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
的紅豆。
鳳姑娘也發現了。
“你壞死了。”
就勢施勁兒地往對方胸上一推,移開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觸之下,兩張臉都紅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脈裏四下竄着。
夜深了,風沙沙,葉兒窸窸,多情燈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燈花,都似兩性相愛的多情情結。
鐐亂了,眼花了……迷離,迷離,幾許意亂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對吸着,如癡如醉。
孤燈、悵惘、迷離,再加上多情而體貼的今夜,一霎間勾動起來了情焰,如怒火燒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變了?
情焰來襲時,濃眉乍展,目光如炬,張開的鐵腕,敞開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壞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蕩。
鳳姑娘像是欲圖振作,偏偏力不從心,搖散了的頭發,雲也似的撒了下來。
敢殺、敢打、敢愛、敢恨……無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寫照,愛就是愛,她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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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她走過來。
伸出來的一雙皓腕,枷鎖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鎖住了這段“情”,鎖住了這個“人”。
鳳姑娘半邊臉,緊緊貼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雙鐵腕。
忽然,關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離的臉。燈下,但已見珠淚籁籁。
“姑娘,我們不能。”
“為……什麽?”
“為……”
緊緊地咬着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為……什麽……”
兩只手抖得這麽厲害,對于一個“君子”來說,便只有良心的不安與罪惡,才能夠使其顫抖與戰兢。
關雪羽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卻已無能扳回。
風勢悄悄地越過屋頂時,有幾片落葉凋零。
關雪羽幾乎已經崩潰了。
怎道是“斷琴”的一摧?
那一聲琴音來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響之下,緊接着的一掄亂指,更似萬馬奔騰地響了起來。
對于幾乎癡迷了的兩個人來說這陣子空如其來的琴音,簡直有似當頭棒喝,劈頂的一聲焦雷,一驚之下,驀地分了開來。
一念之間,卻像是另外轉變了一個世界。
在無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對視裏,鳳姑娘緩緩地坐了下來。
關雪羽顯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聲,好險。
兩個人在醒酢灌頂的琴音萬縷中,終于尋回了失去的冷靜,對于這陣子突如其來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來自緊鄰隔壁,正是方才雙合琴瑟的同一個人,只聽他那爛熟的運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傑出高手。
關雪羽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對于隔室老人這般斷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鑄成大錯,由不住收存感激,鳳姑娘也顯然恢複了冷靜,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靜坐一隅,深深地垂着頭,秀發如雲,長長地曳下來,幾乎已挨着地面,看在關雪羽眼裏,更是無限憐惜。
“你,還好吧?”
鼓足了勇氣,關雪羽總算說出了一句話。
“嗯,很好。”
聲音很低,緊接着她霍地仰起了頭,深垂的長發,“刷”地甩回身後,臉上帶着一抹紅暈,掩飾在羞澀的笑靥裏。
“我竟然是忘了。”她讷讷地說,“剛才我來之前,就聽見了,好美的聲音……還只當是你彈的呢!”
關雪羽搖頭:“我哪有這等造詣。”
“是誰呢?”
說時,她站起來打開了房門。
關雪羽跟過去,原想指給她看,卻在門開的一霎,那陣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燈原本就是熄的,這一次連映在紙窗上的人影都沒有看見。
微微一笑,鳳姑娘掠了一下長發,道:“我走了,不要忘記了明矢是上課的日子。”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
人影輕晃,帶起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鳳姑娘已騰身而起,躍上了正面高牆。
月色裏所顯示的是那種淡淡的朦胧,鳳姑娘便是朦胧中的一只鳳,那般輕飄迷離,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許是太累了,關雪羽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小二打來了洗臉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際,關雪羽喚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嗎?”小二賠着一臉的笑,“你先生說的是八老太爺?”
“誰是八老太爺?”
“啊,”小二這才想起來,搖頭笑着說,“我還只當你們認識呢?”
“是怎麽回事?”
“這位太爺是這裏的老主顧了。”店小二說,“每年都來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這西跨院裏,他老人家喜歡靜,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這間房裏,這一回卻讓先生你占了先,他氣得不得了。”
“原來如此。”關雪羽一笑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誰叫我比他先來呢?”
“就是這句話呗。”小二說,“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将就着住了。”
關雪羽道:“這位八老太爺竟是彈的一手好琴,實在難得。”
小二眯着一雙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這位老太爺是有名的雅人,詩書琴畫,無所不精,嘿!你先生還沒有見他老人家寫的那一手好字呢,畫的那個畫兒,真比趙子昂還強呢!”
他居然還知道趙子昂,這位前朝古人,以所畫的一幅“八駿圖”,飲譽天下,盛名之下,婦孺皆知,就連店小二也不例外。
這倒是又投了關雪羽所好,心實為之向往。
“為什麽叫他八太爺,他姓什麽?”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搖着頭說,“不單我不知道,連我們掌櫃的也不知道,反正認識他老人家的都這麽稱呼。”
關雪羽越加的對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幹什麽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買賣的。”店小二說,“一年一次到咱們這個地頭上來辦貨,聽說是專辦紙和墨的生意。”
關雪羽點點頭,想起了一個人,問道:“這麽說,他應該和鮑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問道:“鮑三爺?”
矮金剛鮑玉是這地頭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對于關雪羽這麽直呼鮑三爺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關雪羽遂發覺自己多此一問,八老太爺認不認識鮑三爺他又怎麽會知道?
二人又扯了幾句閑話,店小二即自去。
這裏關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順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實是不帶一些江湖味道,這才走向隔壁,專程拜訪這位“八老太爺”。
他卻是失望得很。
原來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門上加着一面黃銅大鎖,倒是兩扇軒窗大敞着,由于設有格欄,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戶看見擦得甚是潔淨的一面矮幾,幾上架着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關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價不凡,正是“面圓底窪,首俯尾殺,左右雙飛”,端的是千金不購,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這等名貴之物,對方老人竟然如此随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潛入偷竊,誠然是膽大心粗之至。
關雪羽正待轉身回屋,耳邊上卻聽得有人遠遠地發出了一聲咳嗽,轉身望時,只見一個錦袍長身老者,正自跨進院子,向這邊一路行來。
由于昨晚,隔着一扇紙窗,關雪羽會見過對方一個輪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這來人正是這間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訪的對象,不覺仔細地向對方打量幾眼。
初冬的陽光,照射着眼前這片院落,更顯得今晨的絢麗可愛,行走在陽光下的老人,看起來長衣飄飄,神采如仙,敢情老頭兒,竟是如此一個體面人物。
皓發銀髯,長眉細眼,高颀的個頭,腰幹直直地挺着,卻是那種奇異少見的獨特行走姿态,長手長腳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副樣子像極了行走田陌間的長腿白鶴,樣子實在很滑稽,但關雪羽卻不敢取笑,往前面趕上了幾步,望着對方抱拳一揖,算是執行了後輩之禮。
長身老人手上提着一個網袋,裏面裝着兩個藥包,像是剛從中藥鋪子回來。
關雪羽這一個動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着過長的長衣下擺,頻頻地眨着一雙銀眉,陽光下,他這樣的打量着關雪羽。
“這個不敢當,兄弟這是……”
口音裏參雜很純的江南味道,聽在耳朵裏,倒是挺新鮮。
“晚生關雪羽,昨夜拜賞仙音,無限欽佩,特來造訪,望能拜谒高顏,還未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長身老人呵呵笑了起來。
他卻不急于立刻報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長長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縷花白胡須上緩緩捋着。
“不敢當,不敢當,來來來。請屋裏談,屋裏談。”
邊說邊自前行,來到居室當前,關雪羽自後跟上,只見他探手杯內,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鑰匙,打開了房門含笑向着關雪羽點頭道:“請——”
關雪羽拱拱手,邁步進入。
老人回身關了門,把手裏的藥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随即坐了下來。
關雪羽近看這位八老太爺,大概年歲是不輕了,也許是保養得好,一張臉雖略嫌瘦些,但色澤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一對墨玉核桃,叽呱有聲。那對核桃看來要較諸一般人所搓玩者顯然更大上許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铮亮,光可鑒人,和他手指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襯得甚是有趣。
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寧,也不時的前後移動着,一雙雪白長眉更是頻頻地眨動不已。
關雪羽正自奇怪,卻發覺到老人家所着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團,又自陷下,裏面像是藏着什麽物什,遂見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讨吃的了。”
一面說着,随手在桌上一個紙包裏拿起了一塊麥餅,卻将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見由那只肥大的袖口裏,探出了一個小小猴首,緊接着鑽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兒。
那猴兒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體黑毛,油光铮亮,卻在頸項之向,生有細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銀色項圈,十分逗人。
這類“墨猴”,關雪羽早有所聞,卻還是第一次看見,據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讀書世家多豢養此物,擅于調教者,每能馴服為之磨墨抻紙,一待主人書寫完畢,即将現內所剩餘之墨汁賞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将硯內所餘舔食得涓滴不剩,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長相伶俐可愛,身材嬌小,讀書的相公戲之于掌肩上,任其在書房随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這般将猴兒養之衣內,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鑽,倒是未有所聞。
這只小小墨猴将所賞之麥餅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喚一聲,随即蹿起,落在老人肩上,盡自玩耍起來。
白發老人随即不再睬它,只把一雙甚為慈祥的眸子。視向關雪羽,點點頭道:“那一天,這裏店主說,一位讀書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說是閣下喜歡清靜,不喜歡為人打擾,倒是老朽不識趣了……呵呵……”
一邊說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關雪羽不免客氣一番,道:“哪裏,哪裏,老先生如屬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間房子,晚生這就換過,不要客氣。”
“不必,不必。”白發老人揮手道,“這裏很好,這裏很好,再說,我住不了幾天,眼下就要走了。”
關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裏?”
“噢,我是個生意人,這一次除了辦一些紙墨雜貨之外,如有時間,也許閑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裏?”
“噢——遠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昆侖山……可遠啦……”
“但是聽你老人家的口音,卻是江南地方……”
“不錯,不錯——”老人似有些凄涼的微微一笑,擡起的一只手,習慣地又揉着胡子,“我是個苦命人,很年輕的時候離開家,到了如今這個年歲,還不能落葉歸根,客居昆侖,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鄉人了。”
說到這裏,由不住呵呵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又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嘆息。
“小朋友你這是哪裏來的?”老人一雙眸子,在他身上緩緩搜索着,“看來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邊來的吧?”
關雪羽微微一驚,含笑點頭。
那老人說:“你的家鄉……”
“啊是——”
“是餘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會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老人眼睛笑得成了兩道縫,“我家就離你們縣城不遠,你可聽過紅樹嶺那個地方?”
“聽過。”關雪羽倍感親切地道,“原來你老人家是紅樹嶺的人,那不也是餘姚縣嗎?”
“是呀!誰說不是?”
說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來:“我們是地道的老鄉呀。”
這幾聲大笑,稱得上中氣十足,震得屋子裏餘音回落,嗡嗡直響。
關雪羽倒是沒有想到,問來問去,兩個人敢情竟成了同鄉,這一攀上了同鄉,頓時便顯得無限親切。
“小友今年貴庚?”
“不敢,”關雪羽說,“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爺爺還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談歲數了。”
這敢情好,名字也不說,歲數也不說,到頭來卻占了爺爺的輩分。
關雪羽卻是好涵養,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氣。
雖然是不過片刻相處,關雪羽卻已由對方這個老人身上看出了諸多異态,足可證明眼前這個老人,大非常人。
他歲數顯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發須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絲毫老态,尤其是大笑時,所顯現出的一嘴牙齒,竟然白潔整齊,看來一個不少,即使保養得體,也難臻此。
老人态度從容,看來體态柔軟,一雙眸子精華內隐,望之如君子美婦,這一點關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設對方如不是一個善養浩然正氣的恂恂君子,便為武林中極難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後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關雪羽神思的當兒,卻只見那只小小墨猴,不時在老人身邊跳上躍下,甚是靈活,一人一猴久年相處,看上去熱絡極了,最後隐身于老人揚起的袖管之內,才算安靜了下來。
一片冬陽照在老人紅潤的臉上,他微微眨動着眉睫,随即閉上了眼睛。
關雪羽當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辭,心裏方自動念,卻見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道:
“你先別走,我們再談談。”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壺道,“來來來,這裏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參汁,來上一杯,對你會有好處的。”
關雪羽讷讷道:“這——”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長者賜,不敢不受,還要我親手為你倒麽?”
“我遵命就是。”
心裏既認定了對方老者是個異人,也就不便以俗禮相待,嘴裏答應着,當下走近桌前,取壺在手,果然有餘溫,俟到倒入杯內,才發覺到這杯“參汁”,大異尋常,色澤鮮紅,如非關雪羽認定了是“參汁”,簡直與鮮血無甚差別。
端在手裏,關雪羽一時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聲,道:“錯了這個機會,只怕此生難逢,還不快喝了它?”
一面說時,對方老人眼睛裏大有責怪之意。
關雪羽越來越信對方老人絕非凡俗,萍水相逢,無理由要陷害自己。這類異人相交只在一個緣字,緣分一縱即逝,事後再要挽回,便屬難為。
心裏想着,便不敢再多作遲疑,舉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這杯既紅又濃、看似鮮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難以下喉,卻不知喝在嘴裏,卻有一股異香滿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澀,亦有些甜,雖不好喝,卻也并非不能下咽,倒是有些兒人參汁的味道,當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兩口,把這一杯參汁喝下肚裏。
白發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麽?”
“不是什麽參汁麽?”
“一小部分是參汁,高山野參的參汁。”老人雙目注視着他,緩緩地道,“其他的可就萬金難求了。”
說話的工夫,關雪羽已感覺出一雙腳心隐隐發熱,不多時通體上下大見灼熱,直覺得就想脫衣裳,
白發老人道:“到底年紀輕,見效快,你此刻一定體熱難耐,無妨把長衣先行脫下。”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對方既這麽說,他即脫下了長衣,一時大見松快。
“你剛才所飲用的,乃是一條千年毒蟒的血汁。”
關雪羽聽到這裏,一時由不住為之大吃一驚。
老人舉手制止他的發言:“你且不必驚怕,蟒裏奇毒,但血質清純,并不含有絲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經你飲用之後,對你傷勢卻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還好像傷勢不輕呢!”
關雪羽頓時張大了眼睛,即點頭道:“不錯,你老人家怎麽會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問得好,不瞞小友你說,我除了販賣紙筆之外,還會給人家醫病,你可不要誤會,以為我是江湖上懸壺問醫的草地郎中,那就錯了,我看病有個規矩,專看疑難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夠看好的病,我絕不看……不對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見死不救……”
說到這裏,他由不住仰頭哈哈又自大笑了兩聲,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侖一帶,有些認識我的人,都管我叫瘋華倫。”
關雪羽心裏在盤算着,确實不曾聽說過瘋化倫這麽一個外號,越加對眼前這個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雞太歲毒掌之後,雖賴鳳姑娘七指雪山“續命金丹”之藥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強将毒性困鎖于“氣海穴”內,但是卻并未能将毒性完全根治,一朝發作起來,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這個白發老人,僅僅憑着對面觀察,匆匆一見之下,即能看出關雪羽的身上傷勢,只此判斷功力,已大異尋常。
當下,他即離座趨前請醫。
老人點點頭道:“你的病情,重在一個毒字,可是?”
關雪羽嘆息一聲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從你這雙眼裏,即能察看出你傷勢的輕重,你目色藍中透青,這就表示你在內功中具有相當不錯的境界,似乎已進入上層境界,只可惜還未能達頂峰地步,否則,眼前毒勢又豈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說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帶金,就證明,你身上奇毒,眼前雖受制于你,未能發作,但毒性奇烈,一朝發作,便将構成大害……俗語說得好,來好不如來巧,我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對症下藥,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關雪羽聽他這麽一說,自無可疑之慮,內心之一腔隐憂,頓時為之掃除一空,既驚又喜,一時為之瞠然。
愕了一愕,這才驚覺過來,當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
“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請受我一拜。”
白發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一只手捋着飄灑在胸前的長須,微微點了一下頭,倒是并不謙虛,實實在在地接受了對方的大禮參拜。
“論及我們在餘姚的鄉禮、輩分,這一拜倒是受得。”白發老人一雙眸子,直視着對方道,“老實說吧,你大概不姓關吧……年輕人不可說謊咧。”
關雪羽臉上一紅,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關雪羽驚得一驚,點了點頭,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隐瞞,尚請老人家海涵。”
一面說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會怪你。”白發老人道,“怪只怪你們燕字門在江湖上名聲太大,樹大招風,名高見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腳,連帶着你們小一輩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礙手礙腳。”
好大的口氣,江湖武林中,那一個提起燕字門來,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這般托大,言詞之間,非但把關雪羽視作不足論的小輩,即使整個燕守門,也未曾看在眼中,簡直一副教訓口吻。
關雪羽聽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來對方與己有恩,二來誼在同鄉,說不定細論起來,真個便是位尊的長輩人物,三來對方身分,尚是諱莫如深,他既對自己家門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風塵中的俠隐人物吧!
想到這裏,關雪羽心裏不禁又為之一動,由不住直向着對方臉上看來。
這張臉盡管潇灑如仙,關雪羽卻依然無絲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絕不認識他,妙在他對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請你老人家釋懷。”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麽會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關雪羽道,“請教。”
白發老人一笑說:“這一點并不奇怪,我們餘姚以文風見長,習武的人稱得只是鳳毛麟角,比較起來,最出色的,便只有你們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長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們之間都有一個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關雪羽的臉上,“那就是你們眉眼之間異常開朗,這一點外人固是不察,我卻是一望即知。”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問道:“這麽說來,你老人家與家父、與先祖,是曾相識的了?”
聽到這裏,白發老人禁不住大聲地笑了起來,卻又似有些兒感傷地嘆息一聲道:
“令尊大概便是當今燕字門的掌門人燕追雲,燕大俠?”
關雪羽點頭道:“正是家父。”
“這就是了。”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又即張開道,“我們見過幾面,但是比較起來,我卻與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搖搖頭,說:“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來甚是遙遠……”輕輕地嘆了一聲,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在這個客棧裏,竟會遇見了你,也算是有緣……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豈會舍得送與你喝。”
關雪羽聽他這麽說,料非虛假,對方既是與自己祖父輩中兄弟論交之人,往後多年來又複遷居昆侖,這就難怪自己對他如此陌生了。
當下又複向他道了謝,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問姓名。
白發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無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願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別多問了。”
關雪羽料定對方這類奇人異士,多是性情古怪,不願訴說之事,再多問也無益,倒不如順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裏充滿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從方才服下和參的蟒血之後,一陣奇熱過後,已漸漸緩和下來。
這時只覺得通體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盡數張開,遍體生溫之下,随即興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幾乎忘了,你方才已服過了靈藥,理當有一場大睡的,你這就去吧!”
說話的當兒,關雪羽已自覺出一雙眼皮時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濃,忙即起身告辭,白發老人只是笑臉相送,并未多說。
待到轉回房中之後,關雪羽已是步履蹒跚。
他生平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麽地困過,匆匆把房門關上,倒向床頭,還未及寬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可真是夠長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琴聲,很可能他還不會醒。這時,當他睜開眼向外張望時,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紅日。
關雪羽怔了一下,一個骨碌地坐了起來。
“怎麽,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時分了麽?”
等到他下了床來,想想又覺得不對,因為正面長窗是面對東方,日落應在西方才是,顯然有些不對。
一念之興,不禁令他為之大大吃了一驚,如果眼前紅日,并非日落,便為日出,那便是自己這一覺,幾乎整整睡了一個對時。
想想确是如此,原來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會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這一覺真是睡足了,只覺得通體上下舒服極了。
目光轉處,似乎發覺到屋子裏有些異樣。
首先他注意到,先時頗為淩亂的那張八仙桌子,現在似乎煥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過了,其上的杯盤、文房四寶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這裏,他才恍然記起,這個桌子上的一部分東西,以前似乎是沒有的,像是那個四四方方的硯臺,新的紙、筆,還右厚厚的一疊書。
“啊——”他這才記起來了,竟然把那個新收的女學生鳳姑娘忘了。
很顯然的情況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應鳳姑娘,為她上課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來了,但是卻沒有叫醒自己……然後,她閑着也是閑着,随即動手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個便于讀書的環境。
隔室的琴聲琤琮悅耳,不用說,那個白發老人又在彈琴了。幽美的琴韻,直如仙樂飄臨,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準定知道,如果他一開門出去,對方便會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靜靜地由頭到尾,聽完一曲的好。
幾上有殘茶半杯。
這個茶幾就安放在自己床側,就在這裏,鳳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許直到寒夜深深時,才自離去,自己竟然沒有察覺,沉睡如斯。
一想到這裏,情不自己地臉上泛起了一陣熱,這種微妙的感觸,以前是沒有過的,倒是那一日與麥姑娘小橋晤別,心裏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麥姑娘……”
下意識裏,他對麥小喬感覺到一種歉疚,不期然的麥小喬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裏。
沒有山盟海誓。
沒有男女之間的暧昧。
甚至于連與她單獨相外的機會都少之又少,實在說,的确扯不上男女間事,然而,這類事有時候無需明說的,一個會心的微笑,幾次眼神的交流,所謂“澄波暗渡”便心裏有數兒了。
如果說,他與麥姑娘之間已有“私情”,那麽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築在磊落的俠士風範,與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間,那是無需要明說一切。可以說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處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為鳳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雖具“沉魚落雁”的蓋世嬌容,卻與自己扯不上一些兒蛛絲馬跡,無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陰錯陽差,竟然會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處,情愫暗生,乃至于……
關雪羽想到這裏,一時亦為之感動不已,只覺得心緒無比紊亂、沉重,仿佛坐立難安,如此一來,隔室琴韻雖如天樂,亦無能欣賞。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時候,關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聲冗長的嘆息之聲,使得他微吃了一驚。
卻聽得那位八老太爺的口音道:“自古豔福修非易,一人情關出便難,汝本絕世聰明之人,莫非這一層道理,便想不通麽?”
關雪羽不禁為之又是一驚,暗忖道,這些話莫非說給我聽的麽?
這裏除了彼此對方,并無外人,自然是說與自己聽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會知道?這老頭兒豈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裏正自犯着嘀咕,卻聽得那位八老太爺一聲咳嗽道:“關小友醒了麽?”
敢情已來到了門口,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疊由位子上站起來,上前匆匆開了房門,對方八老太爺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門口,見面向着關雪羽臉上看了一眼,點點,道:“恭喜,恭喜,這便太好了。”
關雪羽閃身道:“請!”
八老太爺微微一笑,徑自走了進來。
關雪羽張羅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爺搖搖頭,道:“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我坐一會兒這就要走的了。”
關雪羽腼腆地道:“昨日飲下你老人家所賜的蛇血,竟然一覺睡到此刻。”
八老太爺點頭道:“這是必然的現象,若是換在另一個人,少說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內功深甚,在移精換氣這一層上。較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計着你大概也是醒的時候,才用琴音将你喚起,否則沉睡過久,對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關雪羽原來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随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