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八章
滿室俱靜, 呂赓雅卻也不繼續說下去, 而是先以神識喚了萬景清一聲。
宗主來得很快,幾乎是他剛傳完話的下一刻就到了屋內。而後端坐下來,環視一圈, 最後盯住了晏重燦, 似是在問他需不需要清場。
身邊坐着緊鄰自己的司決,腳下貼着兩只小的,門口的天倪虎視眈眈,晏重燦會心一笑:“無妨, 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萬景清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徒弟,挑挑眉:“這個也是?”
司決瞥他一眼,他立馬毫無尊嚴地正襟危坐:“既如此, 我們就從頭說來。你可知自己的身上的玄妙?”
“玄妙……?可是說我開靈智之事?”
“非是這個。”萬景清搖首道“雖說世間萬物皆有靈,然我們都知什麽是死物。活物可成妖成仙,而死物……譬如玉,若要成活, 需要什麽你可知道?”
晏重燦一頓, 也有些茫然起來,一直以來他都說自己是因為在虛界的溫養才得以修煉, 現在仔細想一想,果然就不得而知了。
呂赓雅笑了笑,撫摸着茶杯和藹道:“不若,我們先回憶一下,你所聽說過的玉石等死物成仙的故事?”
“這……”晏重燦沉默地思索了片刻, 倒是真想到了幾個“傳說一位聖僧每夜跪坐而對的燭臺,于他圓寂之日随他成仙,并跟随至天庭為他照明,就是成仙路上的萬古長夜也被它照得通透,所有奸邪在它的火光下無所遁形。又傳說凡間一夥盜墓賊,曾在古墓中挖出一個巴掌大的酒壺,剛出土便在日光下化作人形,當場斬殺了所有盜墓人,從此成了守墓之靈,庇護所有仁義之士的墓穴,同樣位列仙班。還有劍聖之劍,原只是具有劍靈,在兩人切磋修道之間劍靈終于超脫了劍身,成了個活生生的人,劍法還更勝劍聖一籌,最後因護萬千百姓而不幸身隕,魂魄被菩薩收去,成了掌管世間器靈的大仙。”
呂赓雅颔首:“燭臺是承受了聖僧的功德,它的魂靈為天道所賜予。酒壺長眠地下陪伴主人,而其墓主是千古難逢的英雄,酒壺以死物之軀陰差陽錯接納了他的殘魂,做出護主之事,方被上天感念。至于那劍靈,更是靠自己直接打動了神明——所以你看見了,他們的生命皆來之不易,非是日月精華可以塑成,而是大多由天道或神明賜予。”
“您是說……”
這時萬景清插嘴道:“天河之濱被發現是萬年之前,那時它尚還是一片汪洋。經過漫長的查證,我們才知它原來是天河流淌而下方才積聚而成的。然天河也有枯竭之時,于是天界抛棄了它,散去了迷霧,才得以讓我們見到這般盛景。人間仙氣稀薄,又沒了自天上來的河水彙聚,汪洋逐漸縮小,最終成了如今這條算不得多寬的河道與萬頃河岸。鴻麟自岸上撿起了你,倘若我們排除是有閑人自那扔了塊玉,那麽……“
“我是被從天上沖下來的?”晏重燦不可置信。
“可以這麽說。”呂赓雅照舊笑着,緩解了他一絲緊張“也是近幾年天河之濱的仙氣才終于耗盡,衆修士不論修為都能去得。我與宗主走遍了天河之濱,岸邊除了沙石什麽東西都沒有,能撿的在被發現之時便早已撿走了。其實在你入我門下之後,我便一直在想,僅靠鴻麟之力如何能使你懷有魂魄。此次與萬兄走了這一遭,卻是頓悟了,非是因天材地寶與長久的溫養,而是你本就有魂魄,只是恰巧寄居在玉上而已。”
晏重燦滿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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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自天上來,積聚在人間,神仙們以迷霧封鎖,待到不會引起大亂時才讓其現世。封鎖期間,仙氣濃郁,兼之天河的滋潤,從天地初開至如今的無數年間,仙氣入體凝為生靈這等事,着實是順理成章。”
司決聽到此處卻是明白了:“仙氣化靈,在被散去之前進入玉中,留存下最後一部分。”
“不錯。”萬景清含笑點頭“你不是由功德而來,也不是打動了神明,而是直接由萬物的源頭化來。你的魂魄承受過天地的轉化,說是縱橫古今也不為過,此則為造化。造化之奇正是如此。”
“那為何我是在虛……鴻麟手下才有了意識?”
“生命是生命,靈智自是要有別有機緣。他們不是給了你生命,只是用靈力或天材地寶喚醒了你的意識,讓你自行修煉完善了神魂罷了。”
晏重燦這才恍然點頭,一時還不太接受得了,倒不是懷疑他們,而是太玄乎了……
前因說完,才輪到正題,呂赓雅輕咳一聲喚回他的神智,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所以你不是由仙玉生的魂,即便你與它融為一體,并借玉化了肉身,但它實際上是無法一直承受你的,反而會限制你的修為。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結丹,再去夜魄獄山走一趟。”
他們本來也是要去的,晏重燦這下反應總算快了起來:“為何?難不成我的修為與天倪有關?”
“正是。”呂赓雅欣然道“我已經聽說了,她有驚雷天鷹的血脈,恰巧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同她去獲得傳承,并借她之力,在驚雷天火的淬煉下,你的身體與魂魄會一同達到最佳狀态,雖比不上仙氣的溫養,但尋常的修煉方法又決計無法使你突破身體的桎梏,也是沒辦法的為今之計了。”
司決嗓子一緊,手不自覺地抓緊了,“不行……”
“小決……”萬景清壓低聲音。
“不,”司決面色竟罕見地發白,看上去很不好“不能淬煉。”
“那是他的事,該由他做決定。”萬景清拍拍他的肩,說是還有要事,便急匆匆走了,走前還給了晏重燦一個眼神,大概是要他好好安慰他。
在場的其他人也覺得自己多餘,便也都走了,天倪一手抄起一個崽子急步出了屋子,馬上寬闊的房間裏就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晏重燦蹲下身,握着他的手,仰頭看着他,“怎麽了?”
“重燦……”司決與他貼着額頭,顫着眼睫道“不能淬煉。”
“很疼?”晏重燦只是溫柔地笑着,聲音很輕,奇異地撫平了他起伏不定的心緒。
聽到“疼”字,他身體輕微一抖,默默垂下頭。他總是堅強高大得像座山,如此垂首的脆弱模樣,便愈加令人震動。
晏重燦想起他以前說的,他已淬成天道極魂,也就是說他早在年幼之時就承受過淬煉。到底是要痛苦到什麽地步,才會令他現到如今還如鲠在喉,懼怕不已?
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便只是這樣陪着他,沉默蔓延着,許久,司決才終于開了口。
顧玉書效忠癫狂徒後,受癫狂徒所托,為他的兒子煉造魂魄,勢必要煉心君對司決束手無策,這樣才能一展他報複煉心君的宏圖。十餘年前的顧玉書名聲雖大,手段也殘忍,這身本事更是獨一無二,但還算不得完美,現下有了個現成的試驗品,自是欣然應允。癫狂徒對司決不算有多珍視,但好歹是自己的兒子,考慮到自己壽命有限,便還是囑咐了顧玉書盡量別傷到他的性命,并讓他們建立了血誓。若顧玉書殺他,便會受到反噬。所以顧玉書只敢派人去偷襲,決計不敢親自動手。
然而傷不到性命,卻生不如死。
“先把魂魄抽出體外。”
他輕聲道。
不是自己神游體外,更不是施展分魂術,而是實實在在的,被別人生生抽出體外,再加以煉獄也不及的手段,像煉造器物一樣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幼童。
“每三日一次。”
“生非生,死非死。”
這是任何人也無法想象的痛苦。
觸動天怒的罪人下了地獄也不用遭受的痛苦。
所以他才會對顧玉書說“司決已死過無數次了。”
僅僅一個“死”字又豈能描述他苦痛的萬分之一呢。
就是顧玉書在那時也不覺得自己會成功,非天道不可控的極魂,光是想想便是奇跡。
日複一日的一成不變的折磨,司決麻木地在疼痛中開始學習他的手法,終于也偷師到了一部分,而這一部分正好足夠他自保。
晏重燦聽得眼眶發紅,他甚至覺得癫狂徒何德何能,竟能生出司決這樣的兒子,竟能僅以這般幼齡便能學會接受痛苦控制仇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緊緊抱着司決,仿佛遭受了如此折磨的是自己“不用再說了。”
司決面上無甚表情,眼裏卻流露着深藏的隐忍的祈求,“別去。”
他深吸一口氣,依舊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想逃避。如果真的很疼,就當我陪你走過這一遭,這樣的痛苦至少也讓我試一回。讓你一個人受苦,太不公平了。”
聞言司決扯起唇角,苦笑一聲,“說什麽傻話。”
“如果想再往前一步,想以後的路平坦無阻,就必須淬煉,我只有義無反顧。”晏重燦斂目說了一句,揚起的笑卻美好得像在說什麽旁的事“師兄,我不想每次都是你擋在我面前,就是我……也是想保護你的啊。不僅是你,還有我的家人,我也想讓你們安心站在我身後,看我為你們斬除危險。”
“更想與你一樣強大,這樣我們才能并肩而戰。”
“總是讓你一個人沖到最前面,你會難過的。”
司決一怔,對這番話竟完全不知說些什麽,反駁“會難過”?反駁“保護”?
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所有物,更不是一個羸弱的少年,他刻苦而聰慧,堅定而善良,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擋他的路。
“可是……”
他張了張口,依舊說不出話。
晏重燦了然地在他顫抖的眼皮上親了一口:“無論如何,我有你呀。”
良久,男人才同着他釋然一笑,“我會陪着你。”
再痛苦,總歸是陪着一同痛的,思及至此,便也不足為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