驿官,大官小官來來往往,接待是免不了的。”

“原來如此,這就失敬了。”

和尚雙手合十地又自拜了一拜。

“我看裏面是不大幹淨,大師爺你要是不嫌棄,就在外面吃吧!”

“這敢情是好,我就在院子裏吧。”

當地有一方石幾,老和尚不客氣,兩只手在石面上理了一理,便在一座石鼓上坐了下來。

婦人這裏便張羅着端出了一碗稀粥,一盤熱騰騰的饅頭,一小碟當地的醬菜,這就挺不錯了。

長眉和尚早就餓了,目睹之下,不禁食指大動,嘴裏叨着:“多謝!多謝!”便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婦人暗笑道:“師父你自己用吧,我不侍候你了。”

老和尚嘴裏不得閑兒,兩只手只是頻頻合十稱謝。

婦人正自招呼着銀花進去,只聽見一陣子腳步聲,隐隐傳了過來,惹得正在用飯的老和尚,亦不禁停下筷子,擡頭向着驿道上張望過去。

驿道上來了一夥子人,可不像是衙門口的公差,也不像是江湖人物,更不像是保镖的镖客,倒像是一夥子莊稼漢子。

漸漸地來近了。

可不是一夥子莊稼漢子麽?足足有三十來口子,每人都是一頂破草帽,披着蓑衣,腳下是草鞋一雙,多半肩上都挑着一副擔子,走起來咯吱咯吱響成一片。

這麽大幫子人遠遠來到面前,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到了這裏可就再也走不動了。

二十幾個挑子,都在驿站前面停了下來,驿站裏先已得到了消息,一個身着官衣的小吏慌張地迎了出去,兩下子互道了一陣寒喧,出來了幾個驿卒,彼此幫忙一陣,便把這夥子莊稼漢子全數迎了進去。

銀花小姑娘看得仔細,仰起睑來問她母親道:“媽,爸爸為什麽叫他們都進來……

這就是我們的客人呀?”

那婦人可也有些糊塗了,只道是什麽了不起的貴客上門,忙了一整天殺雞宰鴨的,到頭來敢情是一大群挑擔子的莊稼漢子,說不得還要趕快接應才行,這就顧不了外面吃飯的老和尚,慌不疊地奔進了廚房。

驿官姓任,單名一個遲字。天下最可憐的官,大概就是他這一號了,論官位,七品縣令已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他這驿官說起來還得下降三級,連俗稱的縣“四老爺”都還不如,可也算是獨當一面的小主管,卻也有一個好處,巴結上差,可比縣大老爺還要方便,整日鞠躬哈腰,送往迎來的,說是“十個驿差九個駝”一語道出了這門差事的不好幹。大官來往固是難侍候,卻有規矩可循,怕的就是一班子芝麻小吏,衙門裏的解差、捕快,最是難纏。這號子人,都有一張護身符,八百裏緊急文書,海捕公文,各個大小衙門主管的手令,無論亮出哪一張來,他這個驿官都得畢恭畢敬地迎接,一點點風吹草動,可都能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早先上面府臺衙門就關照下來了,要他特別小心侍候着這趟子差事。

詳細情形,任遲可不知道,只知道這趟子差事是杭州的三班大捕頭秦照會同各縣捕役,一同由省城押解下來的,人還沒見之前,各地公文已是紛紛來到,這就令任遲不敢掉以輕心。

任遲幹這個小驿官,已有十來年了,大小差官,見的可多了。差不多的差事不用明說,他只拿眼睛一瞄,拿耳朵一聽,可就知道八九。憑着他這點機靈,看差行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竟然是無往不利。而眼前這趟子差事,他卻是打心眼兒裏有些納悶兒,弄不清檔子是什麽買賣?

秦捕頭他們是老朋友了,再加上附近幾個鄰縣的李頭兒,蔡頭兒、馬頭兒,都是老交情了,這些個人頭,別看論不上官位,說起來亦不過是個身穿號衣的皂隸頭兒,可是平日在地方上,可是神氣活現啦,一般百姓,商家買賣,誰也都得買賬三分。

這就令任遲想不通了。

什麽樣的差事,竟然要一府六縣的捕頭大爺,全數都為之出動了,這可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臨到現在,雙方見了面,任遲這個悶葫蘆仍是沒有打開,反倒是更加重了。

二三十條大漢,一一都迎進了驿館,呼茶要水的忙成了一團。

任遲在側房裏勉強耐着性子,抽了半袋煙,這就來到了大廳。

那位有千手神捕之稱的大捕頭秦照,已經洗過臉了,正鐵青着臉在一邊用茶,見了任遲忙站起來,抱拳打躬,強作微笑道:“打擾,打擾,這可是給你添了大麻煩了。”

“什麽話?沖着你老哥親自出馬,兄弟還能不盡心招待嗎?”

“不敢當,不敢當,改日差事交了,弟兄們再專程回來給老哥問安。”

接着李、蔡、馬、張各諸捕頭兒都進來,彼此都含着笑跟任遲打上一聲招呼。

各自坐定之後,任遲這才注意到,秦照雖是一身種田的莊稼打扮,卻在大笠內層,襯着一片白麻,腰上系着草繩,鞋面上也粘着麻。對一個出外行走,尤其是有官差在身的人來說,這算是很重要的孝喪了。

“這是怎麽啦?”任遲直着兩只眼,大感詫異地道,“府上哪位……”

不提倒也罷了,這一提起來,秦照兩只眼都紅了,臉上一片雪白,只是慘笑着頻頻搖頭。

一旁的富陽縣捕頭——黑豹子蔡揚,忙即向任遲擠了一下眼睛,任遲“啊”了一聲,可就沒有再接下去。

氣氛似乎一下子沉了下來。

看着發愣的任遲,蔡揚不得不略加解說。

“任爺你老大概還不知道。”蔡頭兒寒着臉說,“秦大哥這一次出差,家裏可出了事了。”

“這……”任遲驚詫着道,“我竟是沒聽說過……老爺子可好?”

“這就不用提了……”蔡揚搖搖頭,臉色亦見深沉。

一大屋子人,聽到這裏,一個個灰頭土臉,連一個吭氣兒的都沒有,自然也就沒人回答任老爺的話了。

看看話頭不對,任遲忙即改變話題,用力地拍着巴掌,道:“各位趕了一天的路,一定肚子餓了,來來來,到後面吃飯去。”

此時此刻,這句話可是最中聽了。

千手神捕秦照,第一個站起來,笑着說:“人是鐵,飯是鋼,來,兄弟們咱們吃飯去,看看任老爺給我弄的什麽好菜?”

到底是在地面上吃得開,拿得起,放得下,秦照這兩句話一出口,可又把大家夥給逗樂了,一時皆大歡喜,大家夥鬧哄着向後院食堂擁了過去。

在走向食堂的半途,任遲拉住了黑豹子蔡揚,小聲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秦照家裏出了什麽事?”

蔡揚搖頭嘆了一聲道:“這麽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任遲道:“我又沒有千裏眼,順風耳,他家在杭州,這裏是無錫。”

蔡揚這才把頭湊近了他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道:“老公母兩個都叫人給活宰了,兒子死了。房子燒了……咳!秦家嫂子也叫人給擄走了。”

一聽見這等事,任遲吓呆了。

“這……我的老天……是誰下的毒手呢?”

“這可是難說了……”蔡揚摸着下巴,“八成是那個娘兒們。”

“那個娘兒們。”不知道什麽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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