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在門上輕輕推了一下,哪知這扇緊閉着的門,竟“呀”地一聲,
開了一線,他暗中吐了口長氣,手上加勁,将這扇門完全推了開來,雙腿屹立如樁,生怕這
扇門裏,會有突來的襲擊、
自幼的鍛煉,使得他此刻能清晰地看出屋中的景象,只見偌大一間廳房裏,只有一張巨
大的八仙桌子,放在中央,桌上放着一支沒有點火的蠟燭,此外四壁蕩然,就再無一樣東
西。
柳鶴亭心裏更加奇怪,右足微擡,緩緩跨了進去,哪知突然“吱”地一聲尖叫,發自他
的腳下,他心魄俱落,身形一弓,“唰”地倒退了回去,只覺掌心濕濕地,頭皮都有些麻了
起來,幾乎已喪失了再進此屋的勇氣。
但半晌過後,四下卻又恢複死寂,他幹咳一聲,重新步上臺階,一面伸手入懷,掏出一
個火折子,點起了火,他雖然能夠清晰的看出一切,但是過火折子此刻的功用;卻只是壯膽
而已。
一點火光亮起,這陰森的屋子,也像是有了幾分生氣,他再次探首入門,目光四下一
掃,不禁暗笑自己,怎地變得如此膽怯。
原來大廳的地上,此刻竟零落地散布着十餘只死鼠的屍身,方才想是他一腳踏在老鼠身
上,而這只老鼠并未氣絕,是以發出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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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并不就此松懈了自己的警戒之心,仍然極為小心地緩步走了進去,只見地上這
些死鼠,肚子翻天,身上并無傷痕。
柳鶴亭心中一動,忖道:“這些老鼠,想必是難以抗拒外面的銅鼓之聲,是以全都死
去,”心念一轉:“難道我方才聽到的那種奇異的腳步聲,也是這些老鼠?”走到桌旁點起
那支蠟燭,燭光雖弱,但這陰森黑暗的廳堂,卻倏然明亮了起來。
大廳左右兩側,各有一扇門戶,也是緊緊關着,柳鶴亭一清喉嚨,沉聲道:“屋中可有
人麽,在下專程拜訪;”
死寂的屋子裏,立刻傳來一連串回聲,“拜訪,拜訪……”
但回聲過後,又複寂然,柳鶴亭劍眉一軒,“唰”地掠到門口,立掌一揚,激烈的掌
風;将這扇門“砰”地撞了開來。
廳中的餘光,照了進去,他探首一望,只見這間屋中,也是當中放着一張桌子,桌上放
着一支蠟燭,此外便無一物。
他心中既驚且怪,展動身形,将這間屋宇裏的每一個房間,都看了一遍,哪知這十數間
房間,竟然間間一樣,房中一張桌子,桌上一支蠟燭,竟連桌子的形狀、蠟燭的顏色,都毫
無二致。
這整個一座屋宇中,竟然半個人影都沒有,那麽一入此屋的武林豪士,為什麽便永不複
出呢?他們到哪裏去了?
這問題雖然只有一個,但在柳鶴亭心中,卻錯綜複雜,打了無數個死結,因為在這個問
題裏,包含着的疑問,卻是大多了,難道這屋中從沒有人住過嗎?那麽石琪為什麽要隐居于
此呢?但若說石琪的确住在這屋子裏,那麽她此刻又到哪裏去了?
那些進入此屋的武林豪士,是否都被石琪殺死了呢?若是,他們雖死,總該也有屍身、
甚至是骨頭留下呀!難道這些人都化骨揚灰了不成?
若說這屋中根本無人,這些人都未死,那麽他們又怎會永遠失蹤了呢?
柳鶴亭沉重地嘆着氣,轉身走回大廳,喃喃地低語着:“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簡直豈
有此理!”話聲方落,廳中突地傳出一聲嬌笑,一個妖柔無比的聲音,緩緩說道,“你罵誰
呀?”、
聲音嬌柔婉轉,有如黃莺出谷,但一入柳鶴亭之耳,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為之凝結住
了。
他微微定了定神,一個箭步,竄入大廳。
只見大廳中那張八仙桌子上,此刻竟盤膝坐着一個美如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一套緊身
的翠綠短襖,頭上一方翠綠的紗中,将滿頭青絲一起包住,一雙其白如玉的春蔥,平平放在
膝上,右手無名指上,戴着一個特大的指環,在燭光下閃着絢麗的色彩。
這少女笑容方斂,看到柳鶴亭的樣子,不禁柳眉一展,一雙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湧現出
笑意,梨窩輕現,櫻口微張,嬌聲又道:“誰豈有此理呀?”
柳鶴亭愕了半晌,袍袖一展,朝桌上的少女,當頭一揖,朗聲笑道:姑娘是否就是此屋
主人,請恕在下冒昧闖入之罪。”
他本非呆板之人,方才雖然所見太奇,再加上又對這間神秘的屋子,有着先人為主的印
象,是以微微有些失态,但此刻一揖一笑,卻又恢複了往昔的潇灑。
那少女的一對翦水雙瞳,始終盯在他的臉上,此刻“噗哧”一笑,伸出那只欺霜賽雪的
玉手,輕輕掩着櫻唇,嬌笑着道:“你先別管我是不是這屋子的主人,我倒要問問你,深更
半夜的,跑到這裏來穿房入舍的,到底是為着什麽?”
柳鶴亭低着頭,不知怎地,他竟不敢接觸這少女的目光,此刻被她這一問,竟被問得讷
讷他說不出話來,沉吟了許久,方自說道:“小可此來,的确有着原因,但如姑娘不是此屋
的主人,小可就不拟奉告。”
這少女“唷”了一聲,嬌笑道:“看不出來,你倒挺會說話哩,那麽,我就是這裏的主
人——’
柳鶴亭目光一擡,劍眉立軒,沉聲道:“姑娘如果是此間的主人,那麽小可就要向姑娘
要點公道,我要問問姑娘,那些進到這間屋子裏來的人,究竟是生是死?這些人和姑娘—
—”
哪知這少女竟又“噗哧”一笑,截斷了他的話,嬌笑道:“你別這麽兇好不好,誰是這
裏的主人呀!我正要問問你呢!剛剛你前前後後地找一遍,難道連這間房子的主人都沒有找
到嗎?”
這少女嬌聲笑語,明眸流波,柳鶴亭心裏,卻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卻
見這少女柳腰微挺,從桌上掠了下來,輕輕一轉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回過身來,嬌笑又
道:“我就不相信這房子裏連個人影都沒有,來,我們再去找找看。”
柳鶴亭目光再一擡,突地問道:“方才在外面,揮劍破鼓的,可就是姑娘?”方才這少
女轉身之間,柳鶴亭目光轉動,看到她背後,竟背着一柄形式奇怪的長劍,再看到這少女躍
下桌時那種輕靈曼妙的身法,心中不禁一動,此刻不禁就問了出來。
這少女輕輕點了點頭,嬌笑道:“對了,本來我聽你吹蕭,吹得蠻好的,哪知被那家夥
叮叮咚咚地一打鼓,我也聽不成了,我一生氣,就把那些鼓給毀了。”
她微微一頓,接着又道:“不過;我也差點兒就讓那打鼓的家夥追着,那家夥功夫可真
高,滿口長胡子,長得又怕人,我真怕讓他追着。”她“噗哧”一笑,又道:‘幸好這家夥
功夫雖高,頭腦卻不大靈活,被我一兜圈子,跑到這房子裏來,他就追不着了。”
這少女嘀嘀咕咕,指手劃腳地一說,卻把柳鶴亭聽得愕住了。
方才他本暗驚于持劍破鼓人的身手,卻想不到是這麽一個嬌憨天真的少女,自己幼承家
教,父母俱是武林中一流高手,再加上自己天資也不算不高,此次出道江湖,本以為縱然不
能壓倒天下,但在年輕一輩中,總該是頂尖人物了。
哪知此刻這少女,年紀竟比自己還輕,別的武功雖未看到,但就只輕功一樣,非但不在
自己之下,甚至還勝過自己少許。
他愕了半晌,深深地體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的意義,平日的驕狂之氣,
在這一瞬間消去不少。
那少女秋波流轉,又自笑道:“喂,你在這裏發什麽愣呀?跟我一起再去找找看嘛,你
要是不敢去,我就一個人去了。”
柳鶴亭微一定神,卻見這少女正自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望着自己,明媚的眼波,在幽
暗的燭光中,有如兩顆晶瑩的明珠,嬌美的笑靥中,更像是在蕩漾着暮春微帶甜香的春水,
水中飄滿了桃花的漣漪。于是,在口答她的問話之前,他尚未說出的言詞也似乎在這旋轉的
漣漪中消失了。
那少女梨窩稍現,嬌嗔又起,不知怎地,雙頰之上,卻悄悄飛上兩朵紅雲,狠狠的白了
柳鶴亭一眼,嬌嗔着道:“真沒想到這麽大一個男人,膽子卻比姑娘家還小。”語聲未停,
纖腰微扭,她輕盈的身軀,便已掠出這間屋子。
柳鶴亭只覺一陣淡淡的幽香,随着一陣輕風自身側掠過,回首望去,門邊只剩下她一抹
翡翠衣衫的衣角,再定了定神,擰腰錯步,“嗖”地,也随着她那輕盈的身軀,掠了出去。
燭光越來越暗,但他明銳的目光,卻仍能看到這翠綠的人影,在每間房間裏如輕鴻般一
掠而過,飛揚的晚風裏,似乎飄散着那一縷淡淡地、有如幽蘭一般的香氣。
陰森幽暗的房屋,似乎也被這一縷香氣熏染得失去它那原有的陰森恐怖了,于是柳鶴亭
心胸中的那份驚悸疑惑,此刻也變為一種微帶溫馨的迷亂,他驚異于自己心情的改變,卻又
欣喜地接受了,人類的心情,可該是多麽奇妙呀!
穿過這十餘間房子,以他們身形的速度,幾乎是霎眼間事。
他追随着這條翠綠的身影,目光動處,卻見她竟驀地頓住了身形,站在這棟屋宇的最後
一間房子裏,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
“這裏的每間房間,原來是同樣地空洞的呀?難道這間房子,此刻竟有了什麽改變?難
道這間房子,此刻突地現出奇跡?”
柳鶴亭心中不禁大奇,電也似的掠了過去,只見這間房間,卻是絲毫沒有改變,而那翠
衫少女卻在呆呆地望着房中那張桌子出神。
他輕咳一聲,袍袖輕拂,急行如電的身形,便倏然而頓,那少女秋波微轉,緩緩回過頭
來,望了他一眼,卻又立刻回轉頭去,望在那木桌上,語氣中微帶驚詫他說道:“奇怪……
怎地別的房子裏的桌子上,放着的全都是半支蠟燭,這張桌子上,放着的卻是一盞油燈。”
柳鶴亭心中一動,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這張和別間房子完全一樣的八仙桌之上,放
着的果然不是蠟燭,而是一盞形式上制造得頗為古雅的銅燈,在這黝暗的夜色中,一閃一閃
地發着光澤。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聲,“慚愧。”轉目望着那翠衫少女,道:“姑娘真好眼力,方才小
可到處查看了一遍,卻未發現這間房子裏放着的不是蠟燭。”
這少女抿嘴一笑,輕輕道:‘這也沒什麽,不過我們女孩子,總比你們男孩子細心些就
是了,”語氣輕柔如水。
柳鶴亭呆了一呆,暗中忖道:“這少女方才言語那般刁蠻,此刻卻又怎地如此溫柔起
來?”他想來想去,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卻不知道自古以來,少女的心事最是難測,又豈
是他這未經世故的少年能猜得到的。
卻見她緩緩移動着腳步,走到桌前,垂下頭仔細看了一會,又道:“你身上可有火折
子,點起來好不好?”語猶未了,火折子便已亮起,她回眸一笑,又道:“你動作倒真快得
很。”
柳鶴亭但覺面上一紅,舉着火折子,站在她身旁,半晌說不出話來。
只見她蜂首深垂,露出後面一段瑩白如玉的粉頸,茸毛微微,金黃如夢,襯着滿頭漆黑
的青絲,令人為之目眩心動。
柳鶴亭暗嘆一聲,努力地将自己的目光,從這段瑩玉上移開,卻見這少女驀地嬌喚一
聲,擡起頭來,滿懷喜悅地望着他道:“原來全部秘密都在這盞銅燈上!”
柳鶴亭微微一愣,卻聽這少女又道:“你看,這盞銅燈裏面燈油早已枯竭,而且還布着
灰塵,顯見是好久沒有用了,但是銅燈的外面,卻又是那麽光亮,像是每天都有人擦拭似
的,你想,這又是什麽原因呢,”
柳鶴亭沉吟半晌,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否是說這盞銅燈,是個機關消息的樞
鈕?”
這少女伸出手掌,輕脆地拍了一下,嬌笑着說道:“對了,看不出你,倒也聰明得
很!”
柳鶴亭面頰竟又一紅,他自負絕才,的确亦是聰明之人,自幼而長,不知受過多少人的
稱贊,早已将這類話置之淡然。
然而此刻這少女淡淡說了一句,卻使他生出一份難以描述的喜悅,那似乎遠比他一生之
中受到的千百句的稱贊的總和,意義還要重大些。
這少女秋波一轉,又道:“這棟房屋之中,不知包含着多少的秘密,按理說絕對不會沒
有人跡,那麽,這座屋子裏的人跑到哪裏去了呢?”
她輕笑一下,接着道:“這張桌子下面,必定有着地下秘密,這棟屋子的秘密,必定就
是隐藏在這裏,你說,我猜的對不對?”她一面說着話,一面便又伸出手掌,不住地撫弄着
那盞銅燈,但這盞銅燈,卻仍然動也不動。
柳鶴亭的雙眉微皺,并指如戟,在桌上一打敲,只聽“磐”地一聲,這張外貌平常已
極、只是稍為大些的八仙桌了,竟然是生鐵鑄成的。
他雙眉又為之一皺,凝目半晌,只見那少女雙手捧着銅燈,向左一搬,又向右一推,只
是銅燈卻仍然不動。
她輕輕一跺腳,回轉頭來,又自嬌嗔着道:“你別站在這裏動也不動好不好,過來幫忙
看看呀!”
柳鶴亭微微一笑,突地伸出手掌平平向那盞銅燈拍去。
這少女柳眉輕颦,嗔道:“你這麽蠻來可不行,這東西……”
她話未說完,哪知目光動處,卻見這盞銅燈,竟随着柳鶴亭的手掌,嵌入桌面,接着一
陣“軋軋”的機簧之聲,這張桌子,忽然升了起來,露出地上一個深黑的地洞。
這一來,那少女卻不禁為之一愣,轉目望去,柳鶴亭正含笑望着她,目光之中,滿是得
意之色,好像又是期待着她的贊許。
哪知她卻冷哼一聲,冷冷地道:“好大的本事,怎麽先前不抖露出來,是不是非要人家
先丢了人你才高興。”嬌軀一扭,轉過身去,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鶴亭暗嘆一聲,忖道:“這少女好難捉摸的脾氣,她心裏在想着什麽,只怕誰也無法
知道。”
他卻不知那少女口中雖未對他稱贊,芳心之中,卻已默許,正自暗暗忖道:“想不到這
少年不但人品俊雅,武功頗高,對這土木機關之學,也有頗深的造詣。”轉念又忖道:“像
他這樣的人才,真不知是誰将他調教出來的。”兩人心中,各個為對方的才華所驚,也不約
而同地在猜測着對方的師承來歷,只是誰也沒有猜到。
那鐵桌緩緩上升三尺,便自戛然停住,下面黝黑沉沉,竟無梯級可尋。
柳鶴亭呆了半晌,方自讷讷說道:“姑娘在此稍候,待小可下去看看。”一撩衫角,方
待躍下。
哪知,那少女卻又突地回首嗔:“你想就這樣跳下去呀?哼——我從來沒能見過比你更
笨的人,你先丢塊石塊下去看看呀,你知道下面是什麽?”
口氣雖是嬌嗔,但語意卻是關切的!柳鶴亭聽在耳裏,面上不禁露出喜色,目光四轉,
想找塊可以探路的石頭。
那少女嘴角一撇,突地微一頓足,轉身飛掠出去。
柳鶴亭不禁又為之一愣,心中方自驚詫,卻見那少女驚鴻般掠了回來,玉手輕伸,一言
不發地伸到柳鵬亭面前,手中卻拿着一段蠟燭。
他心中暗自贊嘆一聲,覺得這少女的聰慧,處處俱在自己之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
什麽,默默地将蠟燭接了過來,用手中的火折子點上火,順手一抛,向那黑沉的地道中抛了
下去。
點火光,在黝黑的地道中筆直地落下,霎眼便自熄滅,接着只聽“蹼”地一聲,從地底
傳來,那少女柳眉一展,道:“下面是實地,而且并不深。”
柳鶴亭目光微擡,卻見這少女竟将目光遠遠避開,伸出手來,輕輕道:“你把火折子給
我。”
默默交過火折子,柳鶴亭心胸之間但覺情感波激,竟是自己前所未有,這少女忽而嬌
嗔,忽而刁蠻,忽而卻又如此溫順,使得他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怒,是喜,只覺得無論她所
說的話是嗔、是怒、抑或是如此地溫柔,卻同樣地帶着一份自己從未經歷過的甜意。
拿過火折子,指尖微觸到柳鶴亭堅實的手指,這刁蠻的少女心中,不知怎地,也蕩漾起
一絲溫馨的漣漪。
她暗問着自己,為什麽自己對這素昧平生的少年,有時那麽兇狠,有時卻又那麽溫柔?
她不能回答自己,于是,她的面頰,又像桃花般紅了起來。
因為她知道,當人連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的時候,那就是……
她禁止自己再想不去,秋彼轉處,柳鶴亭已縱身躍了下去,一聲輕微的聲響,便自地底
傳出來,那聲音甚至還遠比蠟燭落下時輕微得多,這種輕功,又是多麽的足以驚人呀!
她暗中微笑一聲,輕移蓮步,走到地洞旁邊,俯首望去,下面黝黑得有如盲人眼中的世
界,她縱然用盡目力,可也無法看清下面的景象。
于是,她又開始焦急起來。
“這下面究竟是什麽樣子呢?會不會有人?唉!我真該死,怎麽讓他一個人跳下去,萬
一他——”
她再一次止住自己的思潮,她是任性的,從她有知識那一天起,她從不知道什麽叫做自
責,但此刻,為着一個陌生人,她卻暗自責備自己起來,這是一種多麽奇異的現象,卻又是
一種多麽可喜的現象呀!
獨自停立半晌,心中紊亂難安,她暗中一咬銀牙,正待也縱身躍下。
哪知——
地底驀地傳來他清朗的口音,說道:“姑娘,這裏并不大深,你筆直地跳下來就行
了。”稍為一頓:“可是卻千萬要小心些,這裏黝暗得很。”
她溫柔地微笑一下,秋波之中,煥發起喜悅的光彩,使得她望來更美如仙子,但是她口
中卻仍嬌嗔着道:“你放心,我摔不死,哼——別以為你的輕功就比別人強些。”然後又暗
中偷笑一下,撩起衫腳,躍了下去。
躍到中途,手中的火折子突然滅了,于是下面仿佛變得更加黑暗,黑暗得連人影都無法
分辨。
她輕盈而纖細的腰肢,在空中輕輕轉折一下,使得自己落下的勢道,更加輕靈,當她腳
尖接觸到地面的時候,便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是,撲面而來的一股強烈的男性氣息,卻使得她有些慌亂起來,踉跄地退後兩步,方
自穩住身形,一個強而有力的臂膀,卻已經輕扶住了她的身子,只聽柳鶴亭柔聲說道:“姑
娘小心些,這裏實在太暗——”
哪知他話猶未了,肘間卻已微微一麻,那少女冷冷“哼”了一聲,嗔道:“你多什麽
事,難道我自己就站不穩嗎?哼,動手動腳的,像什麽樣。”
這輕描淡寫地幾句話,聽在柳鶴亭耳裏時,卻有如雷轟電擊一般,使得他全身一震,悄
然縮回手掌,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胸之中,但覺羞、慚、惱、怒,交換紛沓,越想越覺得不是滋
味,黑暗之中,只見那少女一雙光彩奪人、有如明珠般的秋波,一眨一眨地,仿佛仍在望着
自己,他雖然知道她必定看不見自己的面容,卻也不禁為之垂下頭去。
哪知那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嬌笑着道:“你怎麽不說話了呀,喂,我間你,你下來
了半天,到底看到了什麽沒有?”語氣嬌柔如莺,哪裏還是方才那種冷冰冰的樣子。
柳鶴亭不禁又愣了一下,暗中苦笑起來;這少女忽而嗔怒,忽而嬌笑,忽而溫柔,忽而
刁蠻,使得他根本不知如何應付才好,只得暗中長嘆一聲,轉身走了兩步,一面答道:“此
間伸手難辨指掌,小可實是一無所見,但在這神秘的屋宇中,既然有此地窟,必定大不尋
常,而且方才小可伸手觸處,這地道盡頭,仿佛有座門戶,門上還刻有浮雕,如果小可猜想
不錯的話,這扇門戶之後,必定別有天地——”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猜測錯誤,豈非又要受到這少女的讪笑,便突然住口
不言,卻聽那少女溫柔地笑道:“這裏實在黑得怕人,你能在這麽黑的地方發現了這麽多,
也真算不容易了。,”
語聲微頓,突又“噗哧”一笑,低語道:“我真是糊塗,怎麽連這個都沒有想到——”
語聲又自一頓,突聽“嗆啷”一聲龍吟,霎眼之間,柳鶴亭眼前便已光華大作,這道有如厲
電般的光華,使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來。
那少女卻又嬌笑道:“我早該把這口劍拔出來的,不比火折子好得多了嗎?”突地嬌喚
一聲,又道:“你看,前面果然有扇大門,呀——這扇汰門可真漂亮,我從來也沒有看過這
麽漂亮的大門!”
柳鶴亭雙目微閉即張,卻見這少女已袅娜走到自己身側,笑靥如花,梨渦隐現,胸前卻
橫持着一柄精光耀目、宛如一汛秋波水般的青鋒長劍,她嬌美的面容被劍光一映,更顯得風
華絕代,麗質天生。“但是,他的目光卻不敢在這嬌美的面容上停留太久,轉目望去,只見
這條并不十分狹窄的地道盡頭,果然是一座門戶,高約三丈,氣象恢宏,門上騰龍虎躍,被
這森寒明亮的劍光一映,更覺得金碧輝煌,富麗之極,卻看不出究竟是何物所制。
在這種黑暗的地道裏,突然發現如此堂皇的門戶,柳鶴亭不禁為之心中大奇。
那少女卻仍然帶着滿面的嬌笑,指點說道:“真難為她,在這裏還建了扇這麽漂亮的大
門,你再猜猜看,這扇大門裏究竟有着什麽?”
話聲方了,纖腰微扭,已自掠到門前,伸手一推那一只金光晶瑩的門環,只聽“铛”地
一聲清鳴,大門卻紋絲不動,柳鶴亭長長透了口氣,他生怕這少女一推大門,門內會有什麽
令人不及預防的變化發生,此刻見她推之不動,心中反倒一定。
哪知這少女柳眉輕颦,突地将右面的門環向左一拉,這扇大門竟漫無聲息的開了一半,
劍光映處,門內空空洞洞,什麽東西都沒有,仿佛仍是一條地道。
柳鶴亭雖然年輕,行事卻頗為慎重,方待仔細觀察之後才定行止,卻見這少女嘴角一
揚,已當頭走了進去,像是根本就沒有将任何危險放在心上!
進了大門,前行數步,地中陰寒而潮濕的空氣,便撲面向柳鶴亭襲來,他突地想到江湖
中有關這鐵屋中的種種傳說,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自己一入此門,生死實未可知,也許
從今以後,自己便再也無法走出這扇門戶一步了。
那少女袅娜前行,頭也不回,卻又嬌笑一聲,緩聲說道:“你要是不敢進來,就在外面
等我好了。”
柳鶴亭但覺心胸之間,熱血上湧,再也不顧別的,大步趕到這少女的身旁,當先走去,
只見地道前行丈餘,便又到了盡頭,但左右兩側,卻似各有一條歧路,柳鶴亭一掠上前,舉
目四顧,卻見這條地道左面的歧路盡頭,是一扇上面亦有浮雕隐現的黑色大門,而右面岐路
盡頭,卻是一扇紅色門戶!
他停步遲疑半晌,轉身向右而行,那少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面上雖然仍帶笑容,
但目光中卻又現出緊張之色。
走到紅色門前,柳鶴亭回顧一眼,這少女明媚的秋波,仍在凝視着他,他胸膛一挺,疾
地伸出手掌,在門環上“砰”地一擊,這扇亦極堂皇的紅色大門,便也漫無聲息地開了,一
道明亮的光線,突地自門內射出,使得那少女手上的劍光,都為之黯然失色。
站在門外的柳鶴亭,此刻的心情是奇妙而緊張的,十年來武林中人,從未有一人能看到
這門中的秘密,而此刻他只要探首一望,所有的秘密便似乎都可揭曉,他又沉重地透了口長
氣,舉步向門內走去。
哪知——
門內的景象,卻是柳鶴亭再也無法料想得到的,那少女一腳跨了進來,亦不禁失聲驚呼
起來。
這陰森而黝暗的地道中,這扇詭異而神秘的門戶以內,竟是一間裝置得十分華麗的女子
繡閣,四面牆壁,鋪綴着一塊塊微帶乳白的青玉方磚,屋頂上卻滿綴着龍眼大小的晶瑩明
珠,屋內錦帳流蘇,翠寰高堆,四面桌幾妝臺,設置更是清麗絕俗。
柳鶴亭轉目四望,只見四壁青玉磚上,俱是自己和這少女的人影,人面珠光,交相掩
映,一時之間,他仿佛鬥然由陰森的地獄之中置身于人間天上!
他出身雖非閥閱豪富,但武林世家的子弟,所見所聞,卻從未見會在豪富子弟之下,而
此刻他只覺自己一生之中,卻從未聽過世間有如此美麗的地方。
那少女秋波流轉,似乎也看得呆了,手中的長劍,竟也緩緩垂落了下來,劍尖觸着地
面,“嗆”地一聲輕鳴,原來地面亦是青玉鋪就!
她呆立半晌,鼻端竟漸漸嗅到一種淡淡的甜香之氣,亦不知從何處生出,這種淡淡的香
氣,使得這間本已華麗迷人的繡閣,更有如夢境一般的美麗。
一時之間,兩人似乎俱為這繡閣中的情景所醉,方才心中的疑惑驚懼之心,此刻早已蕩
然無存,這少女輕輕一嘆,輕輕插回長劍,緩緩走至床側,卻重重地坐了下來,斜斜往床邊
一靠,滿身俱是嬌慵之态,就像是個未出閨閣的懷春少女,哪裏還有半分仗劍縱橫、叱咤江
湖的俠女樣子。
柳鶴亭亦覺得心中飄飄蕩蕩,仿佛站在雲端,立足不穩,也想找個地方靠下來,轉月望
去,只見這少女的嬌靥越發嫣紅,秋波越發明亮,而她那種甜甜的笑容,更有如三月的春
風,和暖對地到他身邊,便得他連逃避都不能夠。
于是,他也緩緩地到床側,坐了下來,厚厚的床墊,像蜜糖一樣柔軟,隔着流蘇的錦
帳,向外望去,只見對面牆上,也有一張繡榻,一面錦帳,繡榻之上,錦帳之下,并肩坐着
一男一女,男的目如朗星,修眉俊目,紅唇貝齒,英俊挺逸,女的更是杏眼含媚,櫻唇若
點,宜喜宜嗅,豔麗無倫。
這一雙人影,女的秋波之中,滿含一種難以描述的光彩,男的面目上,卻帶着一種如癡
如醉的神色,他呆呆望了兩眼,心中方自暗笑這一雙男女的神态,卻見對面的少年也對自己
一笑,他定了定神,才突地想起,這不過是自己的人影,心中一涼,有如冷水澆頭,口中大
喝一聲,閃電般地掠出房去。
地道中陰森的寒氣,使得他心神一清,他不禁暗中低呼一聲:“僥幸!”探首望去,那
少女仍嬌慵地倚在床邊,漫聲呼道:“喂,你到哪裏去呀?”
柳鶴亭暗中一咬鋼牙,屏住呼吸,一掠而入,疾伸鐵掌,電也似的扣着這少女的脈門,
将她拉了出來,這少女還是滿面茫然之色,直到柳鶴亭将她位到另一扇漆黑的大門前,松開
手掌,沉聲道:“姑娘,你沒事了吧?”
她定了神,想到自己方才的神态,才不禁為之紅生雙頰,垂下頭去,再也不敢望柳鶴亭
一眼。
由那邊門戶中映出的珠光,使得這地道中沒有方才那般黝黑,柳鶴亭站在門前,略一調
息,“砰”地一聲,又再推門而入,這一次他遠較方才戒備嚴密,是以完全屏住呼吸,進內
一看,只見——
這扇漆黑門戶中,竟也是一間女子繡閣,驟眼望去,裏面錦帳流蘇,翠寰高堆,桌幾妝
臺,陳設井然,屋頂明珠如星,壁青如玉,似乎和方才那間屋子一模一樣。
但仔細一看,這屋中四壁的青玉方磚,卻隐隐泛出一種灰黑之色,錦帳翠麗,也絕不是
那間屋子那種嫩綠粉紅之色,四下的桌幾妝臺上,在那間紅色門後的繡閣中,放置的本是珠
寶珍玩,而在這間房裏,卻排列着一個個漆黑玉瓶!
走進這間房子,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陰森恐怖之意,這不但和方才那種溫馨迷亂
的感覺大不相同,也和在地道中所感覺的那種陰森寒意迥然而異。
那少女在門外遲疑半晌,方自緩步走了進來,目光四下一掃,面色亦為之大變,她再也
想不通在這兩間裝置幾乎一樣的房間裏,竟會感覺如此截然不同的氣氛,擡頭一望,只見屋
頂上雖亦滿綴明珠,但珠上所發的珠光,卻是一種暗淡的灰白色,映在柳鶴亭面上,使得他
本來英俊挺逸的面目,卻幻出一種猙獰的青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