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了,所以小艾那幾年的動向他們也說不清;只有玉松風華社區居委會的田主任和玉松潭橋醫院的師醫生知道,小艾沒有去成都,更不在騰沖,他帶着母親回了赤練寨,住回了小時候住的房子,那房子一直空關着,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于是他自己伐木劈竹,買磚頭,和水泥,重修了屋頂,外牆,重裝了玻璃窗,豎起了新的籬笆牆,他把原先父母睡的卧房翻新了,安了臺電視機,王韻美一天大半時間都在屋裏看電視。小艾不住屋裏,他給自己在院子一角搭了個棚屋,又起了個豬圈,他去山上捆了兩頭野豬,養在家裏,他喂它們吃他從山裏采下來的中藥,野菜,野豬生小豬,小豬長大,繼續生,繼續長,那兩頭野豬的血脈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小艾确實和外公外婆不來往了,他把弟弟艾杉杉交給了他們撫養。
養豬之外,他還進山采藥,撿蛇皮,打蛇,挖蛇膽,賣給藥店和飯店,又因為他水性好,熟悉瓊嶺山路,還懂機械,考上了瓊嶺旅游管理處的救援小隊,遇到山難,或是游客被困,他們救援小隊第一時間就要趕到現場,平時隊裏還會排班巡山,專抓逃票和偷獵國家保護野生動物的。
小艾不多話,但凡髒活累活他都搶着幹,背重達五十公斤的器材從山腳一直爬上雲仙頂,輕裝深入入口狹窄的山谷裂縫,在毒蛇盤踞的洞穴尋找傷員,他不怕危險,也從不叫苦,他一直獨來獨往,好像沒什麽個人生活,更勿論感情生活了,寨裏的人和旅游管理處的幾個叔叔阿姨都想過給他介紹對象,有的還付諸了行動,可王韻美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但凡有年輕女孩兒上門,她沖出了房間就撒潑罵人,後來發展到小艾要出去她就怪叫,滿屋子瘋跑,一有人進屋,無論男女她拿着掃把撲上去就打。
小艾每次出門,不管遠近,都要先給母親喂不少安眠藥。
小艾一個月會回玉松看一次弟弟,他沒有車,搭不上同鄉的便車,他就得去後山的碼頭坐船擺渡到前山,再乘車到桃源寨汽車站,那裏有班車去玉松汽車站。到了玉松,他先去潭橋醫院給母親拿藥,接着到艾杉杉的學校等他放學。
艾杉杉十六了,在玉松三中讀高一,成績中上,視力很好,他想當飛行員。小艾三十二了,因為常年在山裏奔波,做農活,皮膚黝黑,手心粗糙。艾杉杉介紹他給我認識的時候,問我說:“關律師,你看我哥一頭長發,是不是特別像搞藝術的?你猜猜他做什麽的?”
我說:“搞藝術的吧?”
艾杉杉拍着小艾的後背哈哈大笑,小艾推了下他的腦袋,沒出聲,摸出了香煙和打火機。
艾杉杉豎起拇指一指小艾,不無自豪:“我哥是搜救隊的!救過不少人,收到過不少錦旗!“他問我,“欸,關律師,您要在玉松待多久?現在雨季不讓爬山了,倒是可以坐坐纜車,就是坐纜車沒什麽意思,瓊嶺還是得邊爬山邊玩,一路上都是風景,我哥懂,您要是能待到四月份,我帶您去爬山啊,就不和我哥一起爬了,他穿個人字拖,肩上抗兩袋大米都能在山上飛起來,我們肯定追不上他。”
艾杉杉滔滔不絕,我偷偷打量小艾,小艾在點煙,一手護着打火機的火苗,一手勾着個白色塑料袋,裏面全是藥。
艾杉杉嚷嚷起來:“好餓啊!”
那時是二月,春節剛過,是玉松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艾杉杉穿棉大衣,我穿大衣,一陣冷風過來,我們兩人都縮起了肩膀,小艾只穿一件連帽外套,挺着腰杆站在風裏,他的頭發随意地紮成一把,他點上了煙,抽了一口,沖我擡擡下巴,我搖搖頭。艾杉杉犯起了嘀咕:“哥!你這人怎麽這麽沒禮貌啊?手都握過了,怎麽也不和關律師打個招呼!”
小艾啧了聲,眼角一斜,又拍了艾杉杉的腦袋一下。艾杉杉往我身邊靠,瞪着眼睛道:“你別打了啊!再打我告你家庭暴力了啊,律師就在這兒呢!”
小艾沒理他,他看看我,和我說:“叫我小艾就好了。”
艾杉杉揉着後腦勺呼喊:“哪有人這麽介紹自己的,你是小艾,那我就是小小艾!”
小艾擡腳要踹他,艾杉杉一晃,躲開了,扮了個鬼臉,拽着我往馬路上走,說:“餓死了,吃點東西吧,關律師你也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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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去了附近的小吃店吃面。
我是從上海來的玉松,我來處理一起未成年性/侵案,受害人是玉松三中的一個女學生,叫姚曉芙,因為被數學老師曾海多次性/侵,得了抑郁症,休學大半年了,家長礙于面子,一直沒提告,好不容易姚曉芙的小姨做動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他們願意打官司了,要告曾海,還要告學校,于是就找到了我。
我從政法學校畢業,過了司考,成了律師之後就一直在做援助性/侵受害人,尤其針對十八歲以下受害人方面的工作,已經處理了不少類似的案件,平時也會在網上答複一些網友關于這方面的問題,姚曉芙的小姨就是通過網絡知道和聯系的我。她在寫給我的求助信裏說,他們找到了一個願意出庭指證曾海的目擊證人,一個男孩兒,姚曉芙的同班同學,住宿生,一次晚自習,曾海值班,巡查到他們班,把姚曉芙叫了出去,姚曉芙是他們班的數學課代表,那個男孩兒恰好有道數學題不會,想請教老師,跟着出去了,他說他看到曾海把姚曉芙拉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他想去敲門,聽到姚曉芙在辦公室裏哭,求曾海放過她。男孩兒很用力地敲門,過了好一陣門才打開,姚曉芙哭着從他邊上走了出去,曾海笑眯眯地問他:“有事嗎?”
隔天男孩兒去找了教導主任,還去找了校長,他們問他,你說曾老師怎麽了?
男孩兒年紀畢竟還小,也說不清,說不好,一味地強調曾老師欺負姚曉芙。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姚曉芙再沒去過學校。
那個男孩兒就是艾杉杉。
但在三中門口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小艾。
我第一見到小艾是通過大衛,在W酒店頂樓的城市夜景套房。
我和沈映讀的是同一所大學,我小他兩屆,來玉松之前,不少同學都和我說,到了玉松,要是官司遇到麻煩可以去找沈映,他為人熱心,在玉松的司法系統很“吃得開”,對校友可謂有求必應。我聽過沈映的名字,也在學校裏見過他,我記得他。
誰會不記得沈映?他的相貌加上他的談吐已經足以讓他成為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後來又發生了女友慘死的悲劇,更讓人對他印象深刻。
我到玉松沒多久就在阿姆斯特朗酒吧見到了沈映,他坐得離我很近,邊上是大衛,我們兩個互相看到,四目相接,我一下就認出了他,有些意外,趕緊轉過身喝杯裏的馬提尼。過了會兒,沈映和大衛走到我身邊,大衛問酒保要了三杯威士忌,酒送到我們面前,大衛舉起酒杯,碰了碰我的酒杯,熱情地問:“你是沈映的學弟吧?”
我沒想到沈映會記得我,更意外了,和他比起來,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普通的家世,普通的學習能力,我不熱衷公益,也不愛參加什麽聯誼聚會,我和沈映的交集僅僅是學校裏一次游泳比賽後的聚餐。沈映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吃驚,和我說:“你游蛙泳,第三道,拿了第三名,哦,還有,你吃烤生蚝不要加蒜泥,你還考了潛水證,對吧?”
我想他可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他可能記得他見過的所有人,他們的所有特征,所有癖好。
大衛又要了三杯威士忌,聽說我是來玉松辦公的之後,大衛一攬我,道:“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你是沈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哈哈!”
我莫名其妙地從“沈映的學弟”成了“沈映的朋友”,大衛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映,沈映在看別的地方,酒吧的表演舞臺中央一個男孩兒在彈鋼琴。男孩兒的側臉俊美,手指纖長。
阿姆斯特朗酒吧是玉松知名的同志酒吧。沈映和大衛不像是誤闖進來的,他們認識酒保,那個彈鋼琴的男孩兒彈完琴還來找沈映喝了杯酒。
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也沒想過沈映會有這方面的傾向。可能正是因為發現了沈映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這竊得別人秘密的成就感讓我有些飄飄然了,大衛和我碰杯,我就喝,一飲而盡,喝了好幾輪,大衛和我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喝得有些多了,頭昏腦脹,說不上話,走路都有些腳軟了,迷迷糊糊地跟着大衛上了輛車,沈映開的車,他好像沒喝太多,他把車窗放了下來,一吹冷風,我更暈了,大衛在我耳邊說話,我聽不太清,也不想去追究,車停下,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大衛下了車,沈映把車開走了,我還問大衛:“他去哪裏?”
“他去吃雲吞!”大衛笑着說,他帶我進了酒店,我們在電梯門口等了會兒,一個年輕男人下來,帶我們上了樓。
一路上我都被大衛拉着走,被他拉進電梯,拉出電梯,拉進房門,拉到人堆裏,本來極安靜,忽然就吵得要命,到處都是人在說話,大衛在我耳邊大聲喊道:”這個是喬治!!“
我回:“你好!!”
“這是阿青!!”
我又回:“你好!!”
這是某某,這是某某,這又是某某某。
我通通回:你好,你好,大家都好!
有人遞給我酒,我又喝,有人遞給我煙,我就抽,我感覺自己在笑,無法控制,情不自禁,我就抓着大衛,大笑出來。大衛一回頭,沖我打個手勢,還在介紹人給我認識。
這個房間裏怎麽有這麽多人?這個房間裏怎麽有這麽多具聞上去像花,像熟透的蘋果,像雨林裏的腐木,像清晨的青草,像長在河邊的柳樹,像暴雨欲來前的濕潤的風,像窖藏了百年的酒的肉體?
“這是小艾。”
我總是想不起來小艾當時在做什麽,他是站着還是坐着,是躺着還是翹着二郎腿?
有一次,我回想起那天他是坐在沙發上的,被一堆奇裝異服的人擠在中間,沒穿上衣,但想了想,我又覺得他是在浴室裏,上身是一件寬大的襯衣,下身光着,躺在浴缸裏抽煙,再追究,再挖掘,小艾又好像是站在陽臺上,穿了上衣,穿了褲子,一個男人正在把手伸進他的衣服裏,他在吃桃子。
不對,冬天怎麽可能有桃子?
小艾應該是……
我記不清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後來去過太多次那間套房,在那裏見過太多次小艾了,以至于我把不同時間見到的不同的小艾混淆在了一起,他們散落在了那間套房的不同角落,每一個角落。
再讓我好好想想吧,讓我再在我的記憶裏搜刮一下,努力拼湊,努力還原,讓我向我的大腦發出最後通牒,讓那些小艾們從門邊走開,從陽臺走進屋裏,從卧室、從浴室走出來,從沈映的臂腕裏掙紮出來,從一副人的皮囊裏鑽出來,赤身裸體地走到一張沙發前,對,讓他來到一張擠滿了人的沙發前,坐下來,讓他擡起頭,擡起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我自己。讓他對我說:“你好,叫我小艾就好了。”
讓我對他說:“你好,我是關明智。”
讓我再看不到其他人,聽不到其他的聲音,讓他們都被“記憶”這塊古怪的橡皮擦擦掉吧。
讓我第一次見到小艾,混混沌沌,像跌進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