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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麥家祠堂內設有一座草堂。過去這個地方是負責看守祠堂的老劉以及他的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後來因為地方公議,要設館教學,臨時把它改成了學殿,老劉全家只有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取代老劉住進來的,就是那位最有學問的關先生了。他名字叫關雪羽,的确是很雅致的一個名字。“人如其名”,差不多的時候,關先生都愛穿着一件清爽的白夏布長衣,永遠都是斯斯文文,給人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的裘帶風高。

關先生的确學富五車,來了才不過短短幾個月,這裏的不少子弟,已然深受其惠,自動地送上束脩,即使在如此幹旱的季節裏,仍有不少的學生家長輪流送上茶水食物,這就使關先生很難為情地只得在這裏繼續住下來了。

關先生管教學生很嚴厲,那也只是在課堂上,放了學以後,他立刻又變得很和藹了,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很樂意去親近他。

穿過麥家祠堂的祖宗殿,邁過小小一條通道,就可看見一排竹籬笆牆,那個學館就設置在那裏了。

草堂一間是教書上課用的,緊鄰着一間舍房,那才是關先生下榻之處,雖是十分簡陋的一個住處,自從關先生來了以後,內內外外卻整理得很清潔,尤其難得的是竹籬上的牽牛花,居然并沒有全數都幹死,望之仍然頗有綠意。

月色下,關先生踏着輕快的步伐,一路行走過來,穿過了祠堂的祖宗殿,一徑來到了後院……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像是發現了什麽奇怪的事情,可不是麽?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出來的時候,學殿和房間裏的燈,他是親手熄滅的,而現在居然燈光還在亮着。

燈光是由那間上課的教室裏射出來的。

這就更奇怪了,那間教室的鑰匙一向都是由他保管的,誰又能開門入內,而且還點着了燈。夜已經很深了,半夜三更的誰有這個雅興?

關先生遠遠地端詳了一陣,繼續向前行。這一次他腳下放得極輕,幾乎沒有帶出一點聲音來。

課堂內的燈光明暗閃爍着,待他走到了門前,才發覺那教室的柴扉似是半開着,顯然是有人進去了,關先生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他似乎聽見了一些聲音,那是有人輕輕在翻動着書本的聲音。

此時此刻,居然有人在此夜讀,倒是前所未有過的事情。略微定了一下神,關先生即信步上前,推門進入。可不是麽,正有那麽一個人在據案夜讀——坐在老師座位上的一個學生。

那是一個标致的人兒——一身墨綠衣裙,秀發披肩,娥眉淡掃,面前雖然放置着一部書,她的眼神兒,實在卻并不在書上。

其實打關先生第一次停下腳步來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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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眼睛很自然地已經接觸在了一塊兒,關先生顯然出乎意料之外,因為坐在自己書案上的這個人,并非是自己的學生之一,竟然是那麥家的大小姐——麥小喬。

如此深夜,想不到她竟然會忽然來到了這裏,不能不謂之怪事了。

“原來是麥姑娘。”關雪羽向着她抱了一下拳,“如此深夜姑娘有何見教?”

“那可是不敢當。”

麥家姑娘讪讪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請既然請不動,說又說不得我這個懶學生,也只有上門來求教了。”微微一笑,卻又繃住了臉,輕輕嗔道,“對不起得很,沒有得到老師的允許,我就擅自進來了。”

關雪羽道:“姑娘你不用客氣,這地方原是你們麥家所有,你大可自由來去。倒是我來得魯莽,打攪了姑娘的文興,這就告罪了。”一面說,關雪羽拱了一下手,即轉身欲去。

“請慢走一步。”麥小喬像是冷冰冰地說了這麽一句。

關雪羽道:“姑娘還有什麽見教?”嘴裏說着,他已緩緩地轉過身來。

麥小姐微微一笑道:“也許是我的話說得太直了,得罪了你,你生氣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豈敢。姑娘,夜已深了。”

麥小喬一笑說道:“夜深了又怎麽樣,你難道不知道我有高來高去的本領?我來去自由,來無影,去無蹤,誰也別想知道。”

關雪羽低低地“嗯”了一聲,一時倒引起了對她的好奇,麥家小姐身負奇技的傳說,他來此之前已經聽說了,再說上一次在麥家花園也已經見識過了。

“姑娘身手,我上次已經瞻仰過了,如非是姑娘即時解救,我幾乎為貴家護院誤傷,多謝,多謝!”

一面說,深深向麥小喬打了一躬。

麥小姐側過身子福了一福,算是回敬了對方一禮。

“你太客氣了,”麥小喬說,“我看關老師你不但文章斐然,好像身手也很不錯,大概也練過武吧!”

關雪羽怔了一怔,遂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麥小姐一雙靈活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轉,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不會看錯的,我只是奇怪像你這樣文武全才的奇人,怎麽會來到臨淮這個地方?”

“天下大旱,臨淮尚能茍且偷生,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充足?”

“表面上聽來好像是這樣,但是對你這樣的高人卻不盡然。天下大旱,也不過是北邊幾省罷了,比這裏好的地方多得是……”

麥小喬頓了一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麽說,姑娘是在下逐客令了?”關雪羽一派斯文地道,“是因為在下有所冒犯?”

麥小喬搖搖頭說:“千萬不要誤會,我可是沒有這個意思,今夜冒昧來訪,的确是向你請教功課來的。”

“嗯……”關雪羽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暗裏卻在盤算着,她竟然向我請教功課來了?是武功還是文課?如系文課倒也罷了,如果讨教武功,卻又如何是好?

關雪羽正在思索着,麥小喬已微笑着道:“昨天我讀到孟子與梁惠王篇中,有一段不大明白,要請教高材。”關雪羽這才放下心來。

麥小喬道:“當中有一段,孟子問梁惠王:‘殺人以挺與刃,有以異乎?’曰:

‘無以異也。’又說:‘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這幾句話要向你請教!”

關雪羽微微點頭道:“姑娘你幾句話問得很好。我想姑娘是在責備當今朝廷視饑民災荒于不顧,一任赤地千裏,遍野哀鴻,而無動于衷是吧?”

麥小喬輕嘆一聲,苦笑道:“正是這個意思。關先生你是有學問的人,你看看眼前這種情形,又能支持多久呢?現在皖省半境,已無寸草,而江南半壁,卻是稻米豐收,聽說朝廷強征暴斂,繳收得很是厲害,為什麽卻任我們這幾省災民陷于饑餓而不顧呢?”

關雪羽黯然地點點頭說道:“姑娘心在百姓,實不愧俠義本色,這就是孟老夫子所說的‘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看來天下将起兵兇,大難将要臨頭了,唉!”

麥小喬一驚道:“你是說明朝天下就要完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不!它的氣數還沒有盡,看來這個爛攤子還要拖上一些時候……民窮而反,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不甘心受苦挨餓的百姓,都挺而走險而為盜賊,這就是為什麽各地有這麽多強盜的原因。”

麥小喬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在一張木板凳上坐了下來,似乎暫時不想離開。

麥小喬一雙剪水眸子,視向關雪羽道;“這次我離開九華,一路所見,到處都是盜匪,這些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關老師你這麽一說,倒像是罪不在他們,而是官逼民反了。”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關雪羽冷冷地道,“那要看他們是怎麽個反法了,反朝廷貪官則可,若殺無辜的百姓,使他們雪上加霜則不可,姑娘既然習得這麽一身本事,這番道理,你自然是明白的了。”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這正是我所想的,今天晚上冒昧地來看你,聽了這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說到這裏,她離座站起,似有離開之意,卻又停下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關雪羽身上轉了一下,臉上微微現出一些笑靥。“那麽,你的來意,是否也不是如此?”微微一頓.她臉上現出一抹桃紅,“還有……這關雪羽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關雪羽微微一笑:“你看呢?”

“這麽說……我猜對了。”麥小喬道,“關雪羽并不是你的真名字。”

關雪羽道:“何以見得?”

“我只是這麽懷疑罷了。”她淡淡地笑着,“一個人隐姓埋名,必然有他非常的理由,你說是不是?”

關雪羽微笑了一下,未曾置答。

“好了,我不再問這件事了。”麥小喬低頭尋思了一下,面若寒冰般道,“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請教,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了?”

關雪羽深邃的眸子在她臉上轉了轉,已似乎猜出了她想要問的,“姑娘說的是尊府大門上的那個标志?”

麥小喬黯然點了一下頭:“畫的是一只展翅雄雞,你也注意到了?”

“我看見了,畫得很好。”關先生微微點頭道,“這幾天外面都在傳說這件事,說什麽金雞幫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過。”

麥小喬搖搖頭:“不是的,不是什麽金雞幫,那只是一個人的外號。”

“一個人的外號?”關雪羽緩緩站起來轉向牆角矮幾,由瓦壺裏斟出半碗清茶,端起來雙手奉上。

“姑娘請用茶。”頓了一下,他讷讷地道,“這茶葉很好,去暑生津,只是涼了一點。”

麥小喬道了謝,接過來輕輕呷了一口,點點頭含笑道:“茶葉果然是好味道,我還是第一次嘗到。”

提到了茶,關雪羽似乎興致很高:“這種茶名叫‘三心茶’,是幽靈和尚送給我的,飲下去有清心降火之功,只可惜沒有了,要不然姑娘倒可以拿回去一些嘗嘗。”

麥小喬微微一笑道:“你說的是幽靈寺的那個老方丈?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關雪羽含笑道:“就是他。”

“你們也認識?”

“幾面而已。”關雪羽說,“因為抄經,與他結下了善緣,有時候閑着無聊,也偶爾上山去找他下幾手棋,只是每一回都敗在了他的手下。”說到這裏他微微笑了,露出了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然而麥小喬對這些并不十分感興趣。臉上隐現着一片輕愁,她想把話題轉回到那只“展翅金雞”身上,可關雪羽偏偏不給她這個機會。

“姑娘可喜歡下棋?”

“會一點,但不太精。”

“今天太晚了,改天倒要向你讨教一二。”

談到了下棋,他意興豪飛,接着又說了一些有關心得。麥小喬不得不聽着,忽然一笑道:“那好,改天我來請教一下,今天确是太晚了。”一面說,她放下了手上的茶碗,站起了身子。

關雪羽道;“姑娘這就要走?”

“天不早了……”說着她移步而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令尊之昔日為人,是不應該有什麽兇險報應的。”

麥小喬已來到門前,聽見他這麽說,倒是微出意外,她很想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心裏的隐憂,畢竟雙方交往不深,不便貿然出口。

忽然,她接觸到了對方炯炯有神的那雙眼睛,透過這雙眼睛,似乎帶給了她一種莫名的慰藉,一種震撼。“謝謝你……”她微笑着掠了一下頭上的長發。

關雪羽沒有留客的意思,麥小喬也不便多呆。對她來說,也許此行雖沒有達到她預期的收獲,反倒像是失落了些什麽似的。在關雪羽炯炯的目神裏,她忽然潛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一顆心竟自噗噗地跳着,臉也變熱了。總之,這一切都是奇妙的。

當她再次回頭的時候,關雪羽兀自站在門前,身後襯托着搖曳複昏暗的燈光,人影子長長拉在地上。這一霎,他給麥小喬的感覺是極其碩壯強大,不再僅僅是一個讀書士子的那般“文绉绉”的感覺。

為什麽?她可是說不清。

由暗處打量着明處,即使只有盞昏暗的燈,也已經夠醒目清楚的了。

真奇怪,對于眼前的這個姓關的,從她第一次及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霎,就留給她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明明是一個平凡的讀書人——一介寒儒,偏偏卻又有異于讀書人的那一種特殊的氣質及風采。也就在那一霎,這個人給她留下了印象。

現在,當她立在沉沉的夜色裏,再打量他時,那個潛在的印象,卻更加深了。

“等一下。”關雪羽低聲地招呼着她,“我送姑娘一程。”

“嗯……”麥小喬讪讪地說,“用不着。”

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好像聽不大清楚,她原想說“用不着客氣”,可是居然“言不由衷”地停住了。

關先生回身步入。

麥小喬站立在原處。

附近傳過來幾聲凄慘的狗吠聲,也許是餓狼吧。據說狗和狼都是這樣的,當它們最饑餓最孤獨的時候,會發出這種凄厲的嘯天長吠聲。

地下的枯葉在風裏滴溜溜打着轉兒,麥小喬這才發覺到,四下裏一片寧靜,各家的燈光,早都熄滅了,她複又聽見由遠而近傳來的梆子點聲,四更四點,敢情馬立那個老小子又活靈活現地打起更了。

麥小喬不覺皺上了眉毛,她可不願意讓人家看見,黑天夜自己一個大姑娘在外面溜達,更何況身邊還多了個男人。

想到這裏,她趕忙往前面暗影裏湊了湊,就在這時,一片燈光閃過,關雪羽已站在她面前。

驀然驚看,那人恰好在燈火闌珊之處。

麥小喬幾乎吓了一跳。

手裏提着棉紙燈籠,關先生颔首道:“來。”

說罷轉身前導,岔入竹間小徑。

麥小喬原想待他現身之後,道聲謝,自己獨自走了。對方這麽一來,不容她多說,只得跟了上去。

在兩行修竹對拱裏,關雪羽踽踽獨行,步履很快,似乎一點也不顧慮身後的麥小喬跟上跟不上。事實上,麥小喬早已經跟上來了。

明月,繁星,澄空皎潔,何必再多上這麽一盞礙手的燈?

然而麥小喬馬上就明白了,對方這盞燈正在于顯示他的磊落胸襟,很有點“不欺暗室”的意思,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更可敬了。

竹梢子在風勢裏搖動着,卻沒有一絲兒涼意,人們并不會因為這陣風而稍有“旱象解除”的喜悅,反倒擔心別是這陣子怪風,把好不容易聚集的雲彩給吹散了。

踐踏着地面上的幹枯竹葉,麥小喬只覺得行速甚快,忽然心裏一動,這才發覺到,敢情自己已經在施展着“草上飛”的輕功身法。雖然如此,較之前行的關雪羽,兀自尚有一段距離。

這個突然的警覺,令她暗吃一驚——這證實了自己早先的猜測果然不錯——對方果然身上有功夫,只憑這身輕功,就罕能有人所及。

一只手平持着燈籠,另一只手輕輕牽着長衫下擺,關雪羽步履間一派輕松,看似無奇,步伐并不快,只是前進的速度,卻快得驚人,直到麥小喬發覺到自己已施展了全力,兀自不能追上與他平行時,幹脆她就站住不再前進了。

關雪羽的腳步竟然也停了下來,一盞燈高高挑起,大片光華映向麥小喬足前。

“由此前行,便是舊校場,府上也就不遠,我就不遠送了。”

麥小喬身形閃了兩閃,忽然來到了他面前。她身法至為巧快,簡直像是出巢的燕子。

即使這樣,當她身子方自站定,卻發現關雪羽已移身七尺以外。

麥小喬最自負的便是一身輕功,然而今天卻顯然落于人後。眼前這個關雪羽真有些邪門兒。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的輕功竟能到達如此境界,所謂“靜如山、動如風”,“來去不染纖塵”,大概便是對方這般境界了。

她的驚詫與感覺,毫無掩飾地現之于目光,直直地看向對方。“你……真會裝。”

麥小喬忍不住誇贊道,“好俊的一身輕功。”

關雪羽微微笑了,沒有着聲。

“哼——”麥小喬半嗔着,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從那天你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敢情是真人不露相呀!”

關雪羽道:“姑娘慧眼……但請心照不宣。”

麥小喬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感激不盡,夜深了,請回去吧!”

說話之間,遠處的更聲又自傳了過來,仍然是四更四點,原來關雪羽走的是偏僻小徑,打更的馬立走的是大路,殊途同歸,不久便會相逢。

對方既然已顯露了身手,麥小喬正待乘機刺探,卻又不願意為人闖見,只得道了聲謝,轉身自去。走了幾步,回身再看,關雪羽連人帶燈,俱已無蹤。竹間小徑裏微風輕起,片片竹葉随風打着轉,此時此刻,真有幾分夜的惆悵了。

風依然還在刮着,地面上的灰沙,一層層的被刮起來,刷啦啦打在窗戶紙上。吊在殿檐下的兩盞氣死風燈,已經被吹滅了一盞,剩下的一盞,也被風吹得左右打閃,時而在高高蕩起,時而滴溜溜打轉。

當風迂回着掠向廟前長廊時,發出了像是吹哨子那般尖銳的聲音,呼嘯來去,其勢可觀。

仔細打量過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兩個人的傷勢之後,呂奇的臉色透着納罕,緩緩坐下來。

鐵指開山喬一龍,一手掌着燈,一雙眉毛緊緊皺着,回過頭來向拜兄銀冠叟呂奇冷冷一笑:“看來這件事透着玄,全身上下連個掌印都沒有,這叫什麽玩藝?”

呂奇鼻子裏冷冷地哼着,一聲不吭地由案頭上拿起了旱煙袋杆,按煙、點火,很費了些事才吸着了。

一口口的濃煙由嘴裏噴出來,他那雙原本就不大的眸子忽然收成了兩道縫,卻于細小開合着的眸子裏閃爍出灼灼精光,顯示着這個沈邱四老老大——皖北黑道上翹楚人物“瓢把子”,絕非浪得虛名,遇事夠沉着,心思夠缜密,絕非等閑人物。

日子久了,彼此的習性大家都摸得很清楚,就像是眼前,呂老大一吸上煙,眼睛一眯,八成兒準是遇上了難題,碰上了“紮手”的事。

事情的發生原因,原本就透着了些怪。

要命鮑無常,抱着拜見天麻謝山,一口氣來到了下榻的廟裏,一進來就嚷着口渴,各人喝下去幾口水,不容多說一句話,便雙雙沉睡了過去。

哥兒倆原是去李家打探虛實,便于日後下手行劫,忽然轉回來變成了這個樣,當然有原因。謝山胸衣和唇邊還帶着血,一看就知道曾經大口吐過血,哥兒兩個都負了傷,那是毫無疑問,眼前的懸疑便在于此。

“瓢把子你看呢!”喬一龍納悶地道,“別是中了毒吧!會不會是什麽人下的毒手?”

“死不了。”

沉悶了半天,才吐出這麽三個字,呂奇冷冷地說:“不像是毒,倒像是受了掌傷。”

喬一龍搖搖頭:“不像,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痕跡可尋,什麽掌這麽厲害?”

“這你就外行了。”

呂奇“突!”地一聲,吹出了煙燼:“據我所知,就有兩種掌法,傷人不着痕跡。”

喬一龍怔了一下,正想出口詢問,卻聽見榻上的二人之一發出了呻吟之聲。

即見要命鮑無常翻了個身子,嘴裏念着:“水,水……”

喬一龍端起了碗,正要過去喂他,呂奇止住了他。二人一并來到了床前,卻見謝、鮑二人并頭而躺,臉色赤紅,謝山傷勢似乎比鮑無常重,只是看上去,兩個都像是已經醒轉過來,只是在低聲呻吟着。

銀冠叟呂奇似乎由于方才的一番思索,已經略有所得,此時見狀便不遲疑,只見他倏地掄起下上旱煙管,“噗噗!”兩聲,分別在謝、鮑二人前胸“心坎穴”上點了一下。

這處穴道關系至大,為全身三十六處重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眼前二人猶在傷痛之中,何能再當此一擊,一旁觀看的喬一龍目睹及此,禁不住吓了一跳。

謝、鮑二人原在傷病呻吟之中、忽然受此一擊,全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呼,雙雙睜開眼睛來。

說來奇怪.這一點之下,非但沒有要了二人的命,卻反倒把二人的痛苦減輕了,立時不再繼續呻吟,卻由兩張漸漸由紅轉白的臉上,滾落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要命鮑無常眼珠子向着床前二人轉了一轉,霍地挺身坐起來_喬一龍此刻已明白呂奇何以要施展這種重手法的用意,這時見鮑無常意欲開口說話,突地出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搖搖頭示意不要出聲。

鮑無常心裏明白,點頭答應,即覺出透過喬一龍的這只手掌,遞傳過來大股熱流,一霎間,已傳遍全身。喬一龍這才松開五指,轉身天麻謝山,當下如法炮制,這才退身落座。

呂奇乃自點點頭道:“你們可以說話了。”

要命鮑無常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嘆息,望着二人苦笑道:“栽了……咱們認栽吧!”

喬一龍厲聲道:“是怎麽回事,你倒是說清楚了。”

是時,榻上的天麻謝山發出了一聲冷笑,臉色更是猙獰。“栽?哼……咱們走着瞧。”緊緊咬了一下牙,謝山瞪着一雙三角眼,只是冷笑不已。

銀冠叟呂奇灼灼目神,盯着鮑無常,陰森森地道:“對方是誰?”

鮑無常搖了一下頭:“天黑,他還蒙着臉,看不清楚,好像歲數不大。”

接着他又發出一聲長嘆,遂把所發生的一番經過道出,空氣頓時顯得異常沉悶。

“說實話,這是我行走江湖以來所遇見最紮手的一個人……”鮑無常臉上似有餘悸,“是有兩下子,就算我和謝老三一塊兒上,也不是他的對手。”

喬一龍轉過臉,看向呂奇道:“看來你說的不差,果然是為掌力所傷,什麽掌法這麽厲害,竟能夠打散老三的鐵布衫功夫卻又不留下一點痕跡?”

在鮑無常訴說這番究竟時,銀冠叟呂奇一直沒有出聲,像是陷于沉思。

聽了喬一龍的話,他沒有回答,卻把一雙閃爍着精銳的細細目光注視着鮑無常,冷冷地道:“這個人年歲不大吧,你可聽出來他說話是什麽口音?”

鮑無常想了想說:“像是有點南方的口音。”

銀冠叟呂奇怔了一怔,臉色微變,銜在嘴裏的煙嘴兒一時都忘了拿出來。

鮑無常忽然想起道:“我差一點忘了,這個人與你過去像是有過什麽過節。”

呂奇冷冷地哼了一聲,煙從鼻子裏蛇也似的鑽出來,他幾乎已經猜出是誰了。

一旁的鐵指喬一龍卻是透着納悶,直看着呂奇,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呂奇這一霎像是陷入了沉思,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鮑無常:“你說下去。”

鮑無常喘了口氣,樣子像是很累。

呂奇冷冷地道:“不用急,死不了,你們的傷我能治,包在我身上了。”

喬一龍性急地道:“到底他說了些什麽?”

鮑無常倚着牆把身子坐正了,一張臉蠟也似的黃,冷笑道:“他要帶句話給瓢把子,叫我馬上離開這裏……”輕咬了一聲,他喘息着道,“……說是三年前,在川北……川北……跟瓢把子你曾經見過……”說到這裏,已喘成了一片,再也接不下去了。

銀冠叟呂奇一聲不吭地吸着煙,回憶起三年前川北的那件事。

那是件不為外人所知,極其痛心和不光彩的往事,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感傷。一口口的煙徐徐由他嘴裏噴出來,臉上表情幾乎像是完全麻木了。

喬一龍,謝山,鮑無常誰都不是傻子,稱得上都是老江湖了,眼前情形一看即知,不用說這是呂老大生平罕見的一件丢人現眼事情。除非是呂奇自己道出,不然誰都不便多問。

“水……”床上的謝山嘶啞着嗓子道,“喬老二你就行行好,給我弄一碗、一碗……”

喬一龍看向呂奇,意思在征求他的同意。

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呂奇點頭道:“給他們水……不要緊。”

一面說,他把煙袋子插在腰上,煙也不抽了。

“你們中的是‘無形掌’,看樣子對方倒是真的留了情,要不然……哼哼,可就難說了。”

說話之間,他已來到天麻謝山跟前。謝山把喬一龍端來的一滿碗熱茶飲了個幹淨,臉上一顆顆麻子都奇紅如血。

呂奇寒着臉,翻開了他的眼皮看了看,哼了一聲,又探手扣住了對方的脈門。過了一會兒,他松開手冷笑道:“只傷了些肺氣,不礙事,養幾天就好了。”當下又同樣看了一下鮑無常,點點頭道,“一樣的,也是傷了肺氣,比謝老三還輕。”微微一頓,他轉向喬一龍道,“這種‘無形罡氣’你可聽說過?”

喬一龍神色一驚,顫聲道:“他們中的是無形罡氣?這就難怪了……難道來人是出自‘七指雪山’?”

提起這個怪異的名字,喬一龍顯然吃驚不小。

呂奇冷冷地搖着頭道:“很難說,還拿不準,但願他不是的……”

“江湖上除了七指雪山那個神秘門戶以外,誰還會這種功夫?”

“那可不一定。”

呂奇冷冰冰地道:“青燕峰的‘燕’字門人物,遼東道上的那只老金雞也都會這門功夫,也許名稱并不一樣,可是其理則一。

喬一龍打了一個寒顫,緩緩點了一下頭:“這就對了,來人敢情是遼東下來的……

難道是金翅子?”

呂奇又搖了一下頭,冷笑道:“要是金翅子本人,他們兩個還能活着回來?”

這倒是不容置疑,傳說中的那只老金雞,可是手狠心毒,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來人确是留了情。”呂奇黯然地說道,“絕不是老金雞,而且,我們還見過他……”

這可就又扯上三年前,在川北的那件舊事了。

包括受傷的兩個人在內,三個人六只眼,全部集中在呂奇臉上,倒要聽聽是怎麽一回事。

銀冠叟呂奇嘿嘿冷笑了兩聲,看着三人道:“說來也許你們都難以置信,到如今為止,我還沒有摸清楚他是誰。”

喬一龍道:“我知道了,大概是三年前萬柳塘那件事吧!”

呂奇怔了一怔,略似奇怪地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喬一龍哼了一聲,冷笑道:“這件事,到今天為止,我還想不通。憑着瓢把子你那身功夫,幾乎無往不利,每次回來,油水全部公開。偏三年前由四川回來,一個子兒也沒見你的,接着就是一場大病,整整半年沒有出去。”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聽到這裏,也都記起了這件舊事,幾只眼睛全都盯在呂奇的臉上。

對于呂奇來說,三年前的這件舊事,确是他生平引以為奇恥大辱之事,自以為事過境遷,不提也就罷了,想不到事隔三年,仍然還得公開。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呂奇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看上去其色蒼白,顯然這是他一件痛心的往事。

“你說得不錯。”呂奇冷冷地道:“三年前我确實是栽了個大筋鬥,買賣沒到手還不說,差一點連老命也賠了上去。你們現在大概也明白了,那場大病其實并不是病,是傷。”

兩道灰白的眉毛不時地合攏又分開,顯然這件舊事一直都在他心裏。

“這可真是應了‘強中更有強中手’那句老話了,你說咱們哥兒幾個眼皮子底下一向瞧得起誰來着?”說到這裏,這位一向自負為皖北地方黑道第一把高手的“瓢把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現出了氣餒,他的目光随即轉向榻上的謝、鮑二位,“比起我上一次來,你們兩個可幸運多了。當然,”呂奇接下去道:“對方手下留了情,你們算是撿了兩條命。”

他依然話裏多有保留,未曾透露三年前所發生的那件事的細節,不過也差不多可以猜知一個大概,喬一龍等三人心裏自然明白,也就不便打破砂鍋“問”到底,再追問下去了。

“這麽說,這個地方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喬一龍臉色忿忿地道,“光棍不擋財路,這位朋友未免太絕了一點吧!”

呂奇耐着性子,先向榻上的謝山、鮑無常告誡了一番調傷之道,一聲不哼地過去倒了一碗茶坐下來。

喬一龍見他不吭一聲,心裏更是氣不過,大聲道:“怎麽辦?咱們就眼看着被人騎在頭上,老大,你倒是說一句話呀!”

他又轉過來,向鮑無常怒聲道:“這小子姓什麽?”

鮑無常想了一想,點點頭道:“好像是姓關。”

“關?”喬一龍搖搖頭,“沒聽過這麽一號。喂,瓢把子,你看這件事咱們怎麽辦?”

呂奇慘慘地冷笑着:“這件事很簡單,擺在我們眼前的,只有兩條路,第一,甘拜下風,馬上走人,走得越遠越好,第二,哼哼……”

喬一龍一拍桌子道:“跟他幹啦!”

呂奇冷笑着打量了一眼這個性情火暴的拜弟,嘆息地道:“你還是忍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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