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何人都開心。但是你願意打這個出軌的官司嗎?小報的記者一定很喜歡這樣的故事,你這麽優秀,我作為你的老婆還去出軌,難道,可能,或許,是你有什麽問題?不然我們的孩子怎麽會落下這麽一個怪毛病?
“沈懷素,我太好奇了,你活到現在,研究這個,研究那個,語言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就研究壁畫,那壁畫有什麽稀奇的呢?那麽粗糙,那麽潦草,倒是有點神秘,能拿來當一個退縮的借口,可壁畫也搞不出個名頭,正好兒子好像很值得研究研究,那就研究他吧,我看兒子你八成也是理不清頭緒的,那下一回你要換什麽研究?研究你自己嗎?還是去研究金光閃閃的佛像是怎麽鑄出來的吧,研究一下木頭佛像的空心模具是怎麽被人一層層貼上金箔的吧。”
沈懷素臉色發白,嘴邊揚起個冷笑,看着梅笍,梅笍也笑,沈映在他們邊上的地上搭積木,壘了一座很高的塔,他把最底部的一根積木抽走了,那高塔搖晃了一下,倒了。
過了會兒,沈懷素出了個主意,他同意梅笍帶走沈映,但是必須得在他寫完了一本書之後。
梅笍笑着道:“寫書?倒是個好辦法,自欺欺人的最高形式。”
沈懷素又說:“我每月給你錢,你想找什麽小劉小王我都沒有意見。”
梅笍還是笑,擺了擺手。
梅笍和小劉之間有愛情嗎?她愛小劉嗎?她從沒正面回答過別人的這些疑問,或許她只是厭倦了沈懷素的無視,厭倦了他那五個熱衷張羅他的生活,他的婚姻,他的婚後生活,他的方方面面的姐姐們。小劉是她的一次挑釁,她的一次機會,她的另一項投資,她借此在和沈懷素的關系中占據了主動權,話語權。
總之,梅笍和沈懷素繼續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一起,沈映又成了梅笍在照顧,他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去了玉松市特殊兒童教育學校的向日葵班讀書,梅笍每天接送沈映上下學,沈懷素則成了同班其他孩子的家長們眼裏的“好爸爸”——他拿着個小本子每天寸步不離盯着沈映。他從一個研究者搖身一變成了個觀察者,他記錄沈映的作息,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他玩的每一件玩具,翻閱的每一本圖畫書,甚至他每天的着裝,每天的飲食。
沈映穿襯衣的時候較多,從短袖穿到長袖,冬天就在襯衣外面添一件馬甲,套一件呢大衣,偶爾戴一頂扁鴨舌帽,總是踩着一雙锃亮的皮鞋,挎着一臺超級八攝像機。攝像機是梅笍送他的,她教沈映怎麽用,從那時起,沈映學會了透過鏡頭看世界。
他每天都拍回來很多短片,梅笍會在他睡前和他一塊兒回顧一番,但沈映對拍下來的影片沒什麽太大的興趣,看不了一會兒就睡着了。他對攝像這件事本身好像也提不起勁,只是例行公務似的進行着,他的手很穩,鏡頭視角大致和他的身高持平。他很少俯視,幾乎不仰望。
沈懷素也會看沈映拍下的這些片子,這些都成了他的寫作素材,他的書會關于語言對人類自我認知的重要性,他在書裏描述了這樣一個觀察對象,這樣一個男孩兒:美麗無法打動他,醜陋也沒有辦法恐吓他,他不會說話,語言的喪失讓他不具備責任感,羞恥感,缺乏認同感,群體性。
他懷疑他可能是上帝編碼的最初始程序。
梅笍見過一次這本書的初稿,讀了幾頁就放下了,她的評價是:還把自己當上帝了。
向日葵班的班主任賈老師在沈映十歲的時候和梅笍長談了一次,沈映在學校讀了四年書了,他每天都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吃飯從不把米飯弄得到處都是,沒打翻過湯,沒搶過別人的餅幹,不打人,不咬人,別人和他說話時他都會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他會寫字,字寫得還很漂亮,他還會畫畫,無論臨摹還是寫生,完成度都非常高,他下圍棋,下象棋,比學校任何一個老師都厲害,她們的教材顯然對他不适用了,她讓梅笍完全不用擔心,沈映是完全可以去正常孩子去的學校讀書的。梅笍聽了,和賈老師道:“他寫自己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那代表他。”她又說,“他也不會哭,連笑都不會笑。”
沒有辦法表達情緒,沒有辦法和人交流,沒有交流的欲望,那就是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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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懷素偶爾還是會帶沈映上山,他帶他去他們去過的地方,天福宮啦,瀑布啦,洗劍池啦,藏寶洞啦,他讓沈映帶上攝像機,沈映拍了些片子,當天回去沈懷素就會播來看。沈映的鏡頭裏總是有太多東西,一棵樹長了那麽多枝葉,結出了那麽多桑葚,一條瀑布濺出了那麽多水花,天上的雲那麽多,那麽密,一片草叢裏開出了那麽多野花,引來了那麽多蝴蝶。他的視野總是滿的,就算清晨,他站在空曠的山頂,那膠片上也落下了輕輕沉沉的,許許多多的霧。
沈映還拍過天福宮放生池裏的魚,那是他罕見地低下頭去拍什麽,沈懷素在邊上瞧見了,一時好奇,走了過去,和沈映說:“你在拍魚?洗劍池裏也有這種魚啊,會咬人,還有毒。”
沈映的小臉湊在攝像機上,臉朝着放生池。沈懷素拉過沈映的右手,伸進了池裏,一條黑魚恰好游過來,咬了沈映一口。
半個月後沈映手上的傷口才長好,沒留疤,但是他始終記得那個傷口在那裏,就在他右手食指的頂端,他後來常常叫小艾舔他的這根手指。小艾也咬過他,他的牙齒沒有那種毒魚的牙齒那麽鋒利,沈映只是出了點血,奇怪的是,那一口反而讓他留了疤。
他身上還有一道疤,是被蛇咬的,他記不太清具體是什麽時候了,好像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反正接近傍晚了,山裏彌漫着青苔的濕潤氣味,可能要下雨了。他一個人走進了赤練峰的一片荒草叢裏,他舉着他的超級八,他在那裏遇見了一條赤練蛇。
那蛇從草叢裏倏地鑽出來,游到他跟前,纖長的身體盤出許多個“s”,一吐信子,一竄,咬了他的小腿。
一個上山砍柴的山民救了沈映,背着他去了衛生所,模模糊糊地,他看到白白的光在搖晃,一時間好像許多雲都彙到了他頭頂,它們又急速地往兩邊分開,急着要溜走似的,他的耳朵裏嗡嗡地響,那些雲全都跑走了,他看到很多人圍着他,每個人的臉都那麽清晰,每個人都那麽緊張,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好多水珠,是汗,也可能是雨。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他感覺自己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
他發出了“唉”的一聲,聽上去就像一聲嘆息。
王韻美帶着小艾和艾心回了玉松。她一開始還抱着找艾紅杉的打算,去了好幾家聽說艾紅杉經常露面的麻将館,可人沒找到,王韻美自己倒學會了打麻将,興許是為了弄清楚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麽吸引人的魔力吧,最憎恨賭博的王韻美成了麻将館的常客。她在麻将館邊的一套群租房租了個小房間,房間小得放下了一張單人床就轉不了身了,每天早上她去樓下買三個饅頭上來,和小艾還有艾心就着水,分着吃一個,剩下兩個就是小艾和艾心的午飯和晚飯了。吃完早點,王韻美摸摸小艾的臉,親親艾心的小手,就出門了。她會反鎖上房門,單人床下面有個痰盂,孩子內急了可以用那個方便,窗戶倒時常開着通風,窗戶上悍着防盜栅欄,小艾時常趴在床上,摸着一根根鐵栅欄看外面的世界。
後來王韻美在牌桌上認識了一個兩個三個男人後,就住進了這一個兩個三個男人的平房、樓房、棚屋裏。王韻美漂亮,雖然皮膚不再細膩,臉頰不再飽滿,頭發不再濃密,嘴邊長出了法令紋,眉宇間隐隐有苦相,但她整體的模樣還是頗有風韻的,即便帶着兩個孩子,可要讨男人歡心,騙來一兩句甜言蜜語,一段短暫的相處還是很容易的,而且她變得溫順,她對男人的态度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她再也不對男人發脾氣了,男人打她,她從不還手,從不抱怨,男人打小艾,打艾心,揪着他們的頭發抽他們耳光,對他們拳打腳踢,她也不維護,不勸架,她會躲開,不看小艾,不理會艾心的哭喊,不是去外面買菜就是去抽煙。她抽很多煙,喝很多酒,幾近酗酒的程度了,她沉默着,無視着,有時深夜裏,小艾發現母親坐在他身邊哭,小艾想碰一碰她的手,她嫌惡地躲開了。她變成了一縷幽魂,沒有人的氣息,軟趴趴的,多少次,小艾都夢到母親只剩下一具皮囊,他不停往裏面塞棉花,他想把自己也塞進去。
王韻美偷偷摸摸跟着男人跑過,她把小艾和艾心留在了她和男人暫住的地方。她不敢白天走,小艾會鬧,會引得鄰居來看熱鬧,那時候的鄰居還很愛多管閑事,要是因此招惹來警察那就麻煩了。小艾和艾心的身上經常能看到傷痕,王韻美知道,她會被抓去坐牢,她的孩子會被交給她父母照顧。她的父母會知道她這麽多年來她的所有遭遇。
小艾聰明,他跟蹤過王韻美,偷偷記下了她愛去的麻将館,酒吧,舞廳,王韻美一失蹤,他就去那些地方找她,有時要好幾天才能找到,有時一下就能看到勾着男人嘻嘻哈哈的王韻美了。
有一次,王韻美走得很徹底,小艾和艾心在衣櫥裏一覺睡醒,推開衣櫥門,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個照面,女人吓得不輕,瞅着一屋子狼藉,問小艾:“你媽媽呢?房租要不要交了??”
小艾知道,王韻美又跑了,這次是和一個退役的飛行員,那個飛行員喝醉了會拖着着艾心的辮子把她當成拖把拖地。
小艾又開始找王韻美,那些麻将館的名字他到現在還記得,什麽如意啊,招財啊,洪福啊,都很吉利,喊起來朗朗上口。麻将館裏的老板,熟客都認識他,熟撚地和他打招呼。
“小艾嘛!怎麽今天又早放學?你媽今天沒來。”
其實小艾根本沒有在讀書,他早過了該上學的年紀了。小艾問這些人:“那你們知道她可能會去哪裏嗎?我沒帶家裏的鑰匙,回不了家了。”
麻将館裏的人不知道,他就去舞廳,問油光滿面的男人,眼線飛進鬓角的女人:“你們看到小王了嗎?”,“你們看到阿美了嗎?”,或是“你們看到茜茜了嗎?”
茜茜是王韻美的一個花名,是有一次小艾去一間叫巴黎夢的酒吧找王韻美的時候,酒吧裏的一個酒保告訴他的。那酒保端詳着小艾,笑着說:“哦!你就是茜茜的兒子啊!這麽大了,來來來,吃顆巧克力。”
小艾從沒吃過巧克力,先咬了一小口,苦得吐了出來,皺鼻子皺臉地跟着酒保去了酒吧的地下室。母親正在那裏靠着一堵發紅的牆壁和一個男人說話。她的手在男人的胸口滑來滑去,她的眼神着迷而恍惚,她看到了小艾,明顯一愣。
小艾喊了出來:“她不是我媽媽!搞錯了!”
他扭頭就跑了。
這次,他又去了巴黎夢,那酒保告訴他:“好久沒見到茜茜了。”
酒保又說:“茜茜說她要結婚了,對象好像是個小學老師,好像姓祝。”
小艾就每天牽着艾心去找這個祝老師。他想,玉松能有多少小學,能有多少祝老師,他要找,一定能找到。他去每一所小學的門衛室打聽:“你們這裏有個祝老師嗎?”
門衛擺擺手,不理會,小艾就蹲在學校門口,等放學了去問走出校門的學生:“你們這裏有個祝老師嗎?”
那些學生都穿得好幹淨,男孩兒頭發短短的,女孩兒紮馬尾辮,梳麻花辮,戴頭箍,綁蝴蝶結,他們背着鼓鼓的書包,吃着零食,踢着足球,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又陸陸續續分開,走到自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身邊。
小艾那時候講話還有點寨子裏的口音,他沒有家,沒有爸爸媽媽,還穿着王韻美棄家出走那天他穿着的背心,牛仔褲,夾腳拖鞋,他沒地方洗澡,沒人帶他去理發,頭發又長又邋遢,臉上手上都是說不來的髒東西。他喝自來水,翻垃圾桶,運氣好的時候能找到有隔間的公共廁所,湊合一晚上,運氣差的時候只能躲在火車站的椅子下面,他的身上總是臭烘烘的。那些穿校服,打紅領巾的學生會假裝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取笑他,吐他口水,還會去拉艾心的手,扯她的頭發,朝他們扔石頭,扔喝空的飲料瓶,飲料罐。小艾就拿石頭砸回他們,抓着艾心就跑。等到周圍都沒人了,他坐在馬路邊重新給艾心梳頭,編辮子,他面朝着艾心的後腦勺,一邊抽泣一邊咬緊嘴唇。艾心還是很快樂,有小艾在,她好像什麽都不怕,吃別人的殘羹冷炙,她沒關系,穿不暖,睡不好,也不打緊,她還是一看到小艾,就拍手,就笑得很開心。
艾心一笑,小艾忍不住就掉下了眼淚,或是哭得更厲害。他害怕,他怕艾心會吃壞肚子,怕他一睡着就有人把艾心抱走,睡在公廁,隔着隔板,他經常能聽到奇怪的呻吟聲,他更害怕。他把艾心看得緊緊的,根本不敢阖眼睛。
所幸玉松的小學不算多,有的學校裏真的有祝老師,有女的祝老師,很老的祝老師,他們都說不認識什麽小王,阿美或者茜茜。這天,小艾找到了一所特殊兒童學校,他先在馬路對面觀察了陣,出入這裏的孩子不光有像小學生的,也有很大的,很多都是家長陪着進學校。他試着去門衛室問了問,那門衛看看他,又看看艾心,艾心嘿嘿一笑,歪着腦袋去摸門衛扣在腰上的鑰匙串。小艾握住了艾心的手,門衛說:“你等一下。”
他打了個電話,挂了電話,給小艾和艾心喝水,還拿餅幹給他們吃,艾心狼吞虎咽,吃得滿臉都是餅幹屑。
十分鐘後,小艾見到了祝笙。
祝笙是個不高的中年男人,有些胖,有些黑,說話的腔調溫和。他有雙手心經常容易汗濕的手。
祝笙請了半天假,帶着小艾和艾心回了星辰小區二期。那是他們學校裏分配的房子,他住12幢403,他拿鑰匙開了門,小艾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廳裏熨衣服,穿着圍裙,盤起了頭發,臉色紅潤,胖了不少的王韻美。
艾心伸出手指指着王韻美,“小艾”“小艾”地喊,還示意小艾看王韻美。
說來也奇怪,艾心從不喊小艾“哥哥”,無論父親母親怎麽教,她都只叫小艾“小艾”。
小艾不敢看王韻美,他看着王韻美所在的這個米黃色的牆壁,天藍色的窗簾布,白色的皮沙發,散落在茶幾上的雜志,報紙,幾道斜斜的陽光落在地板上的家。他說不出話。
艾心掙開了小艾,沖過去抱住了王韻美的雙腿,喊:“媽!媽!阿!媽!”
王韻美瞪了小艾一眼,小艾心裏一跳,把艾心扒拉開來,拽着她往外走。祝笙攔住了他,推着他進屋,熱情地說:“進屋坐啊!天熱吧?小王,倒點橙汁啊,還是喝可樂,雪碧?我去樓下買,還是去吃肯德基?小王,你換身衣服,給孩子們洗洗,我去看看老林那裏有沒有舊的小孩衣服,先借兩身穿穿。”
老林是祝笙學校的校長,家裏有個比小艾小兩歲的男孩兒,就住在一條馬路之隔的星辰小區一期。
小艾和艾心住進了祝笙家。
祝笙在特殊兒童學校的小蘋果班當班主任,艾心去了他們學校上課,小艾也有地方讀書了,就在家附近的東方路小學,他是插班生,進度落下不少,好在他夠聰明,也夠努力,一下就跟上了。
王韻美早就不去麻将館了,她改行推銷,賣一種保健品,經常要出去開會,作團隊建設。王韻美不在的時候,祝笙閑下來就帶小艾和艾心出去逛商場,買玩具,他給小艾買過不少四驅車,小火車,他鼓勵小艾拿着這些玩具去樓下多和其他小孩兒玩玩兒,交些朋友。起初小艾還擔心艾心,玩一會兒就要上樓看妹妹,祝笙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孩子,但他對孩子很耐心,也很會照顧像艾心這種“特殊兒童”,小艾每回上樓,艾心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玩積木,祝笙有時會帶艾心去林校長家和他家的小孩兒一塊兒玩。艾心喜歡吃西瓜,每回從林校長家回來,祝笙總是提着個又大又甜的西瓜,西瓜的第一塊他總是切給艾心。小艾漸漸地也就放心了,一放學,一做完作業,抓着四驅車就下樓找人賽車。
小艾的四驅車從來都是塗裝最漂亮,也跑得最快的,他愛惜它們,研究它們,什麽組裝啦拆卸啦清洗啦都做得小心翼翼地,他帶着它們去少年宮比過賽,回回都是第一名。他在家裏看《四驅兄弟》的動畫片,評頭論足,滔滔不絕,末了還要說他以後也要去日本比賽,拿個冠軍回來。
有時候,他在樓下玩得累了,仰起頭看看樓上,家裏的陽臺上晾着衣服,窗戶關着,他想,妹妹一定在吹空調,吃西瓜,或者在毯子下面睡覺,做美美的夢。他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也在做夢,他掐自己,打自己,用冷水洗臉,但是一切都是真的,他和妹妹還有媽媽住在一個有電視,有空調,有玩具,還能去游樂場開碰碰車,去海邊吹海風,想吃多少西瓜,想喝多少可樂都可以的地方。一下子,母親,父親,艾心都不再是他生活的主要組成部分了,同學,玩伴,快樂成了他的主旋律。他交了不少朋友,一放假,一休息,就跟着朋友們去游泳,去抓蟬,去騎自行車,他膽子大,性子野,上山下海沒有他不會的,什麽爬到樹上去摘杏子啦,拿竹竿打野栗子啦,去護城河裏撈魚,撈螺蛳啦,都是他帶的頭。他學習的時候認真地學習,玩得時候認真地玩,早上背上書包,叼了個肉包子就跑去學校,他喜歡聽課,做題,被各種各樣的書包圍,也喜歡課間休息,喜歡眼保健操,喜歡體育課,閱覽課,喜歡放學後的呼朋引伴。他錯過太多這樣的生活了,他恨不得永遠不用回家,就在學校,在泳池,在小賣部的門口過一輩子。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學校安排春游,小艾帶着他的寶貝四驅車和同學們在植物園的空地上賽車,他又大勝了一場,他一蹦一跳,美滋滋地回了家,六點多了,家裏沒人,祝笙不在,艾心不在,母親出差了,已經去了三天了,要明天才能回家。小艾打電話去了祝笙的辦公室,別的老師接的電話,祝笙帶着艾心早走了。于是,小艾等啊等,等啊等,他看電視,吃西瓜,自己煮面吃。他想,祝笙可能帶艾心去坐旋轉木馬了,艾心的學校不知道有沒有春游,去坐旋轉木馬就當是也去過春游了吧。一瞬間,小艾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從自己的書包裏,書桌抽屜裏,鉛筆盒裏東拼西湊出五塊錢,他想明天去給艾心買個大西瓜,一定要挑最甜的。想着想着,小艾趴在客廳的沙發上睡着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開門的聲音,爬起來一看,依稀看到是祝笙領着艾心回來了。小艾睡眼惺忪,問了句:“小心怎麽穿得不是早上的白裙子。“
“出去玩兒弄髒了,就換了身衣服。睡吧,哥哥也去房間睡吧。”
小艾還想再問什麽,祝笙把艾心往房間裏帶,拍着她說:”小心乖乖的,不要讓哥哥擔心哦,到睡覺的時候了哦,不要吵到哥哥哦。“
小艾揉着眼睛跟在祝笙身後進了屋,艾心在床上躺下了,小艾也躺下了,兩人一人睡一張小小的單人床。祝笙笑笑看他們,對艾心豎起手指,壓住嘴唇,發出噓的一聲,他又看看小艾,臉上還挂着微笑,做了個同樣的動作。他關了燈,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小艾太困了,打了個哈欠,卷過被子翻了個身就又睡着了,半夜,他醒了,一看艾心還沒睡,她坐在床上,捂着肚子,臉色很白。月光下,小艾看清楚艾心穿着的衣服了,顏色很深,樣式寬松,像男孩兒的衣服,但絕對不是他的衣服。艾心的臉皺成了一團。
小艾下了床,走到艾心面前,搓了搓她的手,問她:“小心我們睡覺好不好?”
艾心搖搖頭,小艾坐到了她邊上去,說:“小心躺下來,小艾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艾心還捂着肚子,擡起了眼睛看小艾,她慢慢地躺下了,枕着枕頭側着身子睡在了床上。小艾去給她拉被子,閑閑地問了句:“小心下午去了哪裏玩啊?”
艾心說:“去……去林伯伯……”
“哦,去林伯伯家都玩了什麽啊?”
艾心不出聲了,小艾把被子蓋在她身上,看着她。艾心捂住了嘴巴,使勁搖頭。小艾還是看着她,艾心摸他的胳膊,輕輕地摩挲着,壓低着聲音說:“小艾,不要擔心,小艾不要不開心……小艾……小艾……不要吃臭烘烘的米飯,小艾……”
小艾的手碰到了艾心的肚子,艾心嗚咽了聲。小艾拍拍她,笑了笑,問她:“小心的裙子怎麽不見了?”
艾心的聲音更小了:“裙子髒髒……”她一把抓緊了小艾:“小艾不要生氣……吃西瓜,”她撫着自己的肚子,“吃西瓜,甜甜,甜甜就好了。”
小艾沒說話,他任艾心握了會兒,艾心又看着他笑出來時,小艾抽出了手,指着外面說:“小艾去上廁所,很快就回來。”
“小艾……”艾心不肯讓他走。小艾安撫地說:“小心乖乖的,小艾很快就回來,很快。”他俯身親了親艾心的頭發,輕聲說:“睡吧,睡吧……”
他從艾心身邊走開了。他走到了屋外,他先是往祝笙的房間看了眼,房門緊閉,門縫下面是黑的。小艾眼皮一跳,他蹑手蹑腳地走到玄關,開了門,溜了出去。
他連鞋子都沒穿,光着腳一路跑,一直跑,他跑到了林校長家樓下,找到了一間垃圾房前,他把身子探進那扔垃圾的小門裏,他鑽了進去,他到處翻,到處找,垃圾的臭味熏得他頭暈,他踩到了玻璃瓶子,還被木頭碎片紮到了手,月光黯淡了,他看不太清垃圾房裏的東西了,他趴在了地上,扯開一只只垃圾袋,認真地摸,他知道艾心的那條白裙子是什麽手感,他給她洗過,雖然是很久之前了,那時候他還經常陪着艾心,他放學了第一時間就會回到家給艾心講故事,陪她看電視,用積木搭高高的塔。艾心去哪裏他都要陪着,都要跟着,他怕她摔跤,怕她被人欺負,他怕他沒有照顧好她。
小艾找到了艾心的裙子。他鑽出了垃圾房,在外面一看,白裙子上面有一塊幹透了的血跡。他抓着這條連衣裙往回去,他要拿給祝笙看,他還要給媽媽看,他還要去派出所!
小艾一口氣跑到了小區外的馬路上,十字路口的行人綠燈在倒數了,小艾停下了,他站在路邊喘氣,去了派出所他要怎麽和警察說?警察會相信他嗎?還是先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媽媽會……
小艾的頭一陣疼,他猶豫了,綠燈變成了紅燈。小艾抓緊了那條裙子,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小艾!”
忽然,他聽到馬路對面有人喊他,是艾心。她搖搖晃晃地站在路燈下,哭哭啼啼地:“小艾!!不要!!不要生氣!!”
她大聲喊着,說着,她哭着往小艾這裏走過來。紅燈還亮着。艾心的頭發烏黑,一身深色衣服。
小艾大喊:“回去!!回去!!”
一輛卡車飛馳而過。
小艾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咳了起來,他還打起了嗝,一個接着一個,怎麽也停不下來。卡車停在了他面前,他四下看了看,在邊上的草叢裏看到了艾心。他朝她走過去,他覺得這個時候他該擦一擦臉,擦一擦眼淚,但他的眼睛和臉都是幹的,老天也不下雨,他也沒出多少汗。不是夏天了,可能到了秋天了,晚上風很涼,小艾哭不出來,他還抓着那條裙子,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但他明白了一件事:人的眼淚也有流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