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節
是那樣的場景,卻還是讓人懷念那命如草芥的時代啊,那輕身不顧、只秉一劍的瘋狂!”
他口氣間若嘆若喟。
卻奴在想像中想像着肩胛拄着一柄長劍,年少風華,遍體風塵地站在白骨溝渠邊的樣子。那塗滿了一整個時代的殘酷與僅屬于一個個人的勇慨風華。
卻見場中又行來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許,只見中間一人向開始時執斧伐柯的人謝道:“在下輔胤,極感長白山知世郎諸叔父的盛情,小子這裏代亡父先行謝過了。”
肩胛注目向那個人,只見那人生得身材細長,肢體間長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見他面目陰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纏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紀好有三十餘許,身上只見隋末以來,草野豪雄們才有的氣味。
肩胛口裏喃喃道:“輔胤?原來是輔伯的兒子。今天,他居然召齊知世郎‘斬平堂’諸執事,再燃長白山往日狼煙,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麽?”
——輔伯又是何許人?
——只要是從當年亂世烽煙中走過來的人都會知道,那是指輔公袥。
當年他的大名,也曾聲震大江南北。
當時正值隋末,他與杜伏威義兵興起,同領淮右吳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銳“上募軍”五千。因為杜伏威與輔公袥約為兄弟,‘上募軍’中人為尊敬輔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稱為“輔伯”。
來人正是輔伯的兒子。這時他身邊帶了二十許人,個個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見他們個個身上披麻戴孝,粗慘慘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陰冷。另有一個羽服高冠之士,儀表出塵,手執拂柄,飄飄然地立在輔胤身後。
肩胛盯了他一會兒,才自語道:“原來還有左游仙。”
“當年兵敗之後,他居然還沒有死。”
卻奴低聲問:“左游仙是誰?”
肩胛也低聲答道:“就是當年以幻術與方技之術馳名一時的隋末羽士,他與輔公袥交好,卻與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驚于洛陽王世充之敗,稱臣歸唐後,就是他一力說服輔公袥盡奪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衆,舉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個身著紅羅的“斬平堂”首領年紀好有四十許,生得豹頭環眼。
Advertisement
那麽一身紅衣穿在他身上,絲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讓他顯得更加骠悍。
肩胛望向他時,目光中就微露親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頭的力道看來還不減當年。
只見輔公袥的兒子輔胤這時走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先季亂世,正當隋末。隋主失德,屢伐高麗,擾動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領‘知世郎’,天下首義,開傾覆隋祚之先聲。餘德不衰,至今為人敬仰。”
說着他沖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內,共敬長白山‘斬平堂’的義氣風慨。小子輔胤,薄先父遺德,懷殺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馬山河,重繼父業之事就再休提了。不過父仇不報,非君子也。小子雖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這次不遠千裏,請諸位長白山的好漢出面,就是為正大光明的要為先父報此大仇。”
說着,他伸手一招,身後已有人抱出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兒來。
只見那小孩兒還不過四、五歲,除了一件紅肚兜,全身上下什麽都沒穿。這時他并不能理解身邊情勢,還笑嘻嘻的,把一根指頭含在嘴裏,口角邊略略流出一小灘涎水。他頸下挂着一把金鎖,那場中的火光與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團圓如月。
輔胤一把接過那孩子,糾着他後頸上肥嫩的一塊肉,就把他舉了起來。那小兒這下吃疼,張嘴欲哭。卻見輔胤緩步繞場一圈,将那小兒示之于衆,口裏恨聲道:“這就是杜伏威的孫兒。小子無能,當時年幼,只見亡父與杜伏威情同兄弟,對他還一直敬仰。誰想他最終出賣家父,叛變歸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沒齒難忘。我輔門上下,早已發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靈。”
“今日,我就要殺了這孩兒,以為先父血食!”
說着,只聽他身後二十多人暴喝了一聲,那麽多粗豪的嗓子一齊吼起來,當真聲動山谷。
——看來他輔門上下,果然以杜家為血海深仇了。
自上嶺後,卻奴就見肩胛神情與平時迥異。
這時見到這麽多強悍的人,還要殺一個小孩兒,他驚心之下,不敢直接動問,口裏喃喃自語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誰?為什麽有這麽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殺掉他的孫兒?”
卻見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後的樹幹上,口氣中隐有傷撼:“杜伏威,那是我從前的朋友。”
小卻一聽說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興致來。
只聽肩胛道:“短短不過十數年,從武德七年至今,說起來并不算遠吧,這天下,當真大多數人已記不得杜伏威是誰了。”
卻奴覺得他口氣頗為怪異。肩胛于平時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這時,卻奴覺得,他的口氣中、像是大有……傷憾。
只聽肩胛如複習給自己聽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齊州章丘人。少年時即生性豪蕩,跳脫骠悍,不冶生業。正值隋末失政之際,與鄉人輔公袥為總角之交。輔公袥當時也是一個貧兒,那時還在為姑家牧羊。據說公袥曾多次偷盜姑家的羊肉給杜伏威吃。縣裏為他姑家所請,捕盜甚急,他們兩個遂相與亡命。那時杜伏威年紀不過十六,輔公袥大他幾歲。杜伏威為人狡谲多算,漸漸身邊聚集了數十盜賊,他善于營護衆人,聚衆剽掠,但用其計,無不奏效。出則為先導,退則為殿後,所以黨羽歸心,共推為主。”
“大業九年,他與輔伯同入長白山,結識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裏認識他的。我那時還年紀幼小,是跟師傅一起經過長白山。他天生愛關愛人的脾氣,只要是身邊認識的人,無論老弱,都極為維護。他這人什麽都不在乎,無論何時,臉上總帶着笑。其實那時他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在寨裏他呵愛部衆,可在外面,他殺人濺血,不顧性命。每回到營中,他總還是那麽開心的笑。我那時十一歲吧?常羨慕他那樣跳脫激越的生命。有什麽辦法,那樣的亂世,殺人就是常事,不殺人就是被殺。我是羽門弟子,不可輕開殺戒。平時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濺血。他就像該活在那個亂世。像他那樣的人,殺人好像也沒什麽血腥氣,因為他從小就是在苦惡血腥裏泡過來的。這世上,我只見兩個人殺人沒什麽血腥氣,一個是他,一個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實我覺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時,都三十出頭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輩子,從始至終,他都還只是個少年。”
說着,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來。“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舊健全。他從不無謂殺人。那攻攻殺殺的亂局本是人世間鐵定的游戲,他不過是這游戲中長大的少年。後來他離開長白山,回到江東,見苗海潮摧衆殘暴,就派輔公袥以一言谕之:‘天下共苦隋,豪傑相與起義。惜力弱勢分,不相統禦。若能合則勢強,可破隋矣!公能為主,我且從;不然,一戰以決。’——這是他的口氣。苗海潮驚懼之下,就此降服于他。此後他又敗隋将宋颢,将宋颢軍入葭榛澤,順風縱火,一時殺之。再鬥海陵賊趙破陣,只身引親衛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見趙破陣于其中軍營帳中。帳外趙破陣賊兵數千,伏威随身衛士僅十人,可他于酒席間突斬趙破陣,收服其軍。此後又連破隋右禦衛将軍陳棱,吳王李子通,自號江南總管,東南道大總管,楚王,一時勢壓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從那時起,他當年交同刎頸的好兄弟輔公袥,卻與他心生猜忌。”
他望着左游仙:“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自己創建不了什麽,可一旦見到別人事成,即心癢難熬,就會在其中制造裂縫,好讓自己像蛆一樣的鑽進去,活在那裏、爛在那裏。”
“杜伏威與輔公袥大致就是為了權勢,加上小人挑撥,才從此心有芥蒂的。其實我知道,終他一生,何曾在乎過什麽權勢!我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的是,他殺敵破陣後歸來的樣子,哪怕現時已統禦千軍萬馬,背着人來,還不過似當時的一個偷羊小賊的。”
肩胛微微笑了下:“這輩子,他什麽都幹過,從偷羊小賊,到無賴少年,到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