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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

禪房已經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盞油燈,噗地一聲忽然冒了個火花,随即為之熄滅。

他心裏像是壓着石塊那般的不開朗,他無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向窗前,陣陣晨風襲過來,意外的,他發覺到,兩行水仙開得異常燦爛,卻有一個白首禿頂的和尚,正蹲在那裏整理,不由心裏動了一動。

水仙花在這一個時令裏盛開,似乎是早了一點,或是山上寒冷,連花幾也亂了規矩,妙在這片景致那麽好,自己方才來時,竟然是沒有發現。

那個禿頂老和尚也不知是誰,從背影上看,像是這裏的佛淵閣管理師父,法號大昌,自己與他不過前此留寺時見過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麽招呼了。

勉強耐着性子,在屋裏呆了半個時辰,老和尚竟是還沒有轉回,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說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雲和尚轉來發現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來,在蒲團上趺坐運動一回。

也許是方才吃了那株粉頭烏,又喝了些輕身益氣寧神的藥汁補物,這一運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漸漸鎮定下來,他原意不過是略作調息,使得精力恢複即可,哪裏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許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漸漸引發生效,關雪羽只覺得通體上下一氣相通,暖洋洋,溫酥酥地,一氣貫穿奇經八脈,繼而三十六重樓,正所謂“三花蓋頂,正氣朝元”,整個感觸完全浸之于“坎離相交”之中,此時此刻,自是人我兩忘矣。

說是“一覺醒轉”也未嘗不可,像關雪羽這類深精異功的奇人,原本把內功調息“入定”功夫,當作睡眠,時間可長可短。平常關雪羽運功入定,最多不過個把時辰,即可自行醒轉,今天卻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課時間延長了。促使他醒過來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紅光。待到他睜開雙眼,才猝然發覺到敢情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幾只白羽山禽,低飛在出雲寺頂,發出“呱呱”刺耳的鳴叫之聲,顯然“倦鳥思歸”

正是一日将盡。關雪羽由蒲團上站起來,只覺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确定了眼前時刻,由不住心頭一驚。

出雲和尚分明還沒有轉回,另一個和尚,顯然卻已經等候着他了,禿頭、白眉、清癯、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個佛淵閣的師父大昌和尚。“阿彌陀佛,少施主醒了?該是晚膳時間了。”一面說,這個和尚緩緩由椅子上站起來。

關雪羽怔了一下,打量着他道:“是大昌大師父麽?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來的,出雲老方丈呢?”一面說,随即四下張望一眼,卻不見老方丈蹤影。

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暫轉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靜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與少施主講上一卷經文,阿——彌——陀——佛。”

“哼哼……”關雪羽冷笑了一聲,暗忖着好個狡猾的出雲和尚,自己不現身,卻要這個大昌師父來應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夢?當下直視向大昌師父道,“多謝大師父,在下此刻無意聽什麽經文,請領我與貴方丈一見,我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還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禪,囑咐老僧說,要三日之後才能醒轉,少施主三天之後再見他吧!”

關雪羽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吧!既然他無意見我,我也就不見他了,就煩大師三日之後,代向他轉告一聲,我這就下山去了。”說着向對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邁步向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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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他這裏腳下方一邁動,卻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片微風掃過,大昌和尚已是當門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觀其站立之處,不偏不倚,正好攔在門道之中,擋住了關雪羽的去路。

關雪羽心頭一驚,後退一步道:“咦,大師父這是為何?”

“阿——彌——陀——佛,少施主萬請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彎了一下腰,手打問訊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內請施主暫不離開。”

關雪羽這才明白過來,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師父你監視我的進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請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頂首伽藍經’要與施主研究呢!”

“謝了。”關雪羽霍然之間怒火由心起。只是無論如何,出雲和尚對自己總是一番善意,卻是莽撞失禮不得。“大和尚,請你讓開些,在下不便開罪。”一面說,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間的力道,向着對方和尚腰間搪去。因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關雪羽只不過用了三成力道,哪裏知道這個大昌和尚卻是個十分強悍的練家子。關雪羽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後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卻硬硬地把腰腹收進了半尺有餘。關雪羽的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會落了個空。

“阿彌陀佛,少施主還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禮了。”嘴裏說着,兩只枯瘦的手掌,左右齊開,驀地直向着關雪羽的雙肩上抓去。這麽一來,關雪羽可不能再等閑視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虛實莫測。大昌和尚雙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間,眼前清風一陣,人影乍飄,手上一松,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頭一驚,腳下一個搶步,擰身現掌,正待向對方身上擊出,關雪羽卻遠較他要快上了許多,一股奇熱氣息,随着淩厲的掌風,已向他背後“志堂穴”上攻來,掌出如電,簡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緩須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頓時只覺得後肩上一陣奇熱,卻已為對方淩厲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閃了一閃,向前一連踉跄了三步,才得掌樁站穩。

關雪羽當然無意傷他,是以臨時存了仔細,這一掌如果真的打實了,大昌和尚非受傷不可,此刻卻只是把對方身子逼開去而已。“失禮了。”随着他的話聲出口,身形一閃,已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大昌和尚受了出雲老方丈的囑咐,表面上來此與關雪羽講授佛經,實則卻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務,現在乍見對方少年,已将奪門而出,職司所在,如何依得。

“少施主你走不得。”嘴裏嚷着,情急之下,這個和尚足尖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式,兩只瘦掌交錯着,用“白猿獻掌”的一招,直向關雪羽兩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着這一雙手掌搭上了對方肩頭,則可施展佛門“分骨術”手法,先将對方一雙手臂拿脫節再說,這麽一來,對方想必就老實了。哪裏想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竟是這般紮手。他這裏雙手方遞出,即見關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緊接着一個急旋,有如飛雲一片的已閃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聲。他既為出雲和尚看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眼前一見關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聲叱道:“哪裏走。”灰衣翻揚之處,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內,蛇也似的飛出了一根杏黃色的絲縧。

原來在這根絲綜上,大昌和尚有幾手絕活兒。他早年有個外號,人稱飛索僧,出身少林,為少林寺內習此索技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這門索技,也早已經失傳武林,出雲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于如此,才令他看守關雪羽。

關雪羽身形方自縱出,在空中将下未下之間,只覺得足下生風,一根軟縧已臨足下。

和尚這一手功夫,堪稱巧妙至極。這根絲縧一經抛出,在空中成了一個“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來。

也是關雪羽一時大意。由于方才一試之下,雖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絕難是自己對手,因而并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這時見狀,卻也并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腳尖上暗用力道,直向着這根絲線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與縧端一接觸,才知不妙。敢情那長有十丈的軟索,其上竟似絲毫不着力道,出奇的軟。關雪羽一驚之下,不容他抽招換勢,足下軟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勢而上,力道運用之巧妙,堪稱一絕。只覺得“唰!”地一聲,已将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了個緊,緊接着在空中打了個螺絲旋兒,直栽了下來。

關雪羽一時大意,為對方拿住。畢竟他“燕字門”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觀,即使如此,卻也絲毫不着敗象,身子一溜煙地墜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聲叱道:“倒!”只見他單手運勁,霍地向外一帶,這一帶之力,其力至劇,誰知對方年輕人直直站立的身軀,竟是絲毫也不曾搖動。

大和尚第二次運勁,足下跨馬單裆,右手用“左銅錘”巨力,第二次力帶之下,決計要把對方這個年輕人扳倒了。這一帶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為他扳折了。

關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顯然是又白施了。

兩個人——一僧一俗遙遙對立着,有如石頭人一般,介乎兩者之間的這根絲縧,像是鋼索一般繃得那麽緊,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單腕纏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內力貫注進入絲縧之上,一霎間面紅如血,額頭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勁兒了。

關雪羽顯然被對方這個和尚逼惱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讓你見識見識吧!”一面說,他自丹田內徐徐提起了一股勁道,曲徑通幽地灌輸于一雙手指之間,随即向着那根被拉扯筆直,形同鋼索一樣的絲縧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這時見狀,只吓得瞪大了雙睛。他不敢相信對方這雙手指竟能把貫注有無限內力的這根絲線剪斷。

事實确是這樣。

就在關雪羽這雙手指落下之處,耳聽得“崩!”的一聲輕響,這根較拇指還要粗上一倍的絲縧竟自從中折為兩段。

由于力道過劇,大昌和尚整個身子霍地向後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許開外。

站起身來的大昌和尚,一面氣喘着,先時通紅的臉這一霎卻顯然又過白了。“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大昌和尚那麽驚悸地打量着對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關雪羽卻已将身上繩索脫下,微微一笑道:“這麽說,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嘆息一聲道:“老衲無力阻擋,也只有悉聽尊便了。阿——彌——陀——

佛——”

關雪羽冷笑道:“那就請和尚你轉告方丈一聲,說我走了。”話聲才出,立刻就覺出身後有異。關雪羽身形向前一壓,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轉了過來,卻是一片三菱紅葉,直向他頭頂上飛來。觀諸這片紅葉的飛落之勢,稱得上至為巧妙。關雪羽一經發覺,這片小小紅葉已取垂直落勢,直向其頂門上直穿落下來,勁道之猛,大出常态。關雪羽心頭一驚,觀諸眼前情勢,如果用尋常閃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适合。總算他的“燕子門”手法特別,一式“反摘金鈎”,被公推為燕門不傳絕技之一。眼前情形,對方所發之暗器,雖只是小小一片紅葉,一經傑出的內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較之金鐵毫無少讓。尤其像是眼前這般直角折落之勢,更是武林罕見,為關雪羽平生僅見。

“哧——”一股尖銳風力,透過那片小小紅葉尖端,直向關雪羽頂門之上力投直下。

情勢之險急,局外人實難想象,卻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有數。關雪羽似乎已無能躲閃,偏偏他那只反撐過來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将來物兜入指掌之間,看來固是險到萬分,卻連關雪羽的發梢也沒有沾着。

關雪羽原以為那片紅葉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後才覺出其上敢情并未曾着有絲毫力道,輕若鴻羽,心內暗吃一驚,領會到對方這種“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确高明。

武林中具有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親之外,至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當然,立刻他也就知道發放暗器的這個人是誰了。除了“出雲”老和尚之外,似乎沒有別人有這般功力。

當前竹影裏傳出了一聲輕嘆,一個人輕聲道:“還有這個。”

關雪羽一聽聲音,就知道自己并沒有猜錯,發暗器者正是出雲和尚本人,卻是沒有時間容得他打一聲招呼。緊接着老和尚話聲之後,只聽得竹叢中一陣亂響,随着搖動的竹梢,一千百片竹葉有如飛蝗萬點般,更似亂箭齊發,一股腦地全數直向着關雪羽全身族擁了過來。

暗器手法有所謂的“滿天花雨”打法,觀之眼前的一片竹葉,卻是較請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葉乍觀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嘯狂湧而來,似乎每片竹葉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勁道,只聞着淩厲的呼嘯聲,已有驚心動魄之勢。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發覺無論攻守走防,都已無能為力。很明顯的,老和尚這是逼着自己要見真章了。

關雪羽雖不情願上來現出他燕家不傳絕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雖然說這門功力自己并未練就十分火候,卻也大可一用。

驀地,他長吸一口氣,右手飛掄處,一件長衣已淩風抖出。空氣裏像是摔碎了一個瓶兒那般地脆響了一聲,卻只是一出即收。随着他抖動的長衣,大股疾風,怒濤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風卷、葉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變化,看起來形同一式,這種“碎發即止”的出手,俨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風飄衣影,其勢如鷹。

山雲老和尚已來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對視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臉上,洋溢着無限欣慰之情——卻又似幾分凄涼。

“阿彌陀佛——老和尚總算老眼不花,燕家門終将有後……我已無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過分欣慰,或是別有感觸,随着話聲一頓,一串清淚,竟籁籁奪眶而出,點點滴滴跌落塵下。

關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發作不得,事屬昭然,老和尚這是在測驗自己的功力,顯然他已經放棄了再阻攔自己的決心。關雪羽這一霎,內心真是矛盾極了。

片刻心神交戰,他才向對方這個深愛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發地轉身自去。

山頂上原已聚滿了霧氣,敢情暮色已沉。

關雪羽去勢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間。

兩個老和尚,四只眼睛那麽悵望着。

“阿彌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聲佛號轉向出雲和尚喃喃地道,“這位少施主,原來是‘燕家門’的出身,怪道有這般身手……”

出雲和尚點點頭,嘆息道:“他的确身手驚人,只是卻未必能逃脫眼前一步大難……”說着,他随即發出了一聲浩嘆。

“這……”大昌和尚顯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無能為力……”出雲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這個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淩晨。

鳳陽城西,長淮衛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過才約約的有些兒明意,薛家老坊已開門應早市了。

早市,燒餅,麻花兒,油條果子,江米粽子,紅米粥,糯米糕,油餅,豆腐腦兒,豆漿……大概就是這些了。薛家老坊顧名思義,當知是一塊老字號了。老字號必然有老顧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這些老顧客捧場,才得生意鼎盛,遠近馳名。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店不在小,有客則昌。別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兒不大,說到早市生意,整個長淮衛地方,可就數他這一家最盛了,就連鳳陽府也算上,勝過它的可也不多。吃過的客人都知道雖然是普通的幾樣早點,薛家老坊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旁人不一樣,莫怪亦有人大老遠的由鳳陽府趕來,為的是一快朵頤。

年頭固然不對,地方奇旱,長淮衛竟是托老天爺的福,居然與臨淮關一樣,尚能勉強維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幹了兩口,剩下的兩口出水也不多,為了他們這塊多年的老字號,不得不勉力地苦撐着。

小夥計李昆才一撤下門板,一條長長的人龍,已經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拉着小孫孫……油條麻花,豆漿燒餅,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孫三代都出動了,還是忙得團團打轉。

他這裏也有十來張桌子,開門應市,門一開啓,衆人一擁而上,馬上可都坐滿了。

關雪羽晚了一步,輪不到他上桌子,買了兩套燒餅油條,一張油餅,待将離開,卻被好心的薛家爺爺一只旱煙袋杆子攔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裏遲疑了一下,關雪羽點點頭,“不錯,我是……外地來的……

你……”

“哈哈……”老爺爺咧着嘴笑道,“趕了夜路?瞧瞧這一身的土!來來來……弄個座兒坐下歇歇……”人可真夠熱心,一只手拉着關尋羽,旱煙袋分撥着前面的人,“勞駕,借光——這可就把關雪羽帶到了座頭兒上。

座頭并不空着,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裏。嘿!好小子,一個人占着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薛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關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說薛老爺爺,就連關雪羽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一面打量着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背着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着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着一雙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爺爺:“老東西,沒瞧着這座兒上有人麽,幹什麽還往這裏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好家夥,這麽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聽見要剝皮,薛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說在地方上混了這麽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着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

“你……這個混……小子……”心裏一氣,老頭子赤着臉,紅着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煙袋杆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關雪羽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

“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裏說着,就把薛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着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麽說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麽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薛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薛托,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裏透紅的臉,胡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裏一現身,先向着關雪羽賠笑拱手說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裏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識相”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說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說,這是怎麽說話的?……您這麽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說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關雪羽固是見怪不怪,坐着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麽,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只眼睛裏,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說,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說到錢字,瘦子一只手已摸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十兩重的一錠官銀。“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着拿開了手,嘿嘿——大家夥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的薛托父子,看在眼裏,吓在心裏,尤其是薛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麽一說,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轉向關雪羽,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說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關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只眼裏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關雪羽吞進了肚裏。

偏偏關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聽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為悅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于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說,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铛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小巧細致多了,聽在耳朵裏分外悅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聽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疊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着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衆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八九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發,斜着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紮着金絲帶子,上面綴着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着,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說模樣兒多麽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于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說,豈止是眼前一亮?張着跟的閉不上,閉着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着這般衆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着,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讨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家夥這一會兒才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小夥計李昆,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才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缰,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缰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才那聲嬌滴滴的“讨厭”叫人聽着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李昆受的了,嘴裏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緊接着又是一鞭子。李昆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麽痛,一勾一帶,随着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李昆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我的媽!”心裏嘀咕着,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麽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标致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李昆可認得,正是剛才店裏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說,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于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标致姑娘的纖纖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為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夥計李昆可就摸着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麽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着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才在店裏耍銀子罵人,像那麽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夥計李昆的眼裏,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聽過說書的先生,說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裏打上三轉,說白不白,說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睛裏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麽一眼,也叫你心裏打顫。“他娘的,女仙——不……妖婦,狐貍精……”心裏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麽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讓他盡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裏,仔細地拴着,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着姑娘進了薛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麽盯着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着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占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為何?敢情關雪羽還坐在那裏,這麽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屁股都沒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着豆漿。

紅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輕嗔,拿眼神睨了尖臉漢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你這差事是怎麽當的?

尖臉漢子那張吊客臉,可有些挂不住了:“你——怎麽還沒有走?”聲音卻氣抖了,再也顧不得身後主子平日怎麽關照他的,腳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鷹拿兔,直向着關雪羽的背上抓下來。

天下事,可真有這麽巧的。這位關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單單就在這個時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臉漢子的“爪子”,居然抓了個空,擦着對方身邊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竟是絲毫不着痕跡,誰也看不出一些兒破綻。

尖臉兒真傻了臉,一咬牙,第二次運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這一手叫“魚躍鷹飛”,倒是武林中不常見的厲害招法。忖度着,一派斯文的關雪羽,如何當受得住?一經着上,怕不立刻來上五個血窟窿。

眼看着關雪羽萬難躲閃,就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半截鞭穗兒,忽然搭在尖臉漢子的手腕上,力道兒夠勁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勢。

尖臉漢子半聲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邊。一旁掌櫃的薛托,慌不疊上前幾步,拉出了板凳,賠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貴人光臨……我們這裏太寒酸了。”

大姑娘擡起眸子,掃了他一眼,也沒答理他,微微偏過一些身子坐了下來。

眼神兒,可就無巧不巧地與正面坐着的關雪羽對在了一塊兒。

一個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個神蘊清流,質樸沉着。四只眼睛對視之下,關雪羽倒不便失禮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姑娘,我占了你的座兒——”還想再客套一句,對方姑娘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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