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
郭九如試探地向關雪羽問着。
關雪羽搖搖頭道:“不,我們是在客棧裏才認識的,不過三四天而已。”
郭九如“喔——”了一聲,臉色頗感驚異。
“看來老爺子對你頗為垂青。”郭九如邊走邊道,“這倒是怪事一件。”
“為什麽?”
這位儒雅風度的郭九如,給他的印象不惡,也許能由他嘴裏探出一些八老太爺的底細,哪怕是一言半語也比全部茫然的好。
郭九如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說:“你也許還不知道,這位老爺子是有了名的難纏……”
“怎麽個難纏?”關雪羽微笑着,不當一回事地道:“倒以為他對人溫和,并沒有怪異之處。”
郭九如一笑道:“當然,那是你們投了緣了,小兄弟,你心裏可得有個底兒,能夠被八老垂青的人,曠世難逢,他老人家可不會輕易傳授你功夫的。”
“這——我知道……”
“你知道?”郭九如搖搖頭,微哂着道,“不,你還不知道。”
關雪羽驀地站住了腳步:“郭前輩話中有話,請當面說……”
“不……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郭九如臉上現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有句話,我倒要問一問你,你看我們是幹什麽的?”
“這,”關雪羽搖搖頭坦白地道,“不知道!”
“你以為呢?”郭九如道,“你以為八老太爺又是幹什麽的?”
“據說是幹紙墨生意的,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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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九如神秘地一笑道:“算是對了一半。”
“另一半呢?”
郭九發無視關雪羽滿臉的驚訝,繼續前行,好像沒有聽見他這句話。
二人來到了大門口,關雪羽直直地看着他,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郭九如頓了一下,臉色一掃先前的輕松,忽然變得很沉重,輕輕嘆了一聲道:“你以後也就知道了,我不送你了,請自回吧!”
關雪羽呆了一呆,郭九如正待轉身,卻又止住,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轉,讷讷地道:“恕我多事,你在此寧國府有多久逗留?”
“我——郭前輩何有此一問?”
“算了……”郭九如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徑自轉身步回。
關雪羽原想喚住他問個清楚,想一想随即中止住這個動作,到底彼此還是初次見面,又憑什麽期盼對方能夠剖誠吐露,他自是有難言之隐,也就不必強人所難。
往前走了幾步,再回過頭來,郭九如早已消失,兩扇大門也已關上。
心裏動了一動,看他們三人鬼鬼祟祟,到底要商談些什麽?
郭九如臨行吞吐,欲言又止,又是為了什麽?
這麽一想,可就越加促使了他的好奇之心,暗中忖道:“我何不乘此時偷偷潛回,聽聽他們說些什麽?”
然而,這畢竟不是光彩之事,而且八老太爺等三人,無一不是功力精湛之人,一露了馬腳,化友為敵,自己這條命可就休想再活着離開……
轉念再想,自己只要當時小心一點,距離遠一點,事先留好了退路,料也不至于敗露形跡吧。
這麽一想,頓時為之大膽力大壯,左右打量一眼,夜深無人,又何必想上許多。
當下,把身上長衣整理了一下,往前偎近了幾步,陡地騰身而起,“呼——”已縱身上了院牆之上,緊接着飄身入內,左右打量了幾眼,不見絲毫動靜。
這所宅子雖然不小,但是除了亭子裏的三個人之外,便只有那個又聾又啞的下人,主人三人既在後院涼亭,自己便大可放心,先到房子裏看看究竟再說。
想着,他即隐身牆邊,先觀察了一刻,不見任何動靜,心知八老太爺等三人仍是在後面涼亭,不必顧忌,當下閃身而出,試了一試一扇房門,并未上鎖,打開來,閃身而入,屋子裏一片漆黑,略定片刻,這才約莫的可以看清一切。
眼前不過是一間穿堂的通道而已,倒還十分寬敞,前後左右皆有通道,必要時無論任何一個方向,皆可從容掩飾退身。
正前面通向一間寬敞的客廳,正是最初主人待客之處,左面一條通道,才是住屋所在。
關雪羽這一霎心情頗為緊張,好像作賊似的,真後悔有此一來,只是既然來了,總不便半途而回,卻要看上一個水落石出才是。
他這裏正自心裏嘀咕,卻聽得“噗噗”地板聲響,一片燈光閃過來,敢情有人來了。
關雪羽心頭一驚,慌不疊地把身子向着一面屏風後掩去,身子方自掩好,通道裏已現出了一條人影。
光影婆娑裏,關雪羽乃自認出來人正是那個又聾又啞的老傭人。腳上穿着一雙破鞋,平端着一盞燈,正自緩緩走過來。
原來他只是做着每日例行的工作,哪一扇窗戶沒有關好,他就走過去關上,哪一個門沒有上鎖,過去加上一把鎖。搖顫的燈光,照着這個人斑斑白發,瘦削的一張長臉,由于角度适當,關雪羽正好看見他臉上的一道顯著疤痕,不用說,那是一道刀疤,痕跡之下,竟連一邊耳垂也被削下了一塊,另外,在他咽喉部位,也有一處顯著的傷痕,看來深人喉結,很可能他的啞便是因此而致。不用說,這個人當年必然也是江湖人物,聾啞之後,才栖身為奴,不問外事。
關雪羽靜靜地打量着這個人,看他做着眼前的這些瑣碎事,原本已要離開的身子,忽然,又自退了回來。想是又記起了一件事,把燈重新插好,左右打量了一眼,這才走向一張字畫處,移開畫面,伸手其後,像是摸着了一樣東西,“格登”響了一聲,牆面上立刻現出了一個暗門來。
暗中窺伺的關雪羽由不住心裏為之一動。
即見對方那個啞漢已立身暗門當前,不過是例行公事般地,向着裏面打量了幾眼,随即退回,就手又把門關上。
原來這片牆,全是整塊花崗石所砌成,石與石之間縫隙甚大,加以這扇暗門的形狀又是不規則的,簡直看它不出。
啞漢例行地觀察一遍之後,這才轉身而去,接下去是客廳大門的上鎖聲音,腳步聲漸漸遠去。
關雪羽看在眼裏,心中有數,自然這間暗室是有名堂,否則何需如此?
客廳大門上了鎖,反倒可以使他安心在裏面觀察一切,不虞外人的忽然闖入。
找着了那張字畫,移開來,發覺到後面的一個暗把,抓住它用力一擰,“格登”又是一響,前見的那扇暗門便敞了開來。
關雪羽定了定神,這才向門邊湊過去。一股迎面而來的臭氣,幾乎使關雪羽為之作嘔,慌不疊地立刻閉住了呼吸。
待到他往這個房子裏一打量,由不住為之了一個寒顫,一時間毛發直立。
原來暗室之中沒有燈火,只憑着這道壁間的一盞昏燈,所見自是有限。
目光所見,這間暗室內一片陰森,不知是他視線所看不清抑或是什麽幻影作祟。他所看見的,竟是半懸在空中的一顆顆人頭,一個個面目猙獰,那股子中人欲嘔的臭氣,便是由這間房子裏傳出來的。
“啊呀!這是什麽玩藝兒?”
心裏想着,禁不住後退了一步,仔細再看,所見亦同,心裏通通一陣子疾跳,着實地為之猶豫起來。
畢竟這個突然的發現,大使人震驚,從而也就引起了關雪羽強烈的好奇。微微鎮定了一下,他随即舉步向內步入。
暗室內顯然密不通風,以至于那陣子中人欲嘔的臭氣更是無從發洩,四周圍黑乎乎地像是排列着大大小小的許多木架,也不知堆着什麽東西。
關雪羽決計要看個清楚,既然這個暗室是完全密封的,倒也不愁光線外洩,廳門既鎖,亦不愁外面人會突然闖進來,他大可瞧上一個仔細。
心裏想着,随即由身側取出了“千裏火”,迎空一晃,噗嗒,一聲亮着了。
炯炯火光裏,使他看清了一切,卻也吓得他目瞪口呆。
目光所見,面前竟是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這些人頭俱是以腦後長發捆結繩索,吊在交插不一的梁柱之上,有些早已幹枯萎縮,有些卻像是新死不久,地面上斑斑點點,盡是血清,想是時間過久,血色早已變成黝黑。
關雪羽看到這裏,只覺得陣陣寒氣直襲丹田,誠不如置身何處。
甚久之後,他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就着手上的火折子,把懸挂在壁間的一盞燈點着了,熄滅火折子,這才繼續觀察下去。
這間暗室空間甚大,左右四周陳列着十數座木架子,架子上擺列着大大小小形樣相似的紅漆木盒,盒子上各有标簽,也不知裏面裝的是什麽。
關雪羽試着走近其一,打量着面前的一個木盒,只見盒面上落積着一層厚厚的塵灰。
幾乎已将盒子标簽全掩,試着用手拂拭了一下,這才看清了其上貼着的黃色字簽,上面是用墨筆正楷寫的字道:“西寧道盧昆首級”,另起一行書寫的是:“罪狀,為富不仁。”
關雪羽遲疑了一下,忍不住打開了盒蓋,一股臭氣撲鼻而起,他偏過臉來等那陣子惡臭氣息少去之後,才向盒中首級看去。
那是一顆既瘦又小的幹枯人首,整個人頭幹癟癟地,陳黃蠟顏色,發色花白,顯示出這人頗有一大把子年歲了,卻是咬牙切齒,圓瞪着一雙眼睛,當真是死不瞑目,整個人頭置放在紅色的緞質軟墊上,墊上另有一标簽書寫着年月日,拿來和今日比照一下,敢情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長久時間,這顆人頭竟然還能保持着完整不腐,不用說是經過一番事先加工處理,卻是不知道,人既已死,何必還留這顆人頭又有何用?
他又轉向第二個盒子——一口長方形的漆盒。
盒面的标簽之上書寫的字跡是:“東川總兵張天左雙臂,雙珠。”罪狀:“攻苗一役,殺人無數。”
打開盒蓋,裏面共一雙手臂,幹柏如藤。另有一個小木盒置放一角,打開來,竟是一雙早已幹枯萎縮了的眼睛珠子,計算一下年代,也有十數年之久。
類似這樣陳設放着人頭,斷臂殘肢的盒子,少說也有幾十個之多,十幾個木架子堆得滿滿的,關雪羽匆匆一窺之下,其中不乏知名之士。
最令人吃驚的是一具已成人形的肉胎,敢情是連同胎衣,活生生地取自女體。
看到這裏,關雪羽不禁掩盒而嘆,內心之激忿,不可言狀。有關這個肉胎标書的罪狀卻亦令人為之忿恨填膺,不寒而栗。
标簽上書寫的是:“殺我弟兄,封我門戶,三刺賊官不成,虜其愛妾,曉令五十萬金贖之,這時不贖,取妾腹內之嬰,暴其屍幹賊官衙前,以為深戒。”
關雪羽細讀一遍,猶有餘悸,簽上所書寫實在已很清楚,看來是地方官吏,剿殺彼等過力,乃致于他們結下了深仇大怨,三次尋仇該官,刺殺不成,竟而返怒于其妻妾,可憐這個小妾,腹內已有成形胎兒,他們竟持以為人質肉票,向該官索金五十萬,過期未贖,競然活生生将胎兒挖出,并曝屍衙前,與該官以深戒。
看完這段文字之後,關雪羽直覺得通體生涼,久久不能平息。
一個問號,突地盤旋而起。
“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殺?”
“郭九如、胡烈……難道他們表面上說是生意人,其實,竟是這般狠心辣手,殺人如草芥的江湖巨盜?簡直是太可怕了。”
于是由胡、郭二人聯想到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八老太爺,如果說,郭、胡等人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幹的是殺人越貨,見不得人的買賣,那麽這位八老太爺可能便是總管其事,暗中操縱的首領人物。即使不是親當其事,也必然與此大有牽連脫不了幹系。
這麽一想,關雪羽更不禁半身發麻,腦子裏一片混沌,幾乎呆在了當場。
暗室內燈焰熒熒,照見着這一室凄慘,那些懸挂在當空的顆顆人頭,在昏黯的燈光照映之下形成了一片鬼影。自然,每一顆人頭之下,都顯示着一個凄厲、慘絕人寰的故事。
固然,死者之中,不乏為富不仁、貪贓枉法,為惡多端之輩,只是這等陰森恐怖的殺人手法,畢竟不是俠義道中人之所願為,況乎其中所涉及的綁票撕票手法,簡直無異于江湖悍匪行為,更難以“替天行道”一筆帶過而取諒于人。
關雪羽雖非十分明白,卻也了解了一個大概,他暗暗地打了一個冷戰,忖思着:
“好險……幸虧發現的早,還沒有陷身其內,否則一旦為那位八老太爺所籠絡,着了他的道兒,只怕再想脫身,便将大費周章了。
眼睛所見,既是這般陰森可怖,鼻子裏嗅的更是一陣陣中人欲嘔的屍腐臭氣,這個地方多留上一刻也能令人發瘋。
關雪羽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就在他剛剛熄滅了燈,打算要離開的一霎,身邊上卻意外地聽見了一聲呻吟。
這聲呻吟實在低到不能再低,設非是如此夜靜更深,再加上關雪羽的聽力過人,萬萬是聽它不出。
即使是關雪羽如此膽識之人,卻也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呻吟之聲,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此地,便不是鬼怪作祟,也當它是了。
關雪羽心裏一陣發毛,陡地後退一步,背牆而立,無巧不巧的正與一顆長發系梁的人頭成了“臉對臉”之勢,那死者瞠目結舌,滿面發黑,在咫尺之距,驟如其臨,真能把關雪羽的膽子給吓破了。
閉上了眼睛,關雪羽強自鎮定了一下,此時此刻,身邊上便又聽見了第二聲呻吟。
這一次由于聽得真切,關雪羽可不再當它是幻覺。
“莫非真的有鬼?還是屈死的冤魂作祟?”
心裏一驚,他倏地睜開了眼睛,同時之間,已将功力聚集于雙掌之間,只要稍覺有異,必當先發制人,以燕門劈空掌力擊出。
只是,這番準備顯然多餘。
眼前并無絲毫的異狀,空中有十個高懸的頭顱,一個個都像是生了根也似的,沒有一點風吹草動。事實上這些人頭,在懸挂之先都經過一番風幹防腐的處置,乃能持久不腐,少數處置不當,潰腐生臭自屬難免.但大體上說,尚能保持着一個大概的模樣。
由于長年久置,不曾移動,有些人頭上都結了蜘蛛網,發上積塵怕也有銅錢般厚,名副其實的成了“灰頭土臉”。
那一聲呻吟聲,肯定不是來自其間,倒像是傳自外間,或是缥缈的天空。
要是換在另外一個地方,關雪羽勢将便會出來喝問了,只是眼前處身虎穴,便不能如此放任。
他只是圓睜着一雙眼睛,靜靜地在四下打量着。
顯然地,就在這一霎,他耳邊上又聽到了第三次的呻吟,這一聲分外清晰。
甚至于連發聲之處也可以判定,就在暗室側角之處。
關雪羽向那個地方仔細注意看了一眼,并無人跡,然而,他确信自己不會聽錯,便大着膽子掩身而近。
正當他走向前,足步未定的一霎,耳邊上可又聽見了連續傳來的幾聲呻吟。
這一次就好像近在眼前,而且那呻昑之聲,顯然是出自女子,是無可疑。
關雪羽四周看了一眼,輕咳一聲道:“誰?”
出聲之後,才自覺出了不妥,蓋自己眼前也是“黑牌”人物,見不得人的。萬一對方是主人之一,自己又将如何自圓其說。是以,話聲出口,立即閉嘴不。
在他以為對方聽見了自己聲音之後,很可能不會再傳出聲音,卻不知競是猜錯了。
緊接着,耳邊上傳進來一連串的呻吟之聲——一個微弱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來道:“我要死……求求你開開恩……讓我死了……吧……死了吧……”
關雪羽驚得一驚,鎮定道:“你是誰?藏在哪裏?我怎麽看不見你?”
“我……在這裏……”聲音裏充滿了顫抖,微弱到了極點,“大爺求……求你……
讓我快些死了吧!”
關雪羽這才聽清楚了,敢情是一壁之隔的另一間房,只是這其間并無通道,心裏一動,這才想到很可能是另一間暗室。
由于有了前次經驗,他試着在各處找尋開啓暗室的機鈕,果然被他找着了。
那個開啓暗門的機鈕,其實就是壁角的木架,用力一推,房門立現——暗房之中的暗房,設想确是頗見心機。
這是一間形似牢房的囚室。
房間裏燃着一盞豆油燈,一個黑衣蔽體的少婦,直直地仰身木榻,手腳上俱都加有鎖鏈,一頭長發扯得筆直,懸結在床板上,如此一來,不要說意圖逃跑,就連轉動一下也是萬難,對方婦人很可能已被捆綁多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人間奇慘之境。
房子裏另有張八仙梁子,上面置有少許食物,水壺,想是定時有人來此喂食對方,僅僅維持着她不死的生命而已。
兩個人初初一見之蔔,都有些驚詫。
關雪羽沒有想到此時此地,竟會藏有這麽一個人。
少婦也似乎奇怪來的人并不是日常所見,一雙驚駭的眼睛,木然地盯向對方,嘴裏竟然也不再呻吟了。
一個念頭,電也似的在關雪羽腦中閃過,不用說,這個女人正同方才前室所見一般,誠然是所謂的肉票了。
反過身來,輕輕關上了房門,關雪羽點身而前,來到了婦人近側。
“小聲一點,這是怎麽回事?”
婦人用力咬着牙,面上神色固是微弱極倦,眼睛裏的光彩,卻現着一種倔強。
“怎麽回事?你反倒來問我……求求你作作好事,讓我死……了吧!不然,我作鬼也饒不過你們……我……”
一邊說,一邊淚如雨下,卻已是泣不成聲。
關雪羽愣了一下,搖頭道:“你弄錯了,我不是這裏的人。”
婦人聽他這麽說。忽然止住了哭聲,卻把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盯向他,半天才委屈地道:“那你是誰?你別是跟他們串通好了,來詐騙我的吧?”
嘴裏雖這麽說,到底俺不住內心的驚喜之情。人到了絕望之時,任何一點可能生存的機會都不會放過,果然對方這個少年是外來人,自己顯然不可錯過眼前逃生的機會。
關雪羽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騙你,你聽着,如果現在被這裏主人發現,我和你一樣都是活不成,你明不明白?”
女人将信還疑地點了一下頭:“那麽你又是……”
關雪羽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現在不是你盤問我的時候,先說說你自己吧,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們要把你關到這裏?你叫什麽名字?不要怕,慢慢地說。”
聽着聽着,這個年輕婦人,可就又淌下了眼淚。
“看起來你倒不像是他們一夥的人……”年輕婦人淚汪汪的說,“你問我這些……
我可又去問誰?”天曉得,他們為什麽要把我弄來這裏,已經好幾天了,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我到底犯了什麽罪呀,求求你……把我松開一下好不好,我的手快要斷了。”
關雪羽頓了一下,點頭道:“好吧,我就先松開了你。”一面說走過去,伸出手來,在她手腕間的繩索上掐了幾下,頓時就斷脫開來。
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她全身上下的繩子統統解了開來。
猛可裏這個年輕婦人,倏地自床板上挺身躍起,兩只手飛快地直向着關雪羽脖子上掐了過來。
別看她剛才一副微弱半死不活的樣子,一旦動起了手來可還真不含糊,手腳捆久了,自然有欠靈活,只是對于一個婦道人家來說,确也不容易了。
關雪羽倒是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一時猛得一驚,但驚歸驚,卻也不會亂了方寸。
年輕婦人手來得快,關雪羽閃躲得更快,身形微微一晃,婦人兩只手便又落空。
年輕婦人一個撲空之下,眼看着這一頭幾乎就要撞在了牆上,她驚叫了一聲,猛地轉過身來,倏地飛起右腳,竟以足尖,直向對方臉上踢來。
關雪羽冷哼一聲,當然不允許她得手,左手一翻,用“倒接菩提”的一招,只一探手,已拿住了她踢出的腳尖。
可能是手下重了一點,年輕婦人竟告承受不了,嘴裏“哎喲!”地叫了一聲。
她這裏方自出了一點聲,已被關雪羽反過來的一只右手,“噗!”地一下按在了唇上。
“不許出聲。”關雪羽瞪着她道,“要不然我……宰了你。”
對一個女人說出這麽厲害的話,關雪羽倒還是頭一回。這句話倒是真管用,那個年輕婦人果然不再吭聲了,卻把一雙不勝驚悸的眼睛,骨碌碌一個勁兒地只是在對方臉上轉個不已。另外,她的一只腳還掐在對方手上,收又收不回來,高舉在半空中,一時又急又氣,臊了個滿臉通紅。
關雪羽随即也覺出,忙即松開了手。
年輕婦人打了一個踉跄才算倚牆而立。
經此一來,她倒是相信對方果然不是這裏的人了。
關雪羽冷聲道:“這是怎麽回事?我是真心救你,你反倒向我出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說罷,正待轉身離開。
年輕婦人頓時一驚,道:“別……走,別……”
關雪羽回過身來,輕嘆一聲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一你總該把話說清了,我才好救你。”
年輕婦人搖搖頭眼淚自汩汩流出。
對方剛才出聲驚叫,關雪羽生怕驚動了後院的主人,這裏終非久留之處,他随即改變了主意。
“好吧,你不必說了,這裏不是說話之處,萬一被他們發現了,連我也走不了,我們走吧。”
年輕婦人伸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淚,可憐兮兮地道:“只是,怎麽走……呢?”
“來,你跟着我。”
邊說,随即轉身打開了暗門。
年輕婦人揉揉腿,忙跟上去,不意走了兩步,只覺得腿上一麻可又坐了下來。
關雪羽回身,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把她硬提了起來,不禁皺着眉道:“怎麽回事?”
“我……的腿……”
關雪羽哼了一聲,想到了剛才她還意圖飛足傷人,這一會卻是連舉步都難。自然,看着她這副可憐模樣,他确不能抖手一走。
“看你這個樣子,你是走不動了,我背着你吧,時間可是不多了。”
說着他欠下身來。
那婦人扭泥了一下,想到了機會不再,嘴裏道了聲謝,即把身子伏在了關雪羽背上。
關雪羽确實不敢逗留,當下匆匆步出,來到了那間滿懸人頭的暗間。
身後婦人想是前未曾見,乍然看見眼前這番恐怖陰森景象,吓得全身連連打顫起來。
“大……爺……這是什麽地方?可吓死……人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不及多說,三轉二轉的,極其快速地已來到前面大廳,關好暗門、看一下各處,一如原狀,心中略定。
身後婦人呻吟道:“現在可以放我下來了……麽?”
關雪羽道:“還不行,不要說話。”
那婦人便不再吭聲。
大門既鎖,關雪羽只好走窗戶了,所幸窗扇夠大,足可進去,并不費事地便自遁出廳外。
遠遠地向後院那邊打量一眼,隐隐的似乎見有燈光透出,可以猜知八老太爺等三人仍在涼亭裏論事,這倒是求之不得的良機。
以關雪羽之一身輕功,背負着一個人,實在不算怎麽回事,幾個起落,已來到了院牆之外。
為慎重點,關雪羽卻不敢就此停留,奔馳了老遠的一程才放慢了下來,最後在一座荒間野祠前停了下來。
身後那個年輕婦人,眼見着關雪羽如此輕功,好不佩服,想到了對方仗義援手,恩同再造,大是感激,是以足方落地,即向着關雪羽冉冉拜倒,哭成了一團。
關雪羽一時間也不知怎麽安慰她才好,嘆口氣道:“不必這樣,起來,起來,現在你已自由了,應該高興才是,怎麽哭起來了?”
年輕婦人磕了個頭,反身坐下來,輕輕一嘆道:“想不到我李紅姑還能活着離開,這條命可全是大爺你所救,恩人你的大名是?”
關雪羽搖搖頭道:“你不要這麽稱呼我,我其實也是無心救你,實在不敢居功,我姓關,你只叫我一聲關先生就是了……你剛才說你是……”
年輕婦人苦笑着,臉看了一下天,癡癡地道:“我姓李叫紅姑,這是我娘家的名字,我丈夫姓秦叫秦照,不知道恩人你聽過沒有?”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下,點點頭道:“秦照?是浙江官府當差的那個秦照?”
紅姑點點頭說:“就是他,你認識他?”
“那倒不是。”關雪羽說,“我只聽說過他罷了,聽說他的一身武藝還不錯,能夠雙手發镖,在杭州府衙門裏當差,辦了很多件案子,他的名聲,應該不在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之下,失敬,失敬。”
紅姑嘆了一口氣,讷讷地道:“不就是因為這樣,才得罪了人麽……也不知道他……
現在怎麽樣了?別是叫人給殺了……吧?”
說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關雪羽一驚問故,紅姑才細道原委。
原來紅姑之夫秦照,人稱千手神捕,乃是杭州地方第一名捕,一身功夫得自異人傳授,确非一般尋常公門人物可比。
自他上任後,着實偵破擒獲了不少地方上為非作歹的黑道人物,極得官方器重,很可能便是這個原因,乃與當地黑道人物雲四姑娘結下了仇恨。
關雪羽聽見了雲四姑娘四個字,心裏已是有數,微微冷笑道:“這麽說,是雲四姑娘下手把你擒來這裏了?”
“不是她親自下的手。”李紅姑恨聲道,“她手底下能人多的是……哼,在杭州,她的勢力大極了……除了她沒有別人。”
“又為了什麽?”
“是因為秦照奉命抓了他們的人,我好像聽秦照說過……抓了他們五個人,第二天就提堂給問了斬。”
“這就難怪了。”關雪羽道,“你丈夫辦案過力,抓了雲四那邊的人問了斬,她當然放不過你們,只是……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留下你的活命,為什麽又把你押到寧國府來?這不是有些奇怪麽?”
李紅姑癡癡地搖着頭說:“說真的,我這可就不大明白了……我被他們抓住,吃了好多苦,還差一點……我真想死了的好。”
說着,把臉埋在張開的兩只手裏,又悲泣起來。
“你這就別再傷心了,總算還能全身而退……”關雪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有幾件事,我想知道一下,也就可以明白他們為什麽不殺死你。”
“殺不殺都不要緊了……他們燒了我的家……殺了我的公婆……只是留下了我……
不知道又為什麽?”
“這麽說你丈夫秦照并不在現場?”
“他不在,出公差去了。”
“你可知道是一趟什麽公差?”
“這,”紅姑想了一想,點點頭道,“我想起來了,聽說是去押解赈災的銀子……”
關雪羽微微一驚,說道:“赈災的銀子?”
紅姑搖搖頭說:“詳細的情形我不清楚——只聽他說,好像是南方幾個省,聯合捐助了許多銀子,再加上京裏得來的災銀,數目很大。各地衙門都出動了,由我丈夫秦照負責,說是要解往皖北各地,發放給那幾個受災最大的府縣……”
“這就對了。”關雪羽幾乎忍不住內心的忿怒,冷冷地道,“所以他們才會留下來你這一條活命了。”
紅姑呆了一呆:“為什……麽?”
關雪羽道:“因為他們要留下你來,交換那一批赈災的銀子。”
“啊……原來是這樣……我真是糊塗……完全沒有想起來。”紅姑似乎又燃起了一線希望,“這麽說,他們并沒有殺死我丈夫?”
“當然。”關雪羽冷冷地道,“秦照一死,他們就沒有勒索的對象了,真可恨。”
說到這裏,他霍地站了起來,倒把一旁的李紅姑吓了一跳,問道:“關先生你?”
關雪羽搖搖頭,又自坐下來。
這件事沖動不得,事實已幾乎證明,雲四姑娘這個盤踞杭州的黑道高手,分明就是與胡、郭等為一夥之人,說是一丘之貉亦無不當。
而胡、郭二人顯然卻又與八老太爺其人脫不了關系,如此一來,這位八老太爺的身分,便不能不令人大存懷疑了。茲事體大,不能因為這個連帶的推測,便猝然認定了八老太爺其人是他們一夥,甚或是領導之人,只是這其間的微妙關系,卻耐人尋味,仔細思索。
“關先生。”李紅姑眼睛裏閃爍着淚光,“我現在該怎麽辦呢?我又該去哪裏呢?”
這句話不禁使得關雪羽為之一愕。
這可倒是一個問題,方才是一股惱的好心救人,可真是,現在人是救出來了,可又往哪裏安置她呢?
“你……的家呢?”
“家……”提起了家,小婦人可就由不住熱淚漣漣,“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麽,我已經沒有家了……他們殺完了我家裏的人,又燒了我的房子……我哪裏還有家呀?”
關雪羽想了想道:“你娘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