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半醉半醒半浮生
後來的事,走馬觀花般閃過,到了我獨獨一個人坐在紅帳前。
我等了很久,等到那對龍鳳燭的淚都快要流幹了。就在我以為他不會來,正準備自己掀起鳳簾的時候,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那個人是軒丘浥,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的夢該醒了。我要嫁的人,是贏夙。
他滿身酒氣,醉醺醺的,眼神迷離。盯着我看了很久,才回過神來,走到床邊。
故意把視線從他身上挪開,我看向不遠處的銅鏡,裏面端坐的新娘朱唇桃面,絕色傾城,讓人不禁想起詩經裏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不知為何,我的眼眶濕潤了,怪不得百姓家女孩兒出嫁總是要哭嫁,哭得越悲越好。我從前不懂為何而哭,現在,好像有那麽一絲明了。
贏夙離我很近,近得他一說話,我便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說:“從今日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
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麽,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約莫是醉得厲害吧,他為我掀開鳳簾的手,有些顫抖。但顫抖歸顫抖,鳳簾還是被他掀起來了。從他的眼眸中,映出我淚眼婆娑的模樣,也許是同一時間,他的眸裏充滿了痛苦的神色。
那時的我,天真地想,或許他也是不願意娶我的。
果不其然,他說:“我早有妻兒。雖然帝姬是我明媒正娶,宣告天下的夫人,但我們的大婚只是一場結盟。如果帝姬願意,我會在大局已定後還你自由,到時候男婚女嫁各不相關。”他的眼神雖然帶着還未消退的痛苦,可是已經清明了許多,完全不複當初酒醉時的迷離。
我自顧自地卸下繁重的飾品,點了點頭說:“如此甚好。”
他狠狠地瞪着我,瞪得我心裏發毛。你不願意娶我,我當真就願意嫁與你麽?況且,這提議是誰先提出來的?于是我反瞪回去。
記不清我們互瞪了多久,他摔門而去了。徒留我一個人在新房裏。
輾轉反側之際,我有幾分羨慕他愛着的女子,起碼她有個真心待自己的人。或許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等大局已定,我就離開,自此隐居市井,再也不會有束縛。
我會還給他和她一生一代一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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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好些天沒見過贏夙了,我不清楚他是真的很忙,還是刻意不想見到我。反正無論是哪種原因,結果對我來說都不差。我也不想見他。
雖然在承德将軍府不如自己的地方來得舒服,可漸漸住下,卻發現這兒原也是不錯的。在房間裏放置的玉案是我最愛的和田墨玉制成的,早晚皆有水晶涼糕端進來,對弈用的棋子是用黑白寶石打磨成大小相同的黑白子,從窗臺望出去,滿眼的梨花,總也不凋謝。
那時的我只道是與他品味相似,怎麽會曉得他是特意探清我的喜好,命人處處留心的。
然而,他喜歡我又能怎樣?最後,我還不是從那高牆上跳了下來。可見在王朝霸業面前,情愛多麽不值一提。
我悠閑地倚在梨花樹下吃着點心。心裏正樂呵着最近朝堂的事很少煩擾到我。
突然一陣嘈雜聲從園子外傳來,似乎是幾個婢女和小孩在講道理,可惜那似乎不是一個講理的孩子。
婢女着急地說:“您不能進去的,将軍吩咐過奴婢們不許任何人打擾帝姬。”
一把稚嫩的聲音回複說:“我叫小山,不是任何人啊。快走開,我要進去,我要進去。”
後來便再也聽不到婢女的回話,只剩下小孩撕心裂肺的哭聲,估計是她們強行把他堵在外面了。即使我一貫覺得孩子就是麻煩,不過聽得那凄慘的哭聲,還是于心不忍地走出去看看。
幾個婢女一字排開,堵在園子的出口,個個面露難色,瞧着蹲在地上哭成花臉貓的大約四五歲的小人兒無可奈何。
見我從裏面走了過來,紛紛行禮,面色慘白。為首的婢女連忙跪下,求我饒恕。
我默默地在心裏想,難不成自己在宮中的惡名傳到了将軍府,大家都把我當成洪水猛獸了?不至于吧。
走到小花臉貓的旁邊,蹲下來,掏出一方手帕替他抹抹眼淚,我柔聲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輕易流淚的。”
他果真止住嚎啕大哭,擡起頭眼巴巴地看着我,一下下啜泣,好不可憐。
我說:“如果你不哭了,我就讓你進院子去玩。”
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碌碌地轉着,仿佛在思考我說話的可信度,一會兒,他點了點小腦袋,一雙小手揪住我的衣角就往裏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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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梨樹下,和小娃娃一起玩泥沙。他扮夫子,我裝學生。滿地的梨花花瓣被我們踩在腳下,勝雪的白色沾上泥土。
“小山,我餓了。”方才便打聽清楚,這小娃娃叫做小山。
只見他眉頭擰起來,裝作嚴肅的樣子,卻用軟糯的聲音說:“要叫夫子。”我忍俊不禁,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從善如流地:“小山夫子,我餓了。”早上吃得不大飽。
他倒也慷慨,躬下身子,在地上舀了一抷花瓣,遞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說:“來來來,吃吧。吃多點才能長高長大。”
我有些哭笑不得。
小時候,我沒有做過小孩子間的游戲,沒想到能在這把年紀玩上一回,确實新奇。如果傳出去,也不知道會驚掉多少人的下巴。
就在我正準備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花瓣時,我身後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麽?”雖然音色低沉,卻很溫柔。我仿佛懷疑自己得了臆想症。
小山先反應過來,把手上的花瓣悉數丢在地上,偷偷用袍子蹭幹淨小手,然後往那人身上撲去,邊撲邊喊“爹”。
我驚訝得瞪大了眼,看着那對父子。本來我以為贏夙就算有孩子,也是嗷嗷待哺的年紀,絕對不像這小家夥。誰知道,世事講究的是個緣字。
當我想着怎樣偷溜回房間的時候,贏夙已經抱着小山,走到了我面前。他指着我對小山說:“這是你娘親。”
那孩子十分聽話地喊:“娘親。”喊得我這個從來沒有半點同情心的人頓時母性大發,想摸摸他的頭說“乖兒子”。但是,那終究是別人的孩子,而且,他這聲“娘親”也不應該叫我。
于是我心裏驀然升起了一絲愧疚。
在我胡思亂想之際,自然沒有發現贏夙和小山的眼神對視,仿佛是在商量他們謀劃已久的事。
“看來你也挺喜歡孩子的。”他放下小山,讓他回自己的房間,然後似乎是不經意地跟我說。
我随手折下一枝梨花,湊到鼻子旁邊嗅了嗅,很香,慢悠悠地回答道:“我喜歡的只有這個帝國。”與其最後都要分別,何必結下這麽多牽絆。
他用掌風打下一樹的梨花,漫天飛舞的花瓣,簌簌地落在我們肩上,發上。仿佛一瞬到了白首。他勾起一個諷刺的微笑,說:“沒錯,你為了帝國,連自己都可以犧牲。心太狠了。”
“若是我的心不夠狠,恐怕早就死了。”而且死了不知道多少遍。
隔着飛舞的花瓣看向我好一陣子,他轉身離去了。黑色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花海中,我想喊他回來,卻沒有理由。
我想,其實我是很害怕孤獨的。尤其是一個人呆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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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着不讓自己在院子裏發黴的心态,我第一次走出去逛逛。
這将軍府,的确是大氣恢弘,一派肅殺之氣。跟皇宮大院的奢靡不同,它是貴氣中帶着武将特有的硬氣。
不過,我倒沒啥子興致去欣賞,皆因我迷路了。而且,第一次來就迷路,不是個好的先兆,是以,我也沒打算讓下人帶路。額,其實是這周圍連人影都見不到一星半點。
好在這附近有煙柳畫橋,亭臺樓閣,閑來無事權當欣賞風景也是不錯的。不料,在這假山之後,我窺出了西廂幽會的兩人。贏夙懷裏抱着一個嬌媚的女子。準确來說,算不得幽會,明明他們才是兩情相悅的。
我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出門不利。不多看幾眼就着急着離開了。
然而,禍總是不單行的。我剛轉身要走,便踢到了一旁的小碎石上。假山後正卿卿我我的兩人,同時向我看來。我萬分尴尬地站在原地,雖然表明上神色淡淡,心裏卻是有些失措。
為了掩飾,我先開口說:“雲衍,你這将軍府挺大的。随便走了兩轉就迷路了。”
他絲毫沒有要放開懷中人的覺悟,盡管我現在還是他的挂名妻子,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說:“一點都不大。這不,又見面了。”
我支支吾吾地反駁:“什麽意思,我又不是故意打擾到你們的。”只能算是你們倒黴,怪得了誰呢?
“打擾?”他挑眉道,“只怕你還沒這個本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看在最近我吃他的,住他的,我就不跟他計較。可此刻的我忘記了自己的嫁妝本來就多得幾十輩子都用不完。
我輕咳了兩聲,打着商量的語氣說:“先找個人把我帶回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他冷哼,“怎麽,忍不住不見那個人了嗎?”
幾乎是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怒了。對着他放狠話說:“贏将軍,別忘記了你當初的承諾。況且而今你美人在懷,不該你管的事,還是少理。”說着,自顧自地離開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就真不信自己找不着路。
不過,他還真是夠無情的,果真讓我自己走。我在心裏怨了他很久。然而後來忘記了。或許我沒有自己想的這麽怨他,大概是沒有期待過,也就不曾失望。
如今,十年之後,在幻境中,我見到了他在我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推開了身邊的女子,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當時我沒有注意,在我叫他“雲衍”的時候,她臉上的不可置信與嫉恨。
往事終究是離得太遠了。即使我現在看清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