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沈映出生在夏天的一個正午,太陽高懸,空氣潮濕,沈懷素從天福宮去醫院的路上還遇到了陣太陽雨,到了醫院,他沒待太久,給沈映留下了一個名字,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就走了。母親梅笍被五個小姑子圍擠着,懷抱沈映拍了張照——這張照片現如今高懸在梅笍的卧室裏,和沈映的滿月照、百日照、周歲照等等數也數不清的各種年紀,各種裝扮的照片一塊兒裝飾了一整面牆壁。
沈家是個大家族,祖輩經商,到了沈懷素這一代,多數親眷已經遷居南洋、歐美。沈懷素十歲那年跟着父母去了新加坡,從老照片裏看,他當初是個蒼白,瘦弱的小個子,拍照時總是蹙着眉頭,抿着嘴唇,下巴微微向後含,他還有些駝背,眼神畏畏縮縮,很是怕生的樣子,在他的小學畢業照裏,得仔細地一個挨一個找過去才能在那群人高馬大的白人孩子裏挑出豆芽菜似的沈懷素;到了中學,沈懷素竄了個頭,又因為打籃球,練網球,騎馬,沖浪,曬黑了不少,胳膊和腿也長出了漂亮結實的肌肉線條,胸膛變得寬厚,一雙黑眼睛被南洋的海風吹得潮濕而溫軟,和年輕的鬼佬,鬼妹勾肩搭背的拍照時,總是笑着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活脫脫一個熱情開朗的華裔小子;升大學那年,他拍照拍得少了,笑也笑得少了,他少年時期培養出來的自信倒還在,只是變得陰沉,沈懷素的三姐把原因歸咎于一個女人,那女人年長沈懷素許多,是家裏給他請的法語老師,那女人不知檢點,引誘了荷爾蒙旺盛的年輕小夥子,又抛棄了他,要去和一個外交官結婚,她是沈懷素的初戀,因而傷他很深,害得他憂郁,茶飯不思,消瘦,不再相信任何人,質疑任何好意,害得他産生了濃烈的報複情緒——他向三姐求助,他要破壞家庭教師和外交官的關系。
沈懷素的五個姐姐都很寵愛他,三姐為了這個最年幼的弟弟,義無反顧地做了外交官的情人,她最後變成了那外交官的老婆,跟着他一塊兒去了法國,現在他們有了三個混血孩子,一個男孩兒,兩個女孩兒,男孩兒不久前和自己的鋼琴老師結了婚。
三姐和外交官的婚禮辦得非常體面,沈懷素還給那家庭教師發了邀請函,他在邀請函上寫:老師,我要去法國留學了,想再見見您,您知道我對您的感情。
那家庭教室盛裝打扮來到了酒店,哭着離開了。沈懷素挽着一席白婚紗的三姐的胳膊在酒店大堂親熱地和她打招呼,目送着她狼狽的背影幸災樂禍。當晚,他在他的日記裏寫,他頭一次被這樣的快樂擊中,它“難以形容”,“難以界定”,充滿罪惡感又讓人欲罷不能。但就像世間的所有快樂一樣,這強烈的快樂也不是永恒且長久的,反而因為它的強烈,它消失得更快,随之而來的失落感也更巨大。他好像再找不到這樣的快樂了。
和沈懷素關系最親密的五姐時常想起沈懷素的十七歲,他就要去倫敦讀書了,他度過了仿佛足有他一生那麽漫長的一個夏天,他每天都精力充沛,完全不用休息似的,想盡辦法娛樂自己,打牌,下棋,策馬,泛舟,玩愛情的游戲,享受肉體的刺激,他帶回來一個又一個漂亮女孩兒,但他對未來似乎充滿迷茫,好像一種空虛正趁着他青春時,趁着他長得不賴,足夠有錢,儲備了足夠多的文化知識,什麽都見過,什麽都嘗試過之後,占據了他的生活。這種空虛從他的一舉一動,從他給每個女孩兒的吻,甚至給每個男孩兒的眼神中流露出來,他大約早早地明白了世間不存在什麽永恒不變的美麗,也不存在什麽持久的快樂。但五姐也強調,沈懷素并未因此想要麻痹自己的神經,他不抽煙,不喝酒,也拒絕藥物的刺激,他極度注重自己的形象:抽煙的人會有焦油熏黃的手指,吸毒的人會掉光牙齒,頭發也會失去光澤,臉上還可能長出疱疹,毒性會影響他們的後代,他們的孩子可能只有三根手指,一只眼睛,是瞎的,是啞的。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後果,他是沈家的公子,他得風風光光,漂漂亮亮地過完這一輩子。他的孩子自然也必須是漂亮,聰明,受萬衆矚目的。他就這樣過着極自律又放縱的生活,試圖探究出什麽,試圖鑽研出什麽——反正,他那時候自己也說不清。
與此同時,他的父親母親,姐姐們,女友們,密友們不斷地向他輸送飽滿的愛意,他就像一株吸飽了水的蘆荟,可他長不出密密的枝葉,開不出美麗的花,那麽許多營養無處發洩,只能将他的身體撐得越來越滿,只能胡亂抽出很多旁枝。生命依賴水,細菌也需要水,因而在這樣的營養液裏,沈懷素滋生出了倨傲,任性,偏執,喜怒無常,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壞脾氣。當然這些性格缺陷,在他的三姐看來仍舊是那個家庭教師的錯:一場錯付的愛情很有可能毀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
沈懷素在英國時,有一回,一個女孩兒在他的公寓前自殺了。沈懷素對此不以為然,又是他的家人出面處理了後續,他的母親和父親說,懷素在國外學壞了,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管用什麽辦法,無論如何都得回來。于是沈懷素大學畢業後,幾經周折,最終還是回到了新加坡繼續進修。
沈懷素學習的是一種古老的,已經死去的語言,早就沒有人在使用它了,因為那家庭教師,他迷上了語言,而在大學學習的過程中,他越來越堅信使用得越是頻繁的語言被現代生活腐蝕得越嚴重,越難窺看語言的本源,他還相信語言是道德審判的工具,他時常回想起家庭教師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裏聽見他和她道“您好”時露出的慌亂無助,近而怨恨的神色,他相信,如果他們只是互相對視,誰也不說話,無論他臉上挂着多虛僞的笑,多得意洋洋的表情,他都不會再見到那樣複雜的表情。
眼神可以逃避,而聲音,會變成咒語。
天福宮的壁畫就是在沈懷素對語言如癡如醉時走進了他的生活。
那是在一次聚餐會上,沈懷素的一位研究民俗的友人鹿鳴悠去了玉松采風,拍下了幾張照片,展示給大家看。照片毫無攝影技術可言,又因為光線昏暗,成像也很不理想,但或許正是因為它們的模糊,不清晰,才顯得更神秘,更誘惑。
照片裏照的就是天福宮暗室裏的壁畫。
沈懷素不止一次和人描述那些照片,他還要到了副本,甚至拿到了原本的膠卷。他用一臺幻燈片機,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看這些照片。
壁畫并不精細,內容也沒什麽稀奇的,無非是被水流卷起的白骨,沉入水下的破船爛舟,水花裏的火苗,扭曲痛苦的女人,掙紮的骷髅,還有一條蛇,一條蛟龍,纏鬥在一塊兒,還有一個頭發很長,眼睛四周畫得很黑,眼睛更黑的男人。那白骨的上方,沉舟的頂部,火苗和女人的四周另繪有蛇行一樣的紅色花紋,鹿鳴悠說這是當地的古語,已經失傳很久了,誰也看不懂,但是祭祀的時候,主持祭祀的長老會依葫蘆畫瓢的把它們畫在人身上。
沈懷素問他:“這些壁畫是誰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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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畫上找不到署名,據鹿鳴悠推測,屬于隋朝時的風筆。
“隋朝?”
“結束了混亂的朝代。”
“很短暫的一個時期。”
他又問:“這個男人是誰?”
“這是當地信奉的一位神仙,傳說一條赤練蛇修煉成精,後來做了很多善事就成仙了,每年九月的祭祀就是為了感謝他做過的好事舉行的。據說以前會來好幾千人,敲鑼打鼓,又唱又跳,很熱鬧。”
鹿鳴悠又說:“可惜現在沒什麽人參加祭祀了,壁畫也因為維護不當,好些地方都看不清了,玉松太潮濕了,你要是感興趣,下次可以和我們團隊一起去看看,我們在幫當地修複壁畫。”
不久,沈懷素就以語言研究學者的身份跟着鹿鳴悠一塊兒去了玉松。
但到了玉松,一來水土不服,二來沒日沒夜地造訪那繪滿壁畫的暗室,沈懷素生了病,還住進了醫院,整個人渾渾噩噩,接近半昏迷的狀态,鹿鳴悠趕緊聯系了他的家人,沈懷素的三個姐姐趕到,将他帶回了新加坡。可回了家,沈懷素的病情也不見好轉,他又心心念念想回玉松,特別是祭典日期将近時,他想得愈發厲害,可身體卻無力支撐,就只好在家裏發脾氣,砸鏡子,砸時鐘,但凡能顯示他枯槁的模樣的,能告訴他時間的東西全都叫他厭惡,他恨得厲害,疲乏的肉體拖累了精神,他整個人都在某種邊緣搖搖欲墜了,真的在家裏放了把火,這把他們全家吓得不輕,母親哭哭啼啼地說,懷素的魂丢了,必須要叫魂。父親聽聞泰國一位大法師法力高強,只是早就隐居山林,不問世事,為表誠意,父親親自飛赴清萊意欲邀法師出山,孰料飛機失事,父親遇難,母親聽聞噩耗,悲痛難抑,竟也跟着父親去了,家裏只得由大姐主持大局。那段時間,整個沈家被一種恐怖的氣氛所籠罩,提到玉松都好像見了鬼,避之不及,泰國的法師請不來,大姐便找來了當地最有名望的禪師,天天在家抄經念佛,另請了許多幫傭,把沈懷素看緊了,連房門都不讓他出。沈懷素身體虛弱,有意反抗,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此過了父親和母親的頭七,又過了小半年,沈家名下新修了不下五座浮屠後,沈懷素似乎把玉松忘得一幹二淨了,再不提,不說了,他的身體也逐漸好轉,到了85年,在吉隆坡偶遇鹿鳴悠,得知天福宮坍塌,沈懷素立即回家,帶走了不少現金,回了玉松,也就此在這裏紮了根,不久便與和家中一向有生意往來的梅先生的獨生女梅笍結了婚。
梅笍個子不高,骨架不大,小時候練過芭蕾,走路帶風,常用眼角看人。沈家人認為,梅笍是“合适的”,“恰當的”,“能裝點門面的”媳婦兒。而梅笍認為,這段婚姻是她的“一項投資”。似乎沒人問過沈懷素的意見,他沒有說“不”,這事兒就成了。
隔年,沈映就出生了。
沈懷素自诩“雜學家”,考古,民俗,建築,都懂一些,唯獨對育兒說不出個名頭來,也沒什麽太大的興趣,孩子全由梅笍和保姆照顧,夫妻倆新婚後住在玉松市內一幢獨門獨戶的小院,環境優美,但每天往返天福宮實在不便,不久沈懷素便搬去了天福宮,偶爾請一些民俗學家的朋友來寶殿看看壁畫,游游瓊嶺,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也是匆匆忙忙,打點些衣物就又走了,後來沈懷素幾乎不踏進家門了,一門心思全撲在了尋找傳說中的将軍藏寶洞壁畫上,他本身就會潛水,又另找了個幾個地質學家組成了一支小隊,他聽說将軍藏寶洞裏的壁畫更古老,在人類會說話之前就存在了。他想看一看。
梅笍對沈懷素也做過感情上的投資,沈映五六個月大的時候,她帶着沈映去了天福宮,可住了一個晚上她就受不了了,那時是山裏的濕季,晚上打雷下雨,蚊蟲多,雨聲吵得她睡不着,梅笍半夜起來,搖了搖沈映的小床,沈映在睡着,沉靜,一動不動。一道驚雷劈落,一片白光照得沈映的臉蛋慘白陰森,梅笍心裏一跳,摸了摸孩子的鼻息,按了按他的心口。沈映的呼吸平和,心跳緩緩的。梅笍往外看了眼,披上外套去找沈懷素了。
梅笍和沈映睡在和大殿同一個院的一間側室裏,出了房間,她往大殿摸去,一路走一路開燈。天福宮裏再沒別的人了,風雨交加,滿世界吵吵嚷嚷的。
整條走廊都是濕的,梅笍穿着拖鞋,腳背一下就濕了,她的腳底越走越涼。
進了大殿,梅笍先喊了沈懷素一聲,可她的呼喚一下就被吸收了去,連回音都沒給她剩下。梅笍一擡頭,看到了赤練神君。
神君眉目溫柔,是個平實寬厚的面相,嘴角微翹,挂着個淺笑,似曾相識。神君的鑄模約莫是觀世音像的,只是神君的頭發黑而濃密,粗糙的木雕活讓它們看上去像一條又一條耷拉在他肩上的蛇。
他像西方神話裏的美杜莎。
這男人身姿的美杜莎低垂眸子注視着自己的腳趾,他腳邊是一方供桌,桌上擺着些瓜果和一鼎香爐。幾株線香靜靜,幽幽地燒着。
梅笍穿上了外套,繞到了神君像後頭,她知道繪有壁畫的暗室就在那兒,那是沈懷素工作,吃飯,休息,打發時間,苦思冥想的地方。
梅笍推開門進去,她先是看到了一個人盤腿坐在地上的背影,接着又一道雷,數道黑影拍打在牆壁上,滿牆紅字亮了瞬,好像一把火燒起來了一秒,又在剎那間熄滅了。
梅笍走了出去。
她記得沈懷素回頭看了她一眼,但她想不起那眼神裏的潛臺詞了,或許他看她,根本不帶任何情緒,又或許他根本沒有看她。
梅笍回了側室,沈映醒了,她伸出手指逗了逗他,沈映看着她,卻沒理會。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沈映和沈懷素有多相像。他們看人,眼睛很亮,但眼神是空的。
沈映是個安靜的孩子,不吵,也不鬧,也不哭。他生下來就沒哭過一聲,接生的大夫打他屁股,他只是咳了下。起先五個小姑子還七嘴八舌地說梅笍命好,有福氣,沈懷素不挑剔,生了個兒子,兒子也這麽好帶,可過了半年,她們就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又從五湖四海彙聚了過來,提着大包小包住進了沈家,各自帶着各自的秘方,一個勁給梅笍出主意。孩子不哭,連恩恩哦哦都不會,對吃什麽,用什麽全沒自己的意見和主張總不是個辦法。
大姑說必須每天吃七顆棗子,這樣才能早說話,二姑請了法師叫魂,法師說沈映投胎轉世,肉身到了,可魂還在奈何橋另一頭,迷了路,得日日夜夜喊他,把他喊回來,還有什麽吃香灰,抹神油,泡聖水,祈禱,抄經,什麽孟婆後人,金鵬禪師,妙法道姑,黃大仙,李大師,區神父,星座專家,保健品銷售,各行各業都到了沈家要一口飯吃,那可謂是沈家最熱鬧的時候,從客廳到廚房到處都是人,有熬回魂粥的,有撒進口聖水,折元寶,燒紙錢的,門口的黃楊樹砍了又栽上,院後的水池挖開了又填上,填上了又挖開,大姑二姑天天買鯉魚去大度河放生,四姑甚至還拜起了赤練神君,夜夜擦拭他的神像,就連沈懷素都被逼着每個星期回家喝一碗紅棗水。
這麽折騰到了沈映兩歲,他還是不開口,不說話,但他已經學會了走路,學會了搭積木,學會盯着人的眼睛看人,但也只是定定地看人,仿佛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得明白,而他無話可說。
沒有一個大師知道他的魂去了哪裏,也沒有一個醫生分析得出個所以然來,他的聲帶沒有問題,他的大腦也沒有問題。
大姑勸梅笍:“不然再生一個吧。”
梅笍把沈映拉進懷裏,抹了抹眼睛,三姑六婆交頭接耳,唉聲嘆氣。
“也是可憐。”
“也是命啊。”
“唉,小梅不要太傷心了,你心疼他,大家都理解你的,要是再生了一個,恐怕是不會這麽寶貝了,對小孩子心理也不好。”
三姑問沈懷素:“你有什麽主意?”
沈懷素看着沈映,沈映恰也擡頭看他,父子倆眼睛對眼睛。二姑笑笑地說:“你要是能讓他喊你一聲爸,我啊,就服你。”
沈懷素不研究壁畫了,也不去找壁畫了,他把自己的孩子當成了最大的課題,一個三歲了,不哭不鬧,一言不發,對任何人,任何事物好像都沒有感覺,身體裏可能沒有靈魂的孩子。
沈映那年三歲,這才從父親那裏得來了些關注。
小艾有個風雅的名字,但是誰也說不清那個名字是什麽,再者,小艾和人自我介紹的時候也只是說:“你好,我是小艾。”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只管他叫小艾了。
小艾有個雙胞胎妹妹,叫艾心,醫生把兄妹倆從他們的母親王韻美的肚子裏剖出來的時候,小艾哭得很大聲,艾心呢,蜷在他身邊,什麽聲音都不發出來,像是個縮小版的,青紫色的,死了的小艾。艾心當下就被送進了新生兒重症監護室。
王韻美常在小艾耳邊講:“哥哥啊,都是你在媽媽的肚子裏把營養都吃光了,一點都不分給妹妹,才把妹妹害成了這樣。”
艾心的大腦發育不健全,躺在襁褓裏時還看不出和別的孩子有什麽不一樣,等長大一些,到了學走路,學說話的時候,她的與衆不同就很明顯了。她就是大家說的低能兒,智障,看人的眼神癡癡傻傻的,什麽都說不清,弄不懂,不過艾心長得很漂亮,瓜子臉,大眼睛,長睫毛,像媽媽。小艾呢,輪廓像爸爸,眼睛像爺爺,有點兇。
小艾的父親艾紅杉在赤練寨原本有一塊地,因為好賭,田地早就變賣了去還了賭債,就靠着上山采藥換取些微薄的收入,然而每一有些積蓄又全都貢獻給了牌桌,一雙兒女出世後,寨裏的長老特給他在寨子附近找了份零工,那時瓊嶺前山才剛開始開發,需要很多工人,赤練寨不少青壯年都在那裏出賣勞動力,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一個星期領一次錢,能回一次家。有了鄉親們的監督,兒女家庭的牽挂,加上一天十多個小時的苦活兒累活兒,人一坐下就開始犯困,沒人有閑力氣去琢磨打牌,色子這檔子事兒,艾紅杉似乎收斂了不少,每個星期工地上放半天假,他都會提上些瓜果零食回家看老婆,看孩子。小艾會在地上爬了,艾心很粘人,身邊一沒人就要哭鬧,王韻美消瘦了許多,她有時哄着哄着艾心,自己就掉下了眼淚,這時,小艾就會過去摸摸媽媽的胳膊,摸摸艾心的小手,王韻美抽泣得更厲害,而艾心會安靜下來。她安靜時,比艾紅杉見過的任何孩子都漂亮,都可愛。
艾紅杉想掙錢,掙很多錢,他書讀得不多,但他知道,像艾心這樣的毛病,以後會需要很多錢。
沒一陣,一夥高利貸沖進了艾家,艾紅杉又去賭了,這次是跟着別人的黑車下了山,進了玉松市的地下賭場,輸了一萬三,王韻美把自己的所有首飾和積蓄全拿了出來,高利貸鼻孔裏出氣,抓了小艾和艾心就要走,還是寨子裏大家幫忙,清了這筆債。大家又去工地上找艾紅杉,工頭聽了艾紅杉的名字,氣不打一處來,也要他們還錢。原來艾紅杉那天一大早偷偷開走了一輛裝滿鋼筋的貨車。消息傳回艾家,王韻美暈了過去。
王韻美是玉松市裏人,父母都是老師,她是從家裏私奔出來和艾紅杉結的婚,日子雖然難熬,可要她回娘家,她拉不下這個臉,也咽不下這口氣,她相信艾紅杉會回來,她也相信這個男人會為她改變,她相信他本質是不壞的,他去賭博也是為了這個家。她想相信自己當年沒有看走眼,跟錯人。
大約過了半年,一個無月的夜晚,艾紅杉灰頭土臉地翻進了自家的院子,小艾聽到聲響,從夢中驚醒,王韻美跳下床,扯開嗓門高喊着:“抓賊锕!抓賊锕!”抄了把笤帚沖進院子對着那“不速之客”就是一頓好打。
艾紅杉蹦來跳去,嗷嗷叫喚:“是我,是我!別打了!別打了!”
王韻美打得更起勁了,咬牙切齒:“打的就是你!就是你!”
“沒皮沒臉的臭逼玩意兒!殺千刀的!呸!我呸!”
王韻美的聲音裏漸漸帶上了哭腔,院裏亮起火光,左鄰右裏打着手電,舉着蠟燭都過來了。艾心這時也醒了,在床上伸長了小手臂,“唉,唉”地喊着,小艾過去輕輕拍她的胳膊,撫她的肩膀,親親她的頭發,就像母親在艾心鬧脾氣的時候,每每做得一樣。
艾心瞅着小艾笑了,抓住小艾的手指放進嘴裏又啃又咬。她喜歡和小艾親近,喜歡這麽啃他的手,母親說,她傻的,把哥哥的手指當成磨牙的小玩意兒了。
小艾又往窗外看,燈火徹底把艾紅杉的樣子照了出來,他幹張着嘴坐在地上,王韻美背朝着他,緊緊攥着笤帚的竹長柄。地上是一大片火紅和一大片的烏黑,所有人的臉上也是紅紅黑黑,斑斑駁駁。艾心用力咬了小艾一下,小艾倒抽了口涼氣,回頭瞪了艾心一眼,艾心拍着手咯咯直笑。
王韻美沒給回家的艾紅杉一點好臉色,艾紅杉做什麽她都看不順眼,看他喝酒不順眼,看他剝花生米不順眼,看他拿筷子剔牙不順眼,看他光着膀子走來走去,上山摸草藥不順眼,動不動就罵,罵得興起了還要出動手打人,而出于愧疚心理,艾紅杉從不回嘴,總是笑笑的,一副脾氣很好,很溫和的樣子,他熬着,熬到她罵得累了,這時候,他就會撫摸着王韻美的後背,撫摸着她的頭發,近而攬住她的肩膀,和她一塊兒隐進一卷門簾後。小艾在一旁看着,看得不是很明白,怎麽先前還氣勢洶洶的母親就這麽一下沒了脾氣,就軟成了一灘水,紅着臉被父親壓在身下,看上去不情不願,極委屈,極痛苦地皺着眉頭,可胳膊和雙腿卻将父親纏得緊緊的,好像極快樂,極享受。難道痛苦也能給人快樂嗎?
艾紅杉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農忙時,他和王韻美會去幫別人家插秧,摘茶葉,農閑時,王韻美就去桃源寨的小飯館打工,瓊嶺旅游區正式對外開放了,桃源寨比赤練寨熱鬧多了。兩寨之間隔了條大度河和兩座山頭,早上三點,王韻美就得起了,和同鄉一塊兒擺渡去對岸,晚上直到深夜才能到家。艾紅杉在家帶孩子,賭倒是不去賭了,可也沒有要出去找工作的意思,王韻美就又和他置上了氣,她好面子,艾紅杉的賭債,寨裏誰家沒出過一百兩百的力?擡頭不見低頭見,她臉上實在無光,小艾和寨裏的孩子玩的時候,還被一些孩子指着鼻子罵過“賭鬼兒子”,揪着他要他還錢。艾紅杉油嘴滑舌,哄着她說:“沒事沒事,等辦蛇君祭祀,他們還要給我出場費,那我和他們就算是兩清了。”
小艾從沒去過天福宮的祭祀,聽母親說,從前辦祭祀,熱鬧得不得了,前山後山好多寨子的人都會來參加,後來天福宮被一個有錢人買去了,不對外開放了,每年祭祀只有各寨的長老和父親會去,說這祭祀成了一種針對私人的表演,不再對外公開了。
小艾糊塗了,父親不是長老,為什麽父親能去?
母親告訴小艾:“你阿爸在祭祀上扮赤練蛇君的,很威風。”
父親告訴小艾:“那時候,你阿媽,一個大學生,放假不好好逛街,不好好去圖書館學習,跑來瓊嶺玩,跑來看什麽蛇君祭,跑來遇到了我。”
父親還和小艾說:“以後啊就輪到你扮神君了,神君不能怕蛇,要喝蛇膽酒,蛇膽多苦都要吞下去,還要把頭發留長,還要在臉上畫很黑很黑的眼圈,像大熊貓,哥哥知道什麽是大熊貓吧?“
小艾點了點頭,他有本動物畫冊,母親在桃源寨的雜貨店裏給他買的,用來教他認字,長知識的。大熊貓身上只有黑色和白色,大熊貓從前吃肉,是猛獸,現在是國寶,吃竹子。
父親會帶着那本動物畫冊和小艾進山。小艾年紀不大,身手敏捷,爬起山來像只小猴子,一下就竄到了很前面,父親把艾心放進墊了很多棉布的竹簍裏,背在身前,拿着一柄短鋤頭走在小艾後面。樹林中飛出一只喜鵲,父親忙喊小艾去看,瓊樹邊圍繞着一群蝴蝶,小艾就去撲蝴蝶,父親問他:“那是什麽蝴蝶啊?”
“藍蝴蝶!”
“它翅膀上的粉有毒。”父親還說。小艾忙在衣服上使勁擦手,跳進小溪裏拼命洗手。父親大喊:“下游的人要被你毒死啦!”
小艾急得要命,把水往懷裏摟,父親大笑:“傻兒子!那是花粉!”
山上還有很多果樹,有一棵桑葚,長得特別大,樹枝壓得很低,果實很甜,每次路過,父親和小艾就會站在樹下,仰着脖子揪桑葚吃,艾心學他們,也從竹簍裏伸出手,抓住一根樹枝,用力扯下一顆桑葚,可她用得力氣太大了,桑葚被她捏爛了,汁水濺到父親臉上。父親哈哈笑,摘了兩顆桑葚喂給艾心吃。
樹影在艾心的臉上搖搖晃晃,光刺進她的眼睛裏,一點都看不出她的傻,她的笨。
父親還教小艾抓蛇,赤練峰上只有赤練蛇,它們喜歡躲在石頭後面,陰涼的地方,父親說:“打蛇最重要的是,不能怕,輸人不能輸陣!”
他們每回上山,都能采不少草藥,野果,有時能打到一兩條蛇,有時只能撿到褪下的蛇皮。父親會帶小艾和艾心去桃源寨,他把草藥和蛇皮賣給寨裏的藥材店,再和他們一塊兒去小飯館找母親。
母親給他們一人下一碗抄手。
她也過來一塊兒吃,小艾舀起一顆馄饨,呼呼地吹開上頭的熱氣,咬一小口,又吹開餡兒裏的熱氣,喂給艾心。父親舀起一顆,吹開上頭的熱氣,喂給母親。
在小艾的記憶裏,桃源寨的那家麻将館是在他五歲時出現的。
他記得很清楚。麻将館就開在母親打工的飯館邊上,選在春節迎財神那天開的張,父親抱着他去看熱鬧,麻将館門前放了好久的鞭炮,挂了好多紅燈籠。那鞭炮的煙一直不散,那紅色的燈籠在煙霧裏若隐若現。
父親迷上了那裏。
自那時起,母親身體裏、眼睛裏好像永遠燒着一團怒火,就連濕季的雨水都澆不滅。
有一回,母親和父親賭氣,背着小艾,抱着艾心去了麻将館,一句話也不說就把他們丢給了父親。那時已經不早了,晚上十點多了,小艾很困了,在父親邊上坐了會兒,哈欠連連,忍不住扯了扯父親的衣角,問他:“阿爸,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家啊?”
父親牌瘾正重,打發小艾去邊上的長板凳上睡覺,小艾聽話,拉着艾心,坐到了那板凳上。小艾還是一個接着一個打哈欠,他白天在飯館幫母親掰了好久的玉米,摘了好久的豆角,他還要喂艾心吃飯,看着艾心,艾心一哭,一喊,母親就要“哥哥”“哥哥”地找他,他像是艾心的小保姆,可他也沒辦法,誰都沒辦法,艾心歲數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哄,可只有看到小艾時才會安靜下來,就算小艾什麽都不做,只是出現在她面前,她就開心了,要是小艾扮鬼臉逗她,陪她玩,給她講熊貓,講蛇,講蝴蝶,她就開心得直拍手。
小艾看了眼艾心,艾心“唉,唉”地沖着他喊,笑容燦爛。
艾心也五歲了,不怎麽會喊爸爸,也不怎麽會喊媽媽,還是一個勁地發出“唉”的聲音。
小艾托着腦袋,又是幾個哈欠,他迷迷瞪瞪地好像睡着了片刻,人往前一沖,一睜開眼睛,忙去找艾心,艾心不知什麽時候坐到了地上,在撿別人吐出來的瓜子殼,她邊上是一雙又一雙大腳,她頭頂是一只又一只熱水瓶,一杯又一杯裝得滿滿的茶杯,一個又一個男人,一個又一個女人全都只盯着牌桌。小艾忙把艾心拉起來,扶着她坐回了板凳上,可他實在太困了,又是一個哈欠,一眯瞪,一晃眼,艾心又到了地上去。小艾急了,牽着艾心去找爸爸,艾紅杉殺紅了眼,含糊地應着聲音:“哥哥乖,好好看着妹妹,很快,很快,這把胡了就走。”
邊上的人就譏笑:“老艾,胡了牌就走說不過去吧。”
父親笑笑地:“唉,這不是還沒胡呢嘛!”
小艾咬咬嘴唇,回到那板凳前,他先讓艾心爬到了板凳下面,接着自己也爬了進去,抱住艾心,緊緊摟住,躲在了板凳下。他睡着了。
艾心差點被他悶死。
母親在麻将館門口打小艾,揮舞着樹枝抽他的後背,抽他的小腿,罵他:“和你爸一個德性!什麽都幹不好!”
“沒出息!”
“沒用!”
“你差點害死你妹妹!”
“你是不是就是想害死她!”
父親站在一邊抽煙,有鄉親勸住了母親,母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腳在空中亂蹬,眼淚亂流。
父親把小艾領到了對面的雜貨店,他敲敲櫃臺:“來包煙。”
櫃臺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她和母親的年紀相仿,女人繞過櫃臺後面的一張小桌子,一群孩子圍坐在那裏看電視,吃零食,嘻嘻哈哈,吵吵鬧鬧。女人瞪了他們一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