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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

心,即便是個萬惡之徒,我也替他留下一線生機,萬萬不會将之傷在劍

下,這點你知道得已該十分清楚了吧!”

他言語之中,雖然滿是偏激怪誕之論,但卻又叫人極難辯駁。

哪知柳鶴亭突又縱聲狂笑起來,一面笑道:“閣下巧辯的是高明,在下佩服得很。”

雪衣人冷冷道:“我生平從未一字虛言,何況我也根本毋庸向你巧辯!”

柳鶴亭笑道:“人們但有一言沖撞了你,你便要立刻置之死地,那麽你又怎能知道他們

是否有一技之長勝過于你,難道人們将自己的多少聰明才智、勇氣恒心的标志全都挂到了臉

上不成?”

雪衣人隐藏在青銅假面後的面色雖無法看出,但他此刻的神情,卻顯然呆了一呆,但瞬

即冷冷道:“言談舉止,神情态度,處處俱可顯示一人聰明才智,我劍光之下,也定然可以

映出人們的勇氣恒心。”

柳鶴亭沉聲道:“大智若愚,似拙實巧之人,世上比比皆是。”

雪衣人“嗤”地冷笑一聲,道:“若是此等人物,我不犯他,他豈有犯我之理,他不犯

我,我亦萬無傷他之理,這道理豈非更加明顯?”

此刻柳鶴亭卻不禁為之呆了一呆,沉吟半晌,方又沉聲道:“武林之間,本以‘武’為

先,閣下武功既高,別的話不說也罷,又何必苦苦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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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人冷冷接口道:“你若真能以理服我,今日我便讓那姓白的打回七下耳光,然後抖

手一走,否則你若能以武服我,我也無話可說!”語聲微頓,目光一閃,冷削的目光,有如

兩柄利刃,自立在柳鶴亭身後的梅三思,掃到被費真、屠良強拉住的“銀鞭”白振身上,冷

冷又道:“至于這兩個人麽,無論琴棋書畫,文翰武功,絲竹彈唱,醫蔔星相,他兩人之

中,只要有一人能有一樣勝過我的,我便——”

柳鶴亭目光一亮,忍不住接口道:“你便怎地?”

雪衣人目光凝注,冷“哼”一聲,緩緩道:“我從此便是受盡萬人辱罵,也不再動

怒!”

柳鶴亭精神一振,回轉身去,滿懷期望地瞧了“銀鞭”白振一眼,心中忖道:“此人雖

然驕狂,但面貌不俗,又頗有名氣,只怕總會有一兩樣成功之學,強過于這白衣怪客亦未可

知。”要知他雖深知這雪衣人天縱奇才,胸中所學,定必浩翰如海,但人之一生,精力畢竟

有限,又怎能将世上的所有學問,俱都練到絕頂火候,一時之間,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常敗

國手”西門鷗來,心中便又加了幾分勝算。

哪知他目光呆呆地瞧了白振半晌,白振突地幹咳一聲,大聲道:“我輩武林中人,講究

的是山頭揮刀,平地揚鞭,硬碰硬的真功夫,哪個有心思去學那些見不得人的酸花佯,來來

來,你可敢硬接白二俠三鞭?”柳鶴亭目光一合,心中暗嘆,雪衣人卻僅冷冷一笑!

這一聲冷笑之中,當真不知含蘊多少譏嘲與輕蔑,柳鶴亭心中暗嘆不已,卻聽雪衣人冷

笑着緩緩說道:“我早已準備在門外領教領教他兄弟三人的武功,只怕你也可以看出他們縱

然兄弟三人一起出手,又能占得了幾分勝算?”語聲過處,垂目望了自己掌中長劍一眼,冷

冷又道:“我之所以想借這柄長劍,只是為了不願被這般狂俗之徒的鮮血,污了我的寶劍而

已。”轉過身去,目光再也不望大廳中的任何人一眼,再次緩步走了出去,一陣風自廊間穿

過,吹起他雪自長衫的衣袂,就像是被山風吹亂了的鶴羽似的,随着滿山白雲,冉冉飛去!

“銀鞭”白振怒吼一聲,掙脫屠良、費真的手掌,一步搶出!

柳鶴亭霍然旋身,冷冷道:“閣下何必自取其辱。”

“銀鞭”白振神情一呆,“萬勝神刀”邊傲天厲聲喝道:“難道就讓此人來去自如,今

日老夫好歹也得與他拼上一拼!”

柳鶴亭心中暗嘆一聲,面上卻淡然一笑道:“各位自管在此飲酒,容我出去與他動

手。”語聲一頓,劍眉微剔,朗聲又道:‘若是有人出去助我一拳一腳,便是對我不起。”

轉身昂然走出。

要知他方才轉念之間,已知今日滿座群豪,再無一人是那雪衣人的敵手,除非以多為

勝,以衆淩寡,如此一做,不但定必傷亡極衆,且亦犯了武家之忌,但邊傲天如若出手,卻

勢必要形成混戰之局,是以他便再三攔阻衆人。

此刻他目光凝注雪衣人的後影走出廊外,他深知今日自己與雪衣人步出廊外之後,便是

生死存亡之争,但心中卻絲毫沒有半分能勝得那雪衣人的把握,他腦海中不禁又泛起在洞房

中一對龍鳳花燭下垂首默坐的倩影,因為今日自己若是一出不返,陶純純便要枯坐一生。

一聲長長的嘆息,自他心底發出,卻停留在他喉間,他心中雖然思潮翻湧,面上卻是靜

如止水,只因此時此刻,他別無選擇餘地,縱然明知必死,也要出去一戰,令他悲哀沉痛

的,只是竟無法再見陶純純一面。他每跨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氣與信心,除了他自己以外,

誰也無法明了。

洞房之中,錦帳春暖,一雙龍鳳花燭的燭光,也閃動着洋洋的喜氣,陶純純霞帔鳳冠,

端坐在錦帳邊,低目斂眉,心鼻相觀,不但全身一無動彈,甚至連冠上垂下的珠罩,都沒有

晃動一下。

她只是安詳地靜坐着,眉梢眼角,雖仍不禁隐隐泛出喜意,但在這喜意中,卻又似乎隐

含着一些別的心事。

邊宅庭園深沉,前廳賓客的喧笑動靜,這裏半分都聽不到,她耳畔聽到的,只是身畔兩

個喜娘的絮絮低語,還不住告訴她一些三從四德的婦道、相夫教子的道理,她也只是安詳地

傾聽,絲毫沒有厭倦之意!

于是這安詳、靜寂,而又充滿喜氣的後院洞房,便和喧鬧、混亂、殺氣四伏的前廳,截

然劃分成兩個不同的世界,前廳中所發生的事,她們全不知道,她們只是忍耐地待着新倌人

自前廳敬完謝賓之酒,然後回到洞房來!

龍鳳花燭的火焰更高,一個纖腰的喜娘,蓮足姍姍,走了過去,拿起銀剪剪下兩段長長

的燭花,然後忍不住回首悄語:“新倌人怎地還不回到後面來?”

另一個年紀略長、神态卻更俏的喜娘,掩口嬌笑道:“你瞧你,新娘子不急,你倒先急

起來了!”

纖腰喜娘蓮足一頓,似待嬌嗔,卻似又突地想起了自己此時此刻的身份,于是只得恨恨

的瞟了她一眼,輕輕道:“我只是怕新倌人被人灌醉了,你怎地卻說起瘋話來了。”

俏喜娘偷偷瞧了神色不動的新娘子一眼,轉口道:“說真的,新郎倌入了洞房之後,本

來是不應該再去前面敬酒的,只是他們這些大英雄、大豪傑,做出來的事,自然都是和別人

不同的,你也不必怕新郎倌喝醉,我聽說,真正功夫高的人,不但喝酒不會醉,而且能夠将

喝下去的酒,從腳底下逼出來。”

這俏喜娘說到這裏,神色之間,像是頗以自己的見多識廣而得意,她卻不知道此等事

情,固非絕不可能,但亦是內功特高之人,在有所準備,與人較力的情況下才會發生,絕非

常例,若是人人飲酒之前,先以內功防醉,那麽喝酒還有什麽情趣,

又不知過了許久,剪下幾次燭花,龍鳳花燭,已燃至一半,新郎倌卻仍未回來,陶純純

面上雖仍安坐如故,心裏也不禁暗暗焦急,那兩個喜娘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裏還在暗

問:“新倌人還不來,難道出了什麽事?”

但是她們身為喜娘,自然不能将心裏的話問出來。

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蔥茏,繁星滿天,一陣微風吹過,突有幾條黑影翩然落下。

柳鶴亭心頭雖沉重,腳步卻輕盈,随着雪衣人走出廊外,“萬勝神刀”邊傲天滿腹悶

氣,無處可出,瞪了梅三思一眼,低叱道:“都是你闖出來的禍事!”

梅三思呆了一呆,他心直思拙,竟體會不出邊傲天這一句低叱,實是指桑罵槐,只覺心

中甚是委屈,方待追蹤出去,突地身後衣襟被人輕輕扯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那善解人意

的女孩子夏沉,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輕道:“梅大哥,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梅三思縱是怒火沖天,見了這女孩子卻也發不出來,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他耳畔,

輕輕道:“方才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欺負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趕跑?”

梅三思濃眉一揚,大聲道:“當然,難道你有……”

夏沅輕輕“籲”了一聲,接口低語道:“輕些!我當然有辦法。”

梅三思壓低聲音,連忙問道:“什麽辦法,快說給你梅大哥聽!”

他聲音雖已盡量壓低,但仍然滿廳皆聞,群豪俱都移動目光,望着他們,夏沅明亮的眼

珠一轉,低聲又道:“等會你追出去,只要問他三兩句話,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調頭就

走。”

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脫口又道:“什麽話?”

夏沅眼珠又轉了兩轉,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邊,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梅三思的面目之

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

走到寬闊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腳步,冷冷道:“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願與你動

手!”

柳鶴亭劍眉微軒,沉聲道:“今日你好意而來,我也不願與你動手,只要你将掌中之

劍,交還原主——”

雪衣人霍然轉身,目光如刃,柳鶴亭當作未見,緩緩道:“而且不再與我賓客為難,我

必定以上賓之禮待你。”

雪衣人冷笑一聲,接口道:“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

柳鶴亭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斷釘截鐵,當真是擲地可作金石之青!

雪衣人眼簾突地一閉,瞬又睜開,目中精光四射,這一開一閉動作間的含意,竟似乎在

對柳鶴亭的作法表示惋借。柳鶴亭暗嘆一聲,面上不禁為之動容,要知世上絕無一人能夠完

全“無畏”,只是有些人将“生”之一字,遠較“義”字看得輕些,他勉強抑止住心中翻湧

的思潮,只是冷冷接口道:“但此間非你我動手之地,門外不遠,便是城郊,雖無人跡,但

秋月繁星,俱可為證,今日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斷,無論誰勝誰負,你均不得再對他人妄下

殺手。”

雪衣人道:“好極!”他這兩字亦是說得截釘斷鐵,但忽又嘆息一聲,緩緩道:“你原

可不必如此的!”

他行止、言語,俱都冷削無情到了極處,但這一聲嘆息中,竟含蘊惋借、憐憫、贊許、

欽佩,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這一聲嘆息傳入柳鶴亭耳中時,他心裏也不覺湧起了許多種複雜的情緒,他心中暗

道:“我豈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将這句話變做一聲長嘆,而未說出來,于是二

人一起舉步,穿過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走去,二人的步伐雖然一致,但處世的态度卻迎然

而異!

突聽身後一聲斷喝:“慢走!”兩人齊地止步,只見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

柳鶴亭,柳鶴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卻不等他發話,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絕,學問淵博,此刻

我且問你三兩句話,你若能一一回答,那麽你自狂自傲還能原諒,否則便請你快些出去,休

得在此張牙舞爪!”

柳鶴亭心中卻不禁為之一動,見梅三思笑聲一頓,神色突地變得十分莊嚴肅穆,正容緩

緩道:“武學一道,浩翰如海,自古以來只有儒、道、釋三字差可比拟,尤其佛教自大唐西

土取經歸來後,更是盛極一時,繁衍演變,分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

情況,正與我達摩祖師渡江南來後武學之繁衍演變毫無二致。”

說到這裏,他語聲微頓,但四下群豪,卻已一起聽得聳然動容,雪衣人目中的輕蔑之

色,也不禁為之盡斂。

只聽梅三思略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學亦有

‘上乘’、‘下乘’之別,所謂‘內家’、‘外家’、‘北派’、‘南派’,門派雖多,種

類亦雜,卻不過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終其極也無法能窺‘上乘’武家大秘

之門徑,但世人卻已沾沾自喜,這正是雀鳥之志,不能望鵬程萬裏!”

他面色莊穆,語氣沉重,滔滔不絕,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滿廳群

豪,再無一人想到如此一個莽漢,竟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禁俱都為之改容相向,柳鶴亭暗嘆

一聲,更是斂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動,目中卻已露出留神傾聽之色,只聽梅三思幹咳一聲,毫不思索地接口

又道:“武功上乘,以道為體,以法為用,體用兼備,性命力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

妄行其是,拔劍援拳,快意一時,徒有匹夫之勇,縱能名揚天下,技蓋一時,亦不能上窺聖

賢之堂奧。”

柳鶴亭嘆息一聲,只覺他這番說話,當真是字字珠譏,哪知他嘆息之聲方過,他身側竟

又有一聲嘆息響起,轉目望去,卻見那雪衣人竟已垂下頭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聲又道:“上面兩個問題,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問你第三問

題,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劍法,可謂已至‘下乘’武功

之極,但終你一生,只怕亦将止于此處,日後再望更進一步,實是難上加難,但你不知噢

悔,反而以此為傲,唁唁狂聲,目空一切,寧不教人可嘆可笑!”

雪衣人目中光采盡斂,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問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

分別何在,你可知道麽?”

雪衣人默然不語,梅三思沉聲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

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

務雕蟲,專攻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笑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

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說起話來,神情、語氣、俱都沉穆已極,言論更是精辟透徹無比,與他平日的言

語神态,簡直判如兩人,群豪一面驚奇交集,一面卻俱都屏息靜氣地凝神靜聽,有的席位較

遠,不禁都長身而起,走到廳口。

梅三思頓了頓,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試舉其一麽?”

雪衣人霍然擡起頭來,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聲道:“所謂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

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無滲漏,八法者,‘剛’、‘柔’、‘誠’、

‘信’、‘和’、‘靜’、‘虛’、‘靈’是也,尤其‘剛’之一法,乃神室之梁柱,此之

為物,剛強不屈,無偏無倚,端正平直,不動不搖,其所任實重,其實尤大,神室斜正好

歹,皆在于此。”

語聲一頓,突地仰天大笑起來,大笑着道:“神室八法,你連其中之一都無法舉出,還

有臉在此逞強争勝,我真要替你覺得羞愧。”笑聲一起,他神态便又恢複了平日的粗豪之

氣。

群豪目光,卻已俱都轉向雪衣人身上,只見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緩緩俯下身去,将掌中

之劍,輕輕放在地上,然後緩緩長身而起,突地閃電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銅面罩。

剎那之間,只聽又是一連串“啪啪”聲響,他竟在自己臉上一連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

豪定眼望去,他已将那青銅假面重又戴回臉上,在場數百道目光,竟沒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

生相。

四下立即響起一片驚嘆之聲,亦不知是在為他的如此作法而贊嘆,抑或是為了他手法之

快而驚異。

只見他目光有如驚虹掣電般四下一掃,最後停留在梅三思臉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漸漸灰暗,然而他颀長的身形,卻更挺得筆直,終于,他霍然轉過身形,袍

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陣夜風吹過,他身形竟如随風而逝,霎眼之間,便已蹤跡不見。只有

一聲沉重的嘆息,似乎還留在柳鶴亭身畔。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縱聲狂笑起來,回首笑道:“沅兒,他真的走了。”

柳鶴亭暗嘆一聲,忖道:“此人似拙實巧,大智若愚,我與他相處這些時日,竟未能看

出他已滲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緩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哪知梅三思笑聲卻突地一頓,似是十分驚異他說道:“你謝我作甚?”

柳鶴亭嘆息一聲,正色說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區區一揖,實不足表露

小弟對兄之感激欽佩于萬一,小弟自與兄相交以來,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見了兄

臺做出這等非常之事,方知兄臺之超于常人之處——”

他性情剛正豪爽,當直則直,當曲則曲,此刻他心中對梅三思的感激欽佩,半分不假,

是以誠于中便形于外,言語神态,便也十分恭謹,哪知他話猶未了,梅三思卻又縱聲狂笑起

來。

柳鶴亭劍眉輕皺,面上微現不豫之色,卻聽梅三思縱聲狂笑着道:“柳老弟,你切莫這

樣擡舉我,方才我所說的那一番活,其實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鶴亭不禁為之一愣,心中驚愕又起,忍不住問道:“你連自己也不懂的話,怎地能說

得那般流利?”

梅三思笑聲不絕,口中說道:“這有什麽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柳鶴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誦藥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記憶之

力雖高,理解力卻極低,是以他不但過目便能成誦,而且還記得許多成語。”

只聽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說道:“方才那一番話,有些是沅兒附耳教給我的,有些卻

是從一本書上啃出來的,說穿了……”

他言猶未了,柳鶴亭卻已聳然動容,接口問道:“什麽書?”他方才心念轉處,便已想

到此點,是以早已将這三字,挂在口邊,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說出口來。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聲道:“天武神經!”

“天武神經”四字一說出口,四下立刻傳出一陣驚嘆之聲,只是這陣嘆息聲中的失望之

意,似乎還遠比驚訝來得濃厚。

柳鶴亭心中一動,雖覺這嘆息來得十分奇怪,卻仍忍不住脫口問道:“這本‘天武神

經’,此刻在哪裏?”他生性愛武,聽到世上竟有這種記載着武家無上大秘之書,心中早已

為之怦然而動,直恨不得立時便能拜讀一下。

哪知他話才出口,四下的驚喟嘆息,卻立刻變成了一陣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雖高,

見識卻如此孤陋似的。

柳鶴亭目光一掃,心中不禁為之一愣,目光詢問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見梅三思猶在大

笑不絕,而那“萬勝神刀”邊傲天卻已滿面惶急地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抓住梅三思肩頭,厲

聲道:“三思,你可是已将那本書看過了麽?”

語聲嚴厲,神态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鑄下什麽大錯一般。

柳鶴亭此刻當真是滿腹驚奇,滿頭霧水,梅三思得了這等武家大秘,他師傅本應為他高

興才是,為何變成這般神态,自己方才問的那句話,更是人之常情,為何別人要對自己讪

笑?

他想來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聽梅三思笑聲一頓,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錯似地

低低說道:“我只不過看了一兩遍……”

邊傲天濃眉深皺,長嘆一聲,頓足道:“你怎地如此糊塗,你怎地如此糊塗!”

語聲一頓,梅三思接口道:“徒兒雖記得那本書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意,徒兒絲毫不

懂——”

邊傲天濃眉一展,沉聲道:“真的麽?”

梅三思垂首道:“徒兒怎敢欺騙師傅。”

邊傲天長嘆一聲,緩緩道:“你既然不懂,看它做什麽?”

柳鶴亭卻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籍,常人若是有緣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賀之事,如今

梅三想将之背誦如流,邊傲天神情卻反而如此情急猶豫,直到梅三思說他一字不懂,邊傲天

情急的神态才為之稍減,一時之間,柳鶴亭想來想去,卻也無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

道:“此書之中,記載的若是惡毒偏邪的武功,邊傲天因不願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還可解

釋,但書中記載的,卻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

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雖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這喜氣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攪之

後,怎可能繼續。

“荊楚三鞭”并肩站在游廊邊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費真橫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

道:“老大,老二,該走了吧!”

屠良苦嘆一聲,道:“是該走了,老二——”

轉目一望,只見“銀鞭”白振面容雖仍裝做滿不在乎,但目光中卻已露出羞愧之色,不

禁又為之長嘆一聲,住口不語。三人一起走出游廊,正待與主人招呼一聲,哪知邊傲天此刻

正自滿心情急,柳鶴亭卻又滿臉驚疑,竟全都沒有看見,“荊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對望一

眼,急步走出門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許多人随之而行,邊傲天、柳鶴亭被人聲一驚,他們身為主人,不得

不至門口相送,于是柳鶴亭心中的疑念一時便又無法問出口來。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遠處“铎铎”傳來幾聲更鼓,夜風中寒意漸重,鮮紅的燈籠,已

有些被煙火熏黑。

一陣烏雲,仿佛人們眼中的倦意,漫無聲息、毫無先兆地緩緩飛來。

接着,有一陣狂風吹過,紫藤花架下的紅燈,轉瞬被吹滅了三個,也卷起棚上将枯的紫

藤花,在狂風中有如醉漢般酩酊而舞。

終于,一陣驟雨落下,洗潔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賓客已将散盡,未散的賓客,也被這陣暴雨而留下,大廳上換了酒筵,燃起新燭,但滿

廳的喜氣呢?

難道也被這陣狂風吹走?難道也被這陣暴雨沖散?

柳鶴亭心中想問的問題,還是未能問得出口,終于,他尋了個機會,悄悄将梅三思拉到

一邊,一連問了他三個問題:“那‘天武神經’,你是如何得到的?為何滿廳群豪聽了這本

神經,竟會有那等奇異的表情?而邊大叔知道你已看了這本神經,為何竟會那般猶豫惶

急?”這三句話他一句接着一句,極快地間了出來,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臉上,

靜待他的答案。

卻聽梅三思哈哈一笑,道:“這本‘天武神經’的來歷,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

密,難道你還不知道麽?”

柳鶴亭呆了一呆,微微皺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話怎講?”

梅三思伸後一捋颔下虬髯,笑道:“這故事說來話長,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聽’,我

倒可以‘循循善誘’你一番,只是——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燭夜,怎能讓你的新娘子

‘獨守空帏’,我老梅可不答應,是以現在也不能告訴你,你還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魚水

重歡’一下吧!”

他滔滔不絕,說到這裏,又已用了四句成語,而且句句俱都說得大錯特鍺,最後一句

“魚水重歡”,更是說得柳鶴亭哭笑不得,口中一連“哦”了兩聲,只聽那邊果已傳來一片

哄笑!

傾盆大雨,沿着滴水飛檐,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

兩個青衣丫環,撐着一柄輕紅羅傘,跟在柳鶴亭身後,從滴水飛檐下,穿到後園,洞良

中燈火仍明,自薄紗窗棂中,依稀還可見到那對龍鳳花燭上火焰的跳動,以及跳動的火焰畔

模糊的人影。

這模糊的人影,給立在冷雨下的柳鶴亭帶來一絲溫暖,一絲自心底升起的溫暖。

因為,他深信今夜将是他今生此後一連串無數個幸福而甜蜜日子的開始,從現在到永

恒,他和她将永遠互相屬于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絲溫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誰能

想到秘道中無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轉變。

當他走到那兩扇緊閉着的雕花門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發明顯。

于是他伸出手掌,輕輕一敲房門。

他期待房門內溫柔的應聲,哪知——

門內卻一無回應,于是他面上的笑容消失,心房的跳動加劇,伸出手掌,沉重而急速地

敲起房門。

但是,門內仍無回應,他忍不住猛地推開房門,一陣風随之吹入,吹亂了花燭上的火

焰,也吹亂了低垂的羅帳,綿織的鴛鴦羅裳,在閃動的火焰下閃動着绮麗而眩目的光彩,但

羅帳下,翠衾上,燭花中……

本該端坐着的新娘陶純純,此刻不見蹤影!

柳鶴亭心頭驀地一跳,只覺四肢關節,都突地升起一陣難言的麻木,轉目望去,那兩個

喜娘直挺挺在站在床邊,面容僵木,目光呆滞,全身動也不動,她們竟不知在何時被人點中

穴道。

柳鶴亭所能具有的鎮靜與理智,在這剎那之間,已全都消失無影,立在床前,他不覺呆

呆地愣了半晌,競忘了替這兩個被人點中穴道的喜娘解開穴道,只是不斷地在心中暗問自

己:“她到哪裏去了,到哪裏去了?”

窗外冷雨飕飕,雨絲之中,突地又有幾條黑影,如飛向牆外掠去。這幾條黑影來得那般

神秘,誰也不知他們為何而來?為何而去?那兩個撐着輕紅羅傘的青衣丫環,立在雕花門

外,不知洞房中發生了何事。

她們互相凝注,互相詢問,只見洞房中靜寂了,突地似有一條淡淡的人影,帶着一陣深

深的香氣,自她們眼前掠過,但等到她們再用目光去捕捉,再用鼻端去搜尋時,人影與香

氣,卻已都消失無蹤!而雕花門內,此刻卻傳出一句焦急的語聲:“純純,你方才到哪裏去

了?”

另一個溫柔的聲音立刻響起:“我等了你許久,忍不住悄悄去看——”語聲突地一頓,

語氣變為驚訝:“呀!她們兩人怎會被人點中穴道?”兩個青衣丫環聽到新郎新娘對話的聲

音,不禁相對抿嘴一笑,不敢再在門口久留,陶純純言猶未了,她們便已攜手走去,心裏又

是羨慕,又是妒忌,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得到這般如意的郎君。

她們沒有聽到陶純純最後那句話,是以她們自然以為洞房中是平靜的,但洞房中真的平

靜麽?

柳鶴亭猶自立在流蘇帳下,皺眉道:“她兩人是被誰點中穴道的,難道你也不知道

麽?”

陶純純圓睜秀目,緩緩搖頭,她鳳冠霞帔上,此刻已沾了不少水珠,柳鶴亭輕輕為她拂

去了,然後走到那兩個喜娘的前面,仔細端詳了半晌,沉聲道:“這像是武林常見的點穴手

法,奇怪的是,此等武林人物,怎也到這裏來鬧事,為的又是什麽?”

“替她們解開穴道後再問她們,不是什麽都知道了麽?”

兩人一起伸出手掌,在左右分立的兩個喜娘背後各各擊了一掌,這一掌恰巧擊在她兩人

背後的第七節脊椎之下,正是專門解救此等點穴的手法,哪知他兩人手掌方自拍下,風光绮

麗的洞房中,立刻傳出兩聲慘呼!

慘呼之聲,尖銳凄厲,在這冷雨飕飕的靜夜裏,令人聽來倍覺刺耳心悸。

柳鶴亭輕輕一掌拍下,自念這喜娘被人用普通手法點中的穴道,本該應手而解,哪知他

這一掌方自拍下,這喜娘竟立刻發出一聲慘呼,聲音之凄厲悲慘,竟生像是被人千刀萬割還

要痛苦幾倍!

柳鶴亭一驚之下,腳步微退,只見慘呼過後,這兩個喜娘竟一起“通”地倒到地上,再

無一絲動彈,觸手一探,周身冰冷僵木,她兩人不但穴道未被解開,反而立刻屍橫就地!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當真是驚恐交集,雪亮的目光,空洞地對着地上的兩屍凝注半

晌,才自長嘆一聲,黯然道:“我又錯了……唉,好厲害的手法,好毒辣的手法!”

陶純純目光低垂,面上驚怖之色,竟似比柳鶴亭還要濃厚,她緩緩側過頭,帶着十分歉

意,望了柳鶴亭一眼,輕輕說道:“我也錯了,我……我也沒有看出這點穴的手法,竟是如

此厲害,如此毒辣,我……”

她嘆息數聲,垂首不語,于是誰也無法再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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