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選擇
白鷺一早從卡裏取了錢，在婦幼嬰保健醫院門口等黎曉。她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将這件事情講給黎曉聽。她在申城沒什麽朋友，黎曉算得上唯一能說上知心話的同齡人。有她陪在身邊，白鷺總覺得安心不少。
而黎曉也果然沒有辜負白鷺的信任，在白鷺說出想請她陪自己一起去醫院做手術的當下，便答應了。而且，見白鷺神情游移，也沒有追問前因後果，只語重心長的說。
“白鷺，我一直覺得你為人單純善良，和幾年前的我很像，這次怎麽這麽不小心？”
白鷺只覺得由內而外的酸楚，眼眶裏攢着難忍的淚花，一句話也說不出……
黎曉很守時，和她一起來的還有顧城。
黎曉曾遠遠看到過顧城來接黎曉下班，看着黎曉依偎在他身邊笑得格外甜蜜，只覺得兩人般配的緊，卻不覺得有什麽異樣。
見到真人，白鷺才發現，顧城比他想象中要清瘦一些，也文氣一些，但并沒有赫連清那般儒雅，倒是渾身上下透着一種成熟男人才有的滄桑味兒。
但當白鷺看到顧城的身體的時候，卻不禁驚愕了。
顧城站在黎曉的身旁，腋下架着一副拐杖，左腿颀長挺拔，而右腿完全遍尋不到。厚重的牛仔褲，在半截大腿處戛然而止，多餘的褲腿被整齊利落的別在腰間，他……竟然只有一條腿。
看出白鷺眼中的訝異，黎曉撇下顧城，挽起了白鷺的胳膊。
“昨天雨下太大，他下課回家不小心摔了一跤，腿有點腫，我就沒讓他戴假肢。白鷺，沒吓着你吧？”
白鷺趕緊搖頭，連聲道歉。
黎曉和顧城均未過多在意，便一同走進醫院。
申城是個大城市，任何公衆場合都要排隊，醫院也不例外。白鷺上次B超報告距今已經過了小半個月，醫生建議重新檢查化驗，再做手術，偏偏門診室、化驗室、收費處都不在一個樓層，白鷺上上下下的跑，早就沒了氣力。加上她為了手術，昨晚就沒進過油鹽，跑了一個上午，頭暈得站不穩。
黎曉扶着又是幹嘔又是脫力的白鷺，擔心的問。
“白鷺，你還撐不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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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本想繼續強打精神，顧城開口說道。
“曉曉，你幹脆陪白鷺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給她排隊交費。”
黎曉點頭，将裝了病歷卡和錢的手提包挂到顧城身上。
“慢點走。”
整個排隊預檢、挂號、問診、再化驗……等等過程，他們三人都是同進同出的，白鷺和黎曉來來回回的折騰，顧城也一點沒少走路。望着他孤單的左腳，白鷺愧疚難當，剛想站起來去搶背包，卻給黎曉按回座位。
顧城笑笑，便向前走了兩步，又轉過身看黎曉，黎曉馬上會意，站起來聽他低聲問。
“都排隊一個上午了，你餓不餓？我先去給你買點吃的東西？”
黎曉搖頭。“白鷺手術前得空腹，你買回來，當着她面吃，多不合适。”
顧城點點頭，白鷺卻急了。
“黎曉，你和顧城哥哥不要陪我了。你們先去吃飯，我自己排隊就行，一點問題沒有。真的！”
黎曉輕輕一笑，丢了個眼神給顧城，顧城便默契的轉身又向排隊的長龍走去。
黎曉拉着白鷺在一旁落座，白鷺看着顧城架着拐杖向前邁步的身影，局促不安的總想站起來去把賬單搶回來。
黎曉推了她一下。“你現在可是孕婦，和大熊貓一樣，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白鷺小臉羞紅。“馬上就不是了。”頓了頓，又說。“黎曉，顧城哥哥腿不方便，我看還是把他換過來吧。”
黎曉笑笑，仍舊拽着她不放，卻悠悠的凝望着顧城慢慢向前的背影，滿眼的牽挂，說不擔心，又怎會是真的。
“沒事兒，他現在有三條腿，走的穩着呢。”
白鷺歉疚得很，跟着黎曉的視線去看顧城。消瘦的身子，架着拐杖，站在人群中，卻是那麽與衆不同。他的肩頭斜挎着一個女式的背包，有些可笑，卻有別樣的溫柔。
白鷺轉頭看了看黎曉空空的雙手，低聲說。
“顧城哥哥人真好。”
“是啊，他總是很照顧我。有他在，我就什麽也不用操心，整個人都變成沒頭腦了。”
白鷺顯得有些意外。“難道不是你照顧他更多一些嗎？”
黎曉瞪大了眼睛。“怎麽可能？他一大男人，照顧我這個小女人，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對于黎曉語氣中的理所應當，白鷺沒敢往下說，将心中固有的猜想埋在肚子裏。這時候，黎曉拉了拉白鷺的袖子。
“你看，顧城去排殘疾人優待通道了，比其他隊伍快了不少呢。剛才我們怎麽都沒想到呢。”
說話的時候，黎曉雙眼放着光。此刻，顧城正一條腿穩穩的站在那裏，低頭和窗口的工作人員交流着，神色從容而有條不紊。
白鷺忽然不自覺的想起了赫連清，他也常常如此從容不迫，總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幫她料理了許多事情，而她卻往往後知後覺。比如，那一晚留她住宿，比如替她在廚房打下手，比如在瓢潑的冬雨中将雨傘塞進她手中……
不過短短幾次相處，白鷺卻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回憶起與赫連清在一起的生生世世。她不自覺的摸着小腹，一陣陣的心慌……
然後，她轉過頭問黎曉。
“黎曉，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和我一樣，有了顧城哥哥的孩子，會和我做同樣的選擇嗎？”
白鷺知道黎曉和顧城雖然感情甚篤，但畢竟至今沒有領證。黎曉不過才大學畢業，顧城又剛重回高校不久，兩個人都還沒有穩定的經濟收入，日子過得清苦和忙碌。雖然，這和她與赫連清的情況不同，可白鷺想，若是黎曉和顧城也在當下有了孩子，應該也會打亂他們的生活步調吧。
黎曉微微怔愣了片刻，回過頭來看白鷺，眼神變得極為認真。
“白鷺，其實你這麽問，我有點意外。我很想說，我會和你一樣選擇手術。可是，我不能，我也不想用這些違心的話來安慰你。
“白鷺，我們不會！我們不會為了眼前的一切而放棄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這也是為什麽，這麽多年來，顧城都一直很小心，一是怕我辛苦，而最主要的，則是因為我們一旦有了，就一定會對由我們帶來這個世界的孩子負責任。
“有了孩子以後，我們會好好撫養他長大。雖然，我們現在什麽也沒有，也可能讓孩子和我們一起吃苦，但是那又怎麽樣呢？曾經顧城為了我放棄學業，如今他依然可以考上申城的名牌學府。人生那麽長，總會有變化。只要人在努力，誰說一定要按照既定的順序發展呢？”
說到這裏，黎曉顯得自信滿滿。
“再說，顧城很會照顧人，他對我那麽好，對于孩子也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黎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遠處的顧城，說到最後一個字，臉上浮現出幸福的微笑。她毫無避諱的訴說心中的期許與憧憬，坦誠而心無芥蒂，娓娓道來。
這就是黎曉，她有自己的信仰，那個信仰關乎顧城。她不會用自己的理念綁架白鷺的選擇，卻也不會違心的泯滅自己一貫的堅持。
白鷺心裏懂了，她似乎問錯了人。可當她望着黎曉希冀的雙眼，反觀自己，心中卻有說不出的酸楚，又似乎更有什麽正無法遏制的悄悄萌芽……
不一會兒顧城就回來了，他的拐杖點在地上而發出的聲音十分特別，引得白鷺心緒繁雜。她的耳朵邊嗡嗡作響，黎曉後來和她說了什麽，她都聽不太清，只胡混的點着頭。
手術室的門口，黎曉依偎在顧城的身邊，而顧城架着雙拐，站得筆直。他們一同對白鷺微笑。
“別擔心，我們在外面等你。”
白鷺其實看不真切他們的面龐，只覺得有個穿白大褂的人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說“跟我來吧”，便就沒頭沒腦的走進了手術室。
白鷺渾渾噩噩的走路，覺得手術室那短短的走廊特別悠長，眼前朦朦胧胧的總能看見赫連清那雙能看進她心底的眼睛。他說，“白鷺，這個孩子，他已經在你的身體裏了，他現在是真實的存在了，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可以扼殺他，阻止他到這個世界來看一眼。”
白鷺晃了晃腦袋，很想把腦中的赫連清甩開，可是黎曉的笑容又出現在眼前。“人生那麽長，總會有變化。只要人在努力，誰說一定要按照既定的順序發展呢？”
白鷺不由自主的抱住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卻根本沒有任何幫助，反倒隐隐感到小腹在微微的顫動，就好像有一只小手，在她體內輕輕的拍了她兩下。白鷺明知道這不可能，可她卻止不住的害怕起來……
這時候，從手術室裏走出來兩個護士模樣的女孩，他們手裏捧着醫療器皿，邊走邊低聲交談。
“都快七個月了，才過來引産。”
“真是，現在什麽樣的人都有。聽說是塞了好幾次錢，B超室都不給告訴胎兒性別，結果前不久自己跑去小診所查驗，才知道是個女孩兒，就不管怎麽樣都要把孩子流掉。”
“現在都什麽時代了，還有這種人？孩子都完全成型了，胳膊腿兒都給攪爛了才下得來。這當爹媽的實在也太狠心了，要遭報應的。”
……
兩人叽叽咕咕的一路說過去，白鷺明明剛才還耳鳴不斷，卻在這時候，聽得真真切切。尤其是當那護士說道，“胳膊腿兒都被攪爛了”的時候，白鷺只覺得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腹中竄湧出來，好像她那未出世的孩子狠狠的揪了她一把，來報複她這個做母親的狠心。
白鷺一下子痛倒在地上。走在前面的護士，聽到聲響轉過身，卻看着白鷺突然痛苦的抱着頭。
“你怎麽了？還能不能站起來？”
過了好半晌，白鷺才看向那護士，一副驚恐的模樣。
“醫生，我不手術了……我今天不做手術了。”
說完，她逃也似的沖出手術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