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明(二)
陳烨漫無目的地在回廊上走着,不知自己要去哪裏。漆黑的夜空中只有幾顆忽明忽暗的星辰,廊上的宮燈被吹得搖搖晃晃,園子裏的花草樹木都黑黢黢的,空無一人,望之可怖。
這裏好像是将軍府。
這麽說的話,一直走下去應該就是無趣齋了吧。大哥以前總在無趣齋讀書辦公,夜深了也不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去上朝,然後去校場,很晚才回來。平日裏這個時候,他一定是在的。自打陳瑛去世以後,府邸便閑置下來,他也沒有再進去過。今天究竟為什麽會在這裏呢?他沒細想。
陳烨走到無趣齋,看見裏面亮着燈。他敲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他蹑手蹑腳地走進去,看見房裏有一個人影伏案寫着什麽。那人忽然擡起頭,把他吓了一跳:那不是別人,正是陳瑛!
“大哥…”他揉了揉眼睛,心裏狂跳,背上一陣冷汗。他不是死了嗎!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一愣神的功夫,陳瑛就不見了。他走近書案,卻什麽也看不清,紙上只有模糊一團的墨跡。風吹得筆架上的“小花枝俏”輕輕晃動,筆上的墨水好像還沒幹。
怎麽回事……他正暗暗詫異,忽然間昏黃燈光映着的房間四壁全都變成了血紅;再一看,那血紅似乎會動,轉瞬之間像洪水一樣朝他湧來,鋪天蓋地将他淹沒。他拼命掙紮,怎奈衣服被浸透,身上越來越重,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沉入水中。
一片血紅中好像有一束光,他朝着光的方向,掙紮着游過去。光很刺眼,突然間什麽也看不見,他又陷入了混沌當中。
陳烨猛地起身,大口喘氣。他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根本不是什麽将軍府。想必又是個夢魇。剛才夢境裏的那束光,大概是來自桌上的油燈吧。奇怪,臨睡前明明是吹熄了燈啊……
“二公子怎麽了?”畫屏在門外問道。
“可能是魇着了,我沒事。”陳烨驚魂未定,心跳得很快,頭也很疼。
“奴婢去取安息香來吧。”
“不必了,”他瞟了一眼刻漏,按了按太陽穴,“已經寅時了,我還是起來吧。”
“二公子最近忙着祭祀的事情,可不能再這樣不好好休息了。”畫屏褲腳散開,腰上系着一條墨綠汗巾子,草草挽了一個偏髻,端着銅盆和毛巾推門進來伺候陳烨洗漱。她把楊枝和青鹽放在小案上,絞幹一條毛巾遞給陳烨,嘆道:“大公子總是在忙,忙軍裏的朝裏的事情也還算了,家務事也要他親自過問,要不是這樣,怎麽會…”
陳烨手上動作一頓,想起了剛才的夢境,怔愣了起來。畫屏見狀趕緊跪下請罪:“是奴婢失言,求公子恕罪…”
“沒事…”陳烨安慰似的笑了笑,“我不會責罰姊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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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畫屏行禮起身,只顧低頭服侍,不敢多言。
這樣的奇怪夢境一直持續了好幾天,每次都是在将軍府,每次都是看見陳瑛在寫什麽,然後自己又被淹沒,然後就驚醒了,再也無法入眠。他隐約感覺這個夢和陳瑛的死有關系,他渴望着出現什麽線索來證明他的猜想。
清明節一大早,陳烨和胡霁雲換好禮服準備前往宗祠。本應是分兩輛馬車,陳烨在前胡霁雲在後,但臨走前陳烨不知怎麽,執意要胡霁雲與自己同坐。雖然不合禮數,但是拗不過陳烨強求,胡霁雲只得下了車,坐在陳烨旁邊。
“夫君這是怎麽了?”胡霁雲不解道。陳烨正靜坐着閉目養神,聽到這話便握住她的手,朝她笑笑:“你剛才上車的時候,我忽然心慌起來,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還是讓你跟我同坐好了。”
“夫君終于不再一口一個‘夫人’了。”胡霁雲掩口而笑道。她不知道前幾天陳烨去朋友家裏聊了什麽,回來以後對她的态度緩和了不少,她反而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不喜歡麽?”
“沒有。”胡霁雲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夫君昨夜沒有休息好麽?”她看着陳烨憔悴的神色,關心地問道。
“這幾天不知怎麽了,越是到了準備祭禮的時候,越是會夢魇。”陳烨無奈地笑笑,手上攥緊了些。
“那妾給夫君準備一些安神香吧,是哥哥專程送來的。”胡霁雲湊近了些。從領口飄出的陣陣香風飄進了陳烨的心裏,他看着妻子年輕充滿活力的面龐,對她的喜歡又添幾分。他想起劉嶺的話,那天回家以後他想了很久,胡霁雲似乎對他沒有什麽威脅,既然是互利關系的聯姻,那就算是真的喜歡上她應該也沒什麽關系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對胡霁雲溫柔了一點點,确認對方暫時沒有威脅以後得寸進尺起來。
“不必了,內兄送來的必定是上好物件,你自己留着吧。”陳烨搖了搖頭。“夢只是夢,醒了就好。”
胡霁雲凝視着他,以為他睡着了。他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長得好生相像,但是那個人已經長久地安眠在山上,況且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是自己一見鐘情而已,誰知道以後會發生這麽湊巧的事情呢?
“大公子的意思是,小姐的任務就是和公子好好過日子,讓公子身邊再也不能出現別的女子,只有主母的身份在小姐手裏,才能保大公子無憂。”文竹的話回響在她耳邊,每一個字都敲在她心上。事實上,她本來對陳烨也沒有惡意,只是彼此之間互相隐瞞不想透露真心罷了。現在這段感情似乎是好了一些,但倘若自己沒有生在王侯之家,是不是也能擁有平常夫妻的愛情呢?
哪能什麽便宜都讓你占去了啊……她暗笑自己幼稚的想法。
“轟隆”一聲巨響,打斷了胡霁雲的思緒。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她沒坐穩,直撲進陳烨懷裏。陳烨睜開眼睛,把胡霁雲扶了起來。他上下打量着胡霁雲,發現她除了臉特別紅以外沒有什麽異常,但還是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沒事。”胡霁雲低着頭,幾縷碎發垂在鬓邊。
“那就好。”陳烨擡手把碎發攏在她耳後,轉頭拉開簾子問道:“出什麽事了?”
“回公子的話,後面的車好像遭了埋伏。”
陳烨一聽,心裏頓時緊張起來。他安頓好胡霁雲後跳下了車,走到後面去察看。
“公子,車裏撿到了這個。還有,車輪好像做過手腳。”侍從雙手捧上一個銀刻花镖,上面隐約有一個小小的豹頭紋樣。
“知道了。”陳烨把花镖收入袖中道。
“需要小的去查麽?”
“不用,”陳烨微笑,“一個小家賊而已。”
原來陳家祖上,是做兵器出身的。先祖陳定庵入深山學武,歸來以後參軍立将,加封護國公,這才有了家族現在的繁榮昌盛。每一任宗主都要修習內傳功法,陳烨雖然不是合法繼承人,但多多少少還是從陳瑛那裏學了點,家族裏的其他人是不會的。方才陳烨一看紋樣,便知道是自家的物件。這花镖雖然長得普通,善用者可以一擊十,幹脆利落。
“現在就等不及了嗎。”陳烨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從懷裏摸出令牌,放到那侍從手中:“把這個交給劉嶺,叫他派親兵跟着。”
“是。”侍從跨上馬飛快地跑了,陳烨這才轉身回到馬車上。
“夫君沒事吧?”胡霁雲坐直身子,關切地問道。
“沒事。”陳烨微笑道。“還好剛才你沒有坐在後面的車上。”
“多謝夫君。”
“謝什麽。”陳烨握住她的手,放在膝上。
在這樣的靜谧裏,一顆愛情的種子悄悄地發了芽。
祭祀大禮,向來由宗主主持,大家族的祭祀還有執事在旁司禮,由年長家臣擔任。祭祀開始前衆人要先拜宗主,不曾想,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環節引發了一場矛盾。
“宗主在上,為何有人不拜?”執事見人群中有幾個人孤傲地抱臂而立,怒道。
“為何要拜一個黃口小兒!”為首的青年不屑地答道。胡霁雲看着陳烨,不知道他會有什麽舉動。
“陳爍!休得無禮!”一個長者呵斥道。
“大人!”那個叫“陳爍”的青年穿過人群,走到長者身邊。“大人為什麽要向他行禮?大人難道忘了宗主被奪的恥辱麽!”
“夠了!”長者怒道。
“大伯息怒,”陳烨立于階上,緩緩道,“爍大哥說宗主之位被人奪去,豈不是無視了祖宗的權威?烨的冠禮婚禮繼位禮可都是在祖宗面前祭過天地的,怎麽,爍大哥不服麽?”
“呸!誰不知道你家那點勾當!當初祖父偏寵嫡子,改了立長的規矩改立嫡子,不然有你小子什麽事兒!”陳爍啐了一口。越來越多的人袖手旁觀這樣一出好戲,陳炜見情形不妙,走上前去拉他:“阿爍,快和宗主賠罪!”
“炜弟,你怎麽也勸我?我們家低人一等的屈辱你不了解嗎?”
胡霁雲緊張地看着陳烨,陳烨悄悄地用胳膊碰了碰她。
“屈不屈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規矩!”陳烨正色道。
“笑死我了!你也好意思跟我談規矩?你不看看你那個被男人睡過的大哥——”陳爍冷不丁提起陳瑛,還用這樣的詞,在場的人們都緊張起來,連胡霁雲都心跳漏了一拍。這個狂妄的人果然口出驚人之語:“祖父多疼愛他啊,巴不得世間所有好事都叫他占去了,連名字都不順着家譜來——結果怎麽樣?還不是個短命鬼!”
只聽“咻”的一聲,一支花镖飛了出去,直擦着陳爍的脖頸飛向院牆,深深地插在裏面。與此同時一隊着深黑短打的人沖了進來,整齊地分列兩旁。
陳爍還沒回過神來,在衆人的攙扶下顫抖着起身,其他人則被親兵的架勢給震懾住了。突然間沒有人敢多言,全都站回了原位。原本陳烨的大伯還想借着陳爍的狂放勁兒再順勢鬧上一場,見狀只得灰溜溜地低頭站着。
“你用暗器!”
“誰用暗器誰自己知道!”陳烨怒喝道,“你用暗器傷我妻子,不僅違反國法,還違反家規,這是其一;”他頓了頓,死死地瞪着陳爍:“我大哥的名諱還是宗主的名諱,他有沒有跟男人睡,豈容你胡說八道!污蔑宗主,罪加一等;我陳烨堂堂正正繼位,豈容庶人置喙?污蔑先祖,罪加二等!數罪并罰,看來爍大哥要去祖先面前慚悔慚悔自己的罪過才是!”
“你憑什麽…”
陳烨不耐煩地擺擺手,幾個親兵圍上來連拖帶拽地把陳爍控制住了。“罰你進思過堂抄十天家規,只許送水,不許送飯。”
“大人救我!”陳爍的呼喊漸漸遠去,只留下原地戰栗的衆人。陳烨不僅學得了內家功法,還掌控了親兵,這說明他确确實實是個繼位宗主,此後再沒人能撼動這樣的地位。
“養不教,父之過。伯父是不是也要陪爍大哥一起向祖先請罪才是呢?”陳烨臉上帶着嘲弄的微笑。
“求宗主恕罪!老身教子無方沖撞宗主,望宗主饒恕老身……”
“大伯起來吧,我怎麽會不放過大伯呢?”陳烨擡手虛扶一下,微笑道,“我們來日方長。”
“公子,別誤了時辰。”執事在他身邊耳語道。
“那開始吧。”衆人這才跟着陳烨夫婦開始第一輪告祭。
一場鬧劇,以陳烨的完勝告終。這次矛盾的解決不僅鞏固了陳烨和胡霁雲的地位,還順便解決了家族裏本來存在的反對勢力,可以說是少年壯舉了。
大哥,你會為我驕傲的吧?陳烨伫立在無趣齋門前,看着空無一人的書案想道。
作者有話要說:
姓名那裏确實是特例了,烨炜爍都是火字邊的名字,只有陳瑛是玉字邊的。胡霁雲和陳瑛沒啥糾葛,她大概是千萬個無知少女中的一個。明代命婦要戴翟冠,如果是縣主的話估計也要的。這樣的話胡霁雲撲進陳烨懷裏對陳某的臉是個“甜蜜暴擊”啊;)
下一步會回歸朝堂紛争,讓小兩口歇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