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
麥豐驚得半天才合上了嘴:“這個人準是瘋子,我家老爺就算有兩個錢,就是變賣家産,也難湊黃金萬兩之數呀,我是帳房,再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三兩千也許能湊出來,這萬兩黃金,簡直是做夢……咳咳……這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的,這不是存心活擺治人嗎!”
黃通冷笑着搖搖頭道:“據我所知,此人生平行事,手狠心毒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麥七爺,你就趕快通知你家主人,仔細盤算,商量對策吧!”
麥豐點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忽然垂下淚來道,“黃先生,你可要設法救救我家主人一命呀!”
黃通先是一怔,随即點頭道:“大丈夫言出必踐,七天之內我必定轉回,至于是否能救得了你家主人,卻是沒有把握……總之,我必當盡力而為就是了。”
麥豐聽了他這個口信兒,情知他們武林俠義道中最重諾言,料必當無反悔,無論如何,總算于萬般絕望之間,得有一線希望,心裏也就略現輕松。
經過這麽一耽誤,黃通是非要走不可了。
在馬上抱了一下拳,黃通雙腿一夾馬腹,胯下駒長嘯一聲,即絕塵而去。
麥豐只是看着他漸遠消失的背影發呆,忽然身後傳來苗武的聲音道:“黃爺走了麽?”
說着,他已匆匆來到眼前。
“走了!”麥豐心情沉重地說道,“不過,他答應七天後再回來……唉……今天,要不是遇着他,簡直是不堪設想。”
“七爺,快來看看這是怎麽回事?”
嘴裏說着,苗武匆匆拉着麥豐進席棚,又轉到麥家大門,用手向着門上指了一下道:
“呶——你看。”
不知什麽時候,黑漆描金的大木門上,竟然印上了一只金羽展翅雄雞,其模樣竟是與那封素帖上所印的一般無二。
麥豐心裏有數,想必是方才乘亂之時,那個姓祝的留下來的,只是不知道此舉又有什麽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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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武道:“這又是什麽玩藝呢?擦也擦不掉。”
麥豐嘆了口氣道:“就讓它留在這裏吧!”
言方到此,只見麥玉階匆匆步出,向着麥豐走來,苗武便不再多言,垂手侍立一旁。
麥豐拱手道:“東翁來了……”
麥玉階眼睛四下轉着道;“那位黃壯士呢?”
“已經走了。”麥豐道,“東翁有事要差遣他麽?”
麥玉階怔了一怔,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只是想見識一下罷了,走了也就算了。”
麥豐即把方才黃通仗義勇為,擊退姓祝的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待他說完,麥玉階驚得呆住了。
這件事來得突然,也正擊中了他內心的要害。這些日子他所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剛才公門的幾個來客正在談這件事,想不到他們才一走,立刻便發生了。
麥大爺的臉忽然變白了。
“糊塗。”他注視着麥豐厲聲道:“這麽重大的事情,為什麽不來告訴我一聲……
還有,既然這樣,便更不該把這位黃朋友放走……你!唉!糊塗,糊塗!”
麥豐被主人責備得臉上怪難看的,怔怔道:“那一刻東翁正有客人,再說也不便驚動……”
“好糊塗的東西。”
還想再狠狠地罵上幾句,看看附近的家人,麥玉階把話吞進了肚子裏。
“東翁請息怒。”麥豐解釋道,“那位黃先生臨走之前說過,七天之後,他必定轉回……看樣子是不會錯的……”
“唉!”麥玉階嘆了口氣,搖搖頭,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麽,心裏卻不這麽認為——是麽?有馬有錢,他還會回來?那簡直是在作夢。
聽麥豐說到大門上的那個洗刷不掉的标志,麥大爺信步走過去要看個清楚。麥大爺一走過來,站在門前的一幹閑人全都走開了。
端詳着門上那個标志——展翅金雞,麥爺心裏一下子變得更沉重起來了。他雖然不清楚這個标志有什麽含義,但是卻可以确定是一門江湖黑道人物的信號。
看着,想着,麥玉階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麥豐恭敬地呈上來人交來的那張素帖,麥大爺才像是忽然由夢境中醒轉過來。
“黃金萬兩命一條,算算一共有多少?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
當然,他并沒有念出來,只是每一個字都清楚地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然後,他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着麥豐,後者不愧是他的心腹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麥玉階的意思。
“剛才那位黃爺說了……”他趨前小聲地向主人解說着“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這兩句暗語的寓意,麥玉階這才明白了。
“哼哼,好大膽的強盜。這是公然上門搶劫,反了,反了,還有王法沒有了。混帳的東西,可惡,可惡!”
一連罵了好幾聲混帳、可惡,卻也難以抒出內心的仇恨,麥豐苦着臉道:“這件事黃爺還說過要東翁趕快設法防範,八月十五的日子可是近了。”
麥王階沉聲道:“這件事不許聲張,你關照下去。另外,你這就拿我的名帖到衙門去一趟,找一位省裏下來的阮捕頭,就說我請他們過府一談,你這就去吧!”
麥王階雖然如今已不在官場了,可是早先做過京官員外郎,算是有四品的功名,兒子在四川幹着外官,又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所以算是這地方最有身分的人物,憑他一張名帖不要說一名公門捕快,就是當今府縣正堂,也得移樽就教。
麥豐答應着,匆匆接過了名帖立刻就走了。
懷着滿腔的心事,麥玉階回身步入大門,家人忙把門關上,暫時隔開了亂嘈嘈的人聲。
站在廊子裏,看着院內盛開的黃菊和一簇簇紫色的海棠球,兩個花匠正在泥土裏挖掘着殘留在地下的水仙、秋牡丹、郁金香等的根球,以備貯藏來年再用。雖然是十足的大旱荒年,麥家總算僥天之幸,宅子裏的三口大井,還沒有枯死,水量雖然不足,一家人倒還夠用,只是卻不能再用來澆花澆草了。想一想開得如此美好的花樹,立刻就得面臨着枯死的命運,不免悵然。再想回來,多少人命都無以繼,徒戀花草,那才是作孽呢!
麥玉階哪裏還有心情觀賞這些,整個的心都被方才那件突發的事給弄亂了,腦子裏混沌一片,只盼着那位來自盧州府的大捕頭金刀震九州阮大元快點來,好為自己拿個主意。
聽差的打起了細竹縷花的湘簾,麥玉階邁進了花廳——正在窗前學做針線的大姑娘麥小喬,趕忙站起來叫了聲爹,收拾着就要離開。
“嗯,你在這裏?”——像是有好幾天沒看見她了,這時看上去,自己這個女兒出落得更标致了。
一襲水青绫子窄腰長裙,襯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雪白的皓腕上,佩帶着綠油油、亮晶晶的一只翠镯子,真是我見猶憐。
麥玉階長長籲了口氣,在一張藤椅上坐下來,打量着自己的女兒,心情像是開朗了一些。
大姑娘一面把針線收在笸籮裏,怪不好意思地向父親笑道:“是娘逼着我學的,七大嬸子的手巧,昨兒個跟她描了兩個花樣子,正學着做呢!”
聽說女兒居然學起女紅來了,這倒是一件新鮮事。
嘴裏一連贊了兩聲好,麥玉階笑着走過去,想好好瞧瞧,大姑娘趕忙把描繡了一半的活兒抓起來,藏在身子後面——一
“您可不能瞧,人家不會繡嘛。”
“你這孩子,爹都不能瞧了,拿出來給我瞧瞧。”
“不嘛——您又要笑話人家。”
說着一個轉身,滴溜一下子就跑了,身後那根大辮子甩起了老高,卻被她爹順勢抓在手裏。
麥小喬叫了一聲,回過身子撒嬌地叫道:“爹—一人家不來了,您欺侮人。”
看着女兒這副嬌憨的樣兒,麥玉階愁雲暫去,由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都說你練了一身好功夫,瞧瞧,爹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你的辮子,這要是跟人動手打架還得了麽?”
——麥玉階一面說,手上用力把小喬的辮梢攥緊了,想瞧瞧她怎麽脫身。
麥小喬身子一轉,正過身子來,一只手已扳在了辮子上,只不過那麽抖了一抖——
“你撒手吧!”
一股巨大的力道透過辮梢,麥玉階只覺得那只緊攥着的手,手心裏一陣子發熱,力道之猛不容他不立刻松開手,要不然似乎這只手就別打算要了。
驚愕之際,麥小喬已奪出了辮子,笑嘻嘻地站在一邊。
“好!真有兩下子。”麥玉階繼而笑道,“爹今天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
麥小喬揚着眉毛,向着父親得意地擠了一下鼻子,正要轉身離開。
“慢着。”麥玉階忽然叫住了她,“我幾乎忘了,你過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看。”
說話之間,他十分安然地坐了下來,由身上取出了剛才麥豐交給他的那張桑皮紙素帖。
麥小喬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走過來問:“這是什麽?”
“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
小喬接過那素帖,十分疑惑地緩緩打開,一眼看到紙上那個鮮明的展翅雄雞印記,接着,她默默地把那四句打油詩句念了一遍,眼睛裏充滿了驚異與震惑——
“爹——這是哪裏來的?”
“我正要告訴你。”麥玉階面色凄苦地道:“我們家馬上就有一場大難了。”于是把剛才麥豐告訴他的事向女兒訴說了一遍。
麥小喬只是靜靜地聽着,眼睛裏充滿了震驚。
良久之後,她才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個人我知道——”
“你是說——”麥玉階下意識地用手指了一下印在桑皮紙上的那個展翅雄雞的印記。
麥小喬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牙齒輕輕咬着下唇,臉上現出如謎的神思。
“不過我還不敢确定是不是他。”
“是誰?”
“一個極厲害可怕的黑道人物……”
說了這句話,她忽然發覺父親臉上的驚悸,立刻把話頓住,只是卻不能不繼續說下去——
“爹,我離山的時候師父特別囑咐我,要我小心一個人,這個人外號叫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出身遼東,武功高強,據說手狠心毒,殺人無數。他原是一派武林宗師,立門遼東,後來因為開罪了官府,剿了他的家,封了他的門。這個人一怒之下,才落草為寇,專做殺人放火的壞事,遼東地方被他鬧得翻天覆地,現在又來到中原。”
麥玉階聽得臉色發青。
“老天,難道他就是你所說的這個人?卻又為什麽會找上我們……”
坐在椅子上,麥玉階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一只洩了氣的皮球,想着即将來到的這個大難,心裏一急,真差一點昏了過去。
“爹,你也用不着發愁,好在還有十天的時間,我們得盡快設計——”
才說到這裏,家人在門外報告道:“阮大爺來了。”
“阮大爺”就是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自省城盧州府的名捕頭。他上午同着杜、侯二人已經來了一趟,剛回去就接着了麥大爺的名帖,又匆匆地趕了來。
一聽說阮大元來了,麥小喬自動避向裏面,這邊聽差的打起了湘簾,即見麥七爺同着阮大元、神眼杜明二人匆匆走進來。
雙方乍見,阮大元大聲道:“說來就來,可就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大人你受驚了。”
麥玉階早先為官,曾有過四品的頂戴功名,沿照官場的習慣,阮大元仍以大人見稱。
雙方落座之後,麥玉階向麥豐道:“你已經跟他們二位都說過了?”
麥豐點點頭道:“都說過了。”
阮大元向着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道:“大人不必焦慮,這件事卑職剛才已經盤算過了,現在卑職的拜弟已去神機營請讨火铳,有了這個東西,咱們就不必害怕他們,從今天起這位杜兄弟以及另外六名捕快,就暫時在大人府上住下來,大人請放寬心。”
麥玉階嘆息了一聲,抱拳道:“仰仗,仰仗,這就不敢當了。”
微微一頓,麥玉階随即問道:“有關這只金雞,阮頭兒,你可知是怎麽一個典故呢?”
阮大元皺着眉道:“不瞞大人說,有關這個人的傳說,卑職也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卑職判斷,顧家橋王大人那一家子血案,很可能就是他幹的。”
提起了顧家橋,麥玉階打心眼兒裏生出寒意,輕輕地“啊!”了一聲,就沒有再吭一氣了。
阮大元輕咳了一聲,眼睛看向他的同伴,随即又道:“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于此人曾有過耳聞。喂!兄弟,你就把這人的一切,大概的跟大人報告一下吧!”
神眼杜明應了一聲,向着麥玉階抱了一下拳——
“這個人姓什麽,卑職還弄不清楚……”他神色十分沉重地道:“恐怕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遼東地方只稱呼他是金翅子——”
這三個字一入麥玉階耳中,不禁心裏為之一動——可見得女兒判斷不差,果然就是那個要命的主兒,他嘴裏重複着金翅子這三個字,心上像壓了鉛塊般的沉重。
神眼杜明冷笑了一聲道:“這個人在遼東橫行一時,官府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受他害的人太多太多了,欠下的血債,少說也有七八十件。”
麥玉階道:“難道官府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杜明搖搖頭苦笑不言。
一旁的麥豐插口道:“這人是個什麽樣?多少年歲了?有多少黨羽?”
杜明道:“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傳說他已是八十開外的老人,可是也有人說他只是四十來歲。不過在下二十幾年前在遼東綏署當差時,他已橫行多年,可見年歲是不輕了。至于談到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個人,更是衆言紛壇。有人說他只是來去一人,有人又說他是父子二人,那意思是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像今天代他下書的那個姓祝的,以前倒是沒有聽人說起過,也許是以後才收下的。”
麥玉階嘆息一聲道:“家門不幸,遭此橫禍。除了仰仗二位大力之外,老夫別無良策了。”
阮大元欠身道:“麥大人,您太客氣了,這是卑職分內應為之事,自當效犬馬之勞。”
幾個人又商議了很多應付之策,足足耽擱了一個時辰,阮大元才獨自告辭。自當日開始,神眼杜明以及陪同而來的六名捕快,就在麥家住了下來。
對于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說,他實在裁不起這個筋鬥。顧家橋王大人那件案子就差一點令他去職降罪。如果眼前麥家再有不測,他這個皖省第一名捕,可就別想再幹下去了。丢職事小,這一世英名可就付于流水。基于此,阮大元怎敢掉以輕心?勢将奮力以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