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節
得死死的,如是平時,他一定會把他輕輕推開。可今天不。
天上,那一輪幻月未散。
他手中執壺,任由小卻抱着自己。壺中本僅餘瀝,可他把那壺嘴對着口,如長江大川般的,仿佛那酒意吸飲不盡。小卻只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活。
十二、在水方
到晨光微吐時,小卻與肩胛來到了渭水河邊。
肩胛輕聲道:“我想洗一洗,這身上的泥太多了。”
他輕輕一笑。
“我好髒。”
他順手拖過了幾棵倒地的木頭。随手牽起藤蔓,把它們綁在一起。
小卻眼望着那些樹被并排的綁着,寬近兩尺,窄長窄長,竟近于一個木筏了。
肩胛用随身的劍披削着那木頭,把樹皮削掉,露出裏面滑白的樹肉。那樹一時都潔白如許。他用半翠半枯的藤蔓纏着它們,平心靜氣的,耐煩已極的,好像他生來就一直在做這樣的活計。
小卻靜靜地看着他,只覺得,這時的肩胛,全不似曾經一夜苦戰,得勝而回的劍客。他只是野外的雲神,那薄天之翼雖有時翕張,可大多時,他就這麽倦倦而細心的在織他的雲彩。
他望得出神,卻見肩胛已做完了他的活計,沖他微笑道:“在這兒的上游裏許,就有一條支流。那溪流通往一片葭澤,現在還是初生,青翠如披。再過些時,天涼了,就會滿頭白花,鷺鳥沒進去就看不見的。那裏我以前去過,覺得很美。”
小卻不知該回答些什麽。只是羨慕地望着肩胛熟練的持劍的手,自己何時,手也會長到這樣的幹淨利落,可以這樣用劍,做一切自己想要的?
肩胛微笑道:“喜歡這把劍嗎?”
小卻用力點頭。
Advertisement
肩胛道:“不久我就會,把它送給你。”
他目光望向遠方,如同望向他那想像中的葭澤。微笑道:“我叫你讀的《詩經》,你倒底有沒有讀過。”
小卻有些害羞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是讀過,但讀得不細,略略翻過,因為好多處不解其意。
肩胛卻全無責怪他的意思。“以後有空應該好好看看,那裏面有好多更淳樸的初民與更樸野的人生。”
“比如,蒹葭。”
說着,他低聲吟誦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求之,路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小卻聽着,雖依舊半懂不懂,可從他的聲調裏,似能感覺到那一抹顏色了。那本來淺淺淡淡的色彩,底下卻那麽深,那麽求之不得,所思所望,永在水之別端的感受。
然後他微微一愕:蒹葭?
卻聽肩胛笑道:
“沒錯,我小時的名字,本來叫做蒹葭。”
“那是初生的蘆葦……此後錯入紅塵,叫來叫去,人人都稱我為肩胛了。”
他輕輕一句,似已訴盡平生。
小卻依着師傅的語調向他的過往望去。只聽師傅喃喃道:“蒹葭,是一種很賤的水草。所謂蒹葭倚玉,嘲笑的就是它的賤值。”
“但不用怕,不用想着這生命生來為什麽會如此輕賤。只要一旦雲影突至,光景煥然,你會看到它竟想像不到的輝煌。”
他平身躺在那窄筏上,叫小卻推筏入水。然後小卻跳上筏尾。肩胛一時不再說話。
筏子劃入水中,漸至江心。肩胛把身上的衣衫除下,依舊躺在筏上,沖小卻笑道:“幫我洗洗,好多好多的煙塵,好多好多的泥。”
相處六年,小卻其實還從不曾看過師傅完整的身體。
只聽肩胛笑道:“你看到一個人的身體,其實就會了解他的一生。一個男人的一生是什麽樣的?他初生時有如蒹葭,命賤如紙,可青翠如許;那以後,學會了韌,韌後會學會強,學會鋒利,學會挺起自己後背的胛骨,讓它對峙如峽,對展如翼;讓它如兩把兵器,護己終生,不可輕侮。”
“直到那一天,屬于你的時代來了,那輝煌的霞彩,那其光萬道的初陽,那噴薄而升騰的欲望,那渴求的力……你會發現,你突然已經長大。哪怕身處野澤,水草荒蔓,你會覺得,如果努力,你将永遠是那一千萬棵蒹葭中最不同的那一個。你會在它們的随風俯仰中尋找一種只屬于你自己的姿式。你會發現,雖說你禀性瘦弱,身體單薄,但只要打開渴望,打開奢願,會有一個無比奢華,像太陽照在雲彩上的煥然遠景在吸引着你。只要你堅持,你就會擁有它。雖說,擁有它的同時,你也同樣擁有烏雲。但那是怎樣的烏雲啊!那麽郁怒的燦爛,那麽翻騰的暴怒,你要學會屬于自己的閉口緘默、鉛沉如壓,也要學會自己的沸然一怒,白雨漫天。那其間的雲垂海闊,月朗天低,文彩輝煌,星耀四野,是你窮此一生,也難抛難忘的你所熱望的生命!”
小卻以手掬水,輕輕洗濯着肩胛的肌膚。他頭一次見到,師傅身體上原來有那麽多的傷。可那傷痕,并不讓人慘淡,而是讓人奮然。那一條從肩至肋的長長的刀傷,那猙獰的、尖銳的痕跡勇慨得令人驚嘆。令人驚嘆的是那一刀之後,這傷痕依附的主人還是活了下來,且不改姿态、更增勇銳地活了下來。
肩胛微笑道:“這一輩子,我做過很多錯事……”
“也錯過了很多對的事。”
“你也會這樣,但記得,什麽都可錯過,但不要錯過自己的生命。”
他微笑地看着小卻:“記着,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可我沒有錯過你,你也沒有錯過我。”
“我們沒有錯過這六年的生命。”
小卻先只還是靜靜地浣洗着師傅的身體。他已經習慣了,知道師傅說的話有好多自己都一時難懂,就比如今天的……他還一如既往的默默地聽着,卻猛然覺出不對,感覺自己心頭一時說不出的亂,然後詫然擡眼,愣愣道:“可是,你勝了!”
肩胛微微一笑:“我是勝了。”
“可其實,從明德殿中,長天一刺,我終此一生,就永難複原。”
“何況,又再逢今日之戰!”
他說到這裏,口氣猛地昂揚起來。
小卻猛然發現,原來平日如此淡定的師傅,其實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樣,是如此的渴望與喜愛着戰鬥。他被肩胛的語氣點燃,可接着,卻明白了他語中的含意。
卻見肩胛目光璀粲,孩子氣的明朗一笑:
“風角、鳥占、雲祲、孤虛之術,最終也沒有難倒我。小卻,你說,我是不是個英雄。”
這是小卻頭一次聽到師傅說起自己是個“英雄”。
他看向師傅,卻見師傅眼裏居然都是一種好玩的神情,那好玩裏還有一絲羞澀。只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經常會很幼稚地不斷得意或絕望地自己對自己說,自己拍自己的肩膀誇贊自己:‘我是一個英雄’。嗯,我是一個英雄,我是一個英雄……那麽說時,讓我感覺到自己像一個小男孩兒似的快樂着。”
小卻不由也被師傅的語氣逗笑了。
可同時,隐隐的,他潛意識裏感到有一條裂縫正在自己心口生長,它慢慢綻開,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處,切入到生命的最底層的黑黝,然後,崖崩岸毀,不可收拾地撕裂開來。
他從沒有感受到過這種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正在被徹底地撕成兩半。撒裂後,自己還要眼看着它向內吞去,吞噬于那深廣得永遠也填不滿的裂縫,那廣闊得如這宇宙,如那深淵大海般的縫隙。而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發現:就算填盡自己的整個生命,也将難以将之填滿。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着他。
“不要哭。”
他的語氣并不重,可是裏面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志與生命在小卻的腦子裏要打進一根釘。這根釘子一旦釘進,那無論如何,以後小卻的生命再遭何打擊,再如何殘損,那生命,總有一根釘子釘着,也将永不潰散。
“以後身邊沒有我了。”
“你就不再只是個男孩兒,你是個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個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着別人的期望與标準去做,你将永遠做不到。你得學會自己給自己定标準。但起碼有一條:不許自己哭。”
“不許為我哭。我沒做過什麽軟弱到要讓別人為我哭的事。”
小卻臉色煞白。
這麽說,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麽?——雖說他已經歷過很多,談容娘、張五郎、于重華、傳說中的爺爺與父親、大野龍蛇會的朱粲……以至,最近的親娘。
可死亡是頭一次這麽公然正大的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