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雲階想,他和謝筠意哪還有以後,生下這個孩子不過是他私心,妄想給自己留下一份念想罷了。
孩子五歲之前,他只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孩子滿歲,他在外出使任務歸來,借口天色已晚,借住在金陵郊外的一處農莊家。這家的男人是個啞巴,有個老實巴交的妻子,家裏還有個白嫩嫩的孩子。
那晚,啞巴給幾位官爺做了飯端上來,女人抱着孩子在一旁怯生生的看着。沈雲階解了披風,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眼女人懷裏的孩子,道:“來,給我抱抱。”
女人唯唯諾諾地上前,把孩子遞給眼前這位看起來很溫和的官爺。
沈雲階小心接過孩子,指尖都在打顫,面上分毫不顯,從容道:“倒是乖巧可愛,這孩子叫什麽?”
啞巴男人擺着手比劃,女人這才趕緊低頭道:“孩子還小,沒個名字。”
沈雲階伸出指尖,點了點孩子的眉心,輕笑道:“沅有芷兮澧有蘭……不如,就取一‘沅’字,可好?”
女人趕緊應下:“官爺取的,自然是好的。”
“小沅……”沈雲階摸了摸孩子嫩生生的小臉,掩住眼底的疼惜。
兩年後,沈雲階再次見到了他的小沅。小沅長大了,已經能穿着開裆褲拿小鏟子在院子裏拍螞蟻了。他沒敢進那農莊,就遠遠看了一眼。
小沅五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沈雲階接到消息的時候,連夜出城去,幸好當時天南星來金陵看他。有天南星在,小沅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沈雲階雙眼通紅的在小沅床前坐了一宿,天亮時匆匆離去。千萬般小心,到底還是沒能藏住。
小沅不見了,啞奴跌跌撞撞地去通知沈雲階,急得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比劃。
寒意從腳底直竄心頭,沈雲階沉默良久,皺眉道:“啞奴,你趕緊走,小沅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離開金陵,走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了。”他把銀票和一些散碎銀兩塞進啞奴的手裏,轉身去了天衣府。
天衣府,鳳翎齋裏江嶺心正在喂小沅吃點心,小沅坐在他膝頭,十分乖巧。
沈雲階推門進來時,江嶺心正溫柔地把小沅嘴角的點心屑抹去,聽見動靜不慌不忙地擡起頭,輕笑道:“小沅,看,你爹爹回來了。”
沈雲階直直跪**去,苦聲道:“師尊……”
江嶺心開門喚婢女來将小沅抱下去睡覺,待小沅離開後,方招手道:“觀兒,過來。”沈雲階膝行幾步到江嶺心面前,被江嶺心擡手捏住下巴,擡起臉來。
“糊塗。”江嶺心嘆息道:“何等糊塗啊!”
“師尊,弟子知錯,可小沅無辜……”
江嶺心冷笑一聲:“無辜?你珠胎暗結,生下個叛黨餘孽,是何居心?”
沈雲階眼尾泛紅,忍着淚道:“弟子對朝廷、對師尊從不敢有二心,小沅可以當個普通的農家子,只求師尊網開一面,留小沅一命,弟子可以發誓這輩子不再見他……”
江嶺心指尖摩挲着沈雲階臉頰,道:“為師一生孤寂,只有你這麽一個徒兒,你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我知道你對謝家那個小世子動了情,少年人情難自持, 為師不怪你。可你不能一步錯步步錯,聽師尊的話,你就權當沒有過這個孩子。”
“師尊!”沈雲階心如刀絞,痛得發顫,“不要……求您不要……”
“我的觀兒,聰慧過人,進退有度,一直都是為師的驕傲。将來為師死後,天衣府就是你的。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以後你想要什麽沒有?”
沈雲階一頭重重磕在江嶺心面前,求道:“師尊,您放了小沅吧!”
江嶺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沈雲階,良久長嘆一聲:“你知道背叛天衣府的下場。”
沈雲階擡起頭,額上滿是血:“只要師尊放小沅一條生路……”
江嶺心拿起身旁的一只九曲鴛鴦壺,倒了杯酒:“為師給過你機會。”
沈雲階伸手從桌上端起酒杯:“弟子此生有負師尊重望,不敢求師尊原諒,只是弟子走後,小沅他……”
“依你之言,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小村子,讓他一生平安庸碌。”
沈雲階笑了,唇角微微抿起,滿是溫柔之色。只要他的小沅平平安安,他便也心滿意足了。鸩酒送到泛白的唇邊,辛辣之氣萦繞鼻端,江嶺心忽然伸手扣住沈雲階的手腕,沉聲道:“觀兒,飲下此酒,你我的師徒情分便盡了。”
“來世再報師尊養育之恩。”沈雲階看着江嶺心的手一點點從他腕上松開,鸩酒入喉,竟也回味綿長。不過片刻,一股劇痛從腹中炸開,沈雲階感覺喉中一熱,一口血吐了江嶺心滿膝,雪白華貴的衣料浸了烏黑的血,意識一點點抽離。
江嶺心垂眸看着他最心愛的徒弟,一口血接一口血的吐在他衣擺之上,最後倒在他膝頭,再無聲息。
“心都走了,我還留你幹什麽。”江嶺心嘆息,掌心輕輕撫過沈雲階頭頂,就像沈雲階小時候那樣,無奈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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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