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百香果益力多
程悠悠在她的話音落下後陷入沉默。
如果只是按照之前的歷史資料來看, 也許還能說陸同裳和安寧公主之間的關系比較類似于親情,但是根據傅教授的最新發現來看,實在很難說她們倆之間沒點什麽特殊的感情。
雖然《靈均》因為題材定調的原因, 并不打算着重渲染陸同裳的感情線, 然而就以修改後呈現出的劇本——
完全夠人腦補出一出催人淚下的歷史大悲劇。
洛子衿見她沒說話,漂亮的桃花眼中蘊着的暖絨笑意不見,約莫像是沉浸在安寧公主的心情中無法自拔,生平第一次有些後悔自己的即興發揮, 正想說點什麽讓氣氛回歸正常時——
程悠悠及時地回過神來, 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客廳的窗外, 扯了下唇角回道:“加了這句臺詞, 《靈均》可就沒法過審了。”
洛子衿見到她的樣子,只得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将手裏劇本的紙張翻出飒飒風聲, 語氣平平念道:
“好, 下一幕。”
心下咀嚼着一句剛才想說,卻并不适合在此刻說出的話:我們跟她們不一樣。
程悠悠無奈地回眸看她,卻也只得收起心神跟上她的節奏。
洛子衿入戲太快了, 程悠悠能感覺到,剛才最開始對方氣勢提起來的時候, 自己還未完全進入狀态,被壓得有些找不着北。
但是後來一句話落下之後,那自然而然給她留出的空隙, 又及時地将她拉扯進了同樣的氛圍裏,不論是眼神還是周身的氣息,都讓與她對戲的人剎那舒适了許多。
并沒有過與這樣優秀的演員對過戲,退圈太早的程悠悠這才第一次領會了那些演員圈子裏的說法,第一次感受到被對戲者演技壓過的感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輕易被帶進戲裏的感覺。
一舉一動,仿佛都全受到對面人的影響,受到對面這人的操控。
如果說之前隔着屏幕看《但願人長久》的時候,只能站在觀衆感受到洛子衿的演技的話,現在她便是站在一個演員的角度再次加深了這個感受。
這個人是真的很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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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子衿并不知道她心頭滑過的想法,見她認認真真地朝自己望來,不由更認真了幾分,只不過與尋常時候稍微不同,比起全力以赴地發揮出自己的角色本有的特點,她将力氣都花在了如何帶着程悠悠去更快地找到感覺上——
這對洛子衿來說體驗有些新鮮。
卻讓她有些樂此不疲,拉着程悠悠愣是将對方每一幕出場的有臺詞的戲份都給對了一遍。
起初程悠悠還沒太察覺出來她的轉變,等到連續不斷被她換了好幾個場景之後,看着洛子衿手裏的劇本翻完,她後知後覺地用手指卷着長發的末梢,歪着腦袋問了一句:
“咦?怎麽感覺和開始都不一樣?”
洛子衿非常不過瘾地看着她那部分的戲,正在把劇本從頭到尾又翻一遍,聽到她的問題,只漫不經心地用鼻音發出一聲應答:“嗯?”
程悠悠一時半會兒描述不出來那個感覺,琢磨着回道:“就是,感覺後來這幾個場景過渡進去都很快?好像也不是,一開始也很快……”
她看着天花板在回憶這幾出戲的不同,聲音越說越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洛子衿卻半個字都沒漏,輕笑一聲,擡眸去看她,自然而然接道:“因為跟你對戲的我很厲害。”
程悠悠先是被她這熟悉的畫風震了一下,而後順着她的意思點了點頭,眼中不自覺出現贊賞來:“嗯,你真的很厲害。”
明明是很平靜的一句誇獎,在高中的時候不知聽過多少遍,但是再一次聽到的時候,洛子衿竟然難得生出些無所适從的感覺來。
也許是習慣了經紀人和小路那‘槽多無口’的表情,乍然再次面對如此真誠的誇獎,她清了清嗓子,假裝平靜地問道:
“有水嗎?”
程悠悠這才反應過來從吃完飯到現在,洛子衿跟自己對了挺久的戲,起身往廚房那邊走去,應道:“有,你等等,你要白水還是飲料?”
打開冰箱門之後,程悠悠看見一個高高的玻璃瓶裏裝着的不知誰做的飲料,往杯子裏倒了一些,沿着杯壁抿了一口,是益力多的味道。
鼻間還有一種甜甜的清香。
裏面還有不知是什麽的果籽,程悠悠又喝了一口,問那邊的洛子衿:“诶有個天才往我益力多裏放了百香果,味道還不錯,你要不要嘗嘗?”
洛子衿先是為這搭配眉頭一皺。
之後聽到程悠悠說味道不錯,遲疑了一下,勉為其難回道:“可以。”
程悠悠給她也倒了一杯,拿着玻璃杯往她那邊走,玩笑般的說了句:“飯後喝點這個助消化,不然你再這麽多吃兩頓我做的飯,吃胖了我可沒法跟你經紀公司交代。”
洛子衿接過她手裏的杯子,突然被她提醒了一下,想起高三時候程悠悠總是跟青菜豆腐為伍的日子。
那時候的程悠悠就對美食沒點抵抗力,經常餓得狠了忍不住了點個外賣怒吃一頓,過後拉着她嗚嗚嗚地指天發誓一定要把這幾斤放肆的肉減掉。
那個時候的洛子衿怎麽都想不到,日後這人會成為一個美食主播,還能在美食的誘惑下出落得如此苗條。
她垂着眼眸,沿着那杯壁喝了一口沁涼的百香果味益力多,酸酸甜甜的味道意外地不錯,令人忍不住喝了一口還想繼續。
在喝飲料的空隙裏,她問出了那句疑惑:“你怎麽不擔心擔心自己?”
怎麽,美食主播就可以對體重無所畏懼了嗎?
程悠悠被她問得一怔,握着杯子的指尖下意識地緊了緊。
怔完了她才反應過來,對上洛子衿因為她這遲疑而稍稍望來的視線,她壓下去心底被這問題勾起的驚濤駭浪,笑眯眯地開口回道:
“因為我吃不胖呗,嫉不嫉妒?”
彎月般的眼眸裏,那些翻滾上來的複雜都被擋得模糊不清,讓對方分辨不明。
洛子衿輕嗤一聲,挑了下漂亮的眉頭,深黑色的眼睛裏出現幾分意味深長,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程悠悠能不能吃胖,跟她當過高三同桌的洛子衿還能不清楚?
見她不想告訴自己這個秘密,洛子衿倒也不急,來日方長,她們倆有的是時間。
……
隔日。
經過洛子衿前天的排練,第二天在鏡頭前的程悠悠發揮的超出了水平,只因為一些小問題ng了兩次,其他都還不錯,比起尋常中規中矩,偶爾還會出現令人亮眼的表現。
執行副導也在徐導旁邊坐着,見到裏面的陸同裳和安寧公主,摸了摸下巴,在郭副導讓人準備下一幕的時候,語氣遲疑地問徐導:
“你覺不覺得,子衿今天的發揮有點兒……”
徐導笑了一聲,盯着鏡頭應和道:“不合常理?”
通常情況下,以洛子衿和程悠悠的演技水平來看,程悠悠應該會不自覺地受到洛子衿的影響,被她壓去所有存在感,甚至最後有可能會忘了自己原本要演什麽。
但是呈現在鏡頭前的卻完全不是這樣,比起面對其他人時候的鋒芒畢露,洛子衿在和安寧同框的時候,周身冷冽的強硬消失了很多。
這讓她看上去……普通了些,這點普通給安寧留出了足夠的存在感。
然而這種普通,卻又恰恰是這部分劇情所需要的。
再強勢的人,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也會有控制不住的柔腸百轉。
副導想了想,下巴上幾根胡茬紮得手有些刺刺的,搓了搓手指,這才繼續說道:“倒也不是,哎看來她們的友誼挺牢固的。”
畢竟之前聽說拍《但願人長久》的時候,蔣鎮軒可沒得過這種待遇,同框的時候被洛子衿壓戲ng得死去活來,那段時間圈裏還說洛子衿飙起戲來簡直六親不認。
徐導只是笑,不說話了。
從程悠悠進劇組的那一天,他就發現了這件事。
……
又結束一幕的程悠悠并沒有聽到兩位導演的讨論,相當順利地完成了今天的戲份,可能因為洛子衿帶戲的功夫見長,今天比昨天發揮更順,讓她今天就把多加的幾個場景拍完了。
接下來直到《靈均》殺青,都沒有她的戲份了,她算是功成身退。
她松了一口氣,去卸妝換衣服的時候,小路将她放在桌上的手機遞給她:“有人找你。”
上面‘程錦’兩個字在屏幕上亮起。
程悠悠禮貌地道謝之後,一邊接一邊往更衣室裏走。
“今天晉江平臺又聯系我了,那邊好像催的挺緊的,而且待遇跟之前比提高了點,估計跟你參演《靈均》的事情有關,畢竟這段時間網上都在讨論這個。”
剛剛接起,程錦的聲音就從對面傳來。
程悠悠認真聽着,在她說完之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怎麽想的?續約嗎?诶我覺得這次機會不錯,要不你就借着到時候《靈均》上映的機會再試一次回娛樂圈呗?反正你也不是本來就喜歡當主播,對吧?”
程錦說話的時候,程悠悠正在單手換戲服,時不時換手拿手機,一段話聽的斷斷續續的。
饒是如此,她也清楚程錦的意思。
正是因為家裏人都知道她曾經為想要進娛樂圈這件事付出過多大的努力,所以在這件事上都非常地支持她。
可是,曾經将變成明星當做夢想的那個程悠悠,現在已經變了。
上衣一只手換不過來,她跟程錦說了句:“你等等,我換個衣服。”
程錦耐心地在那頭等着,直到半分鐘後,程悠悠的聲音在那頭再次響起:“你跟他們約個時間吧,周六我可以過去一趟,讓他們把合同準備好。”
程錦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幾秒,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姐姐的回答,好半晌之後才驚訝地說道:“是我耳朵出問題了嗎?你剛才說什麽?你要和晉江續約?”
程悠悠給了她一聲肯定的答複。
與此同時,她握着手機走到更衣室的門口,打開了門,從這個角度,依然能夠看到洛子衿拍戲時候的模樣——
如同天上那輪太陽似的,光芒萬丈。
誰也無法直面她的氣勢,仿佛歷史上那個北秦第一女将,也該是如此的風光。
銀甲如霜,紅色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烏黑如瀑的青絲在腦後高高束起,手中握着一炳長-槍-槍-尖發出刺目的星芒,只是朝敵陣虛虛一點,長-槍掃過之處,便再無人敢掠其鋒芒。
尤其是那雙比手中靈均更銳利的黑色雙眸,仿佛鷹隼般看向敵人,被她那雙眼睛盯住的人,再也無法逃脫出她的狩獵。
程悠悠虛虛地斂着眼眸,長長的睫毛蝶翼般抖落下來,将眼底的光遮得更暗了些,晦暗不明的情緒将尋常時候眼尾自然而然勾起的笑意都抹平了幾分。
難得沒了那三分笑顏,身上的親和氣息也仿佛跟着消失不見,若是被其他人看見,準會覺出幾分陌生。
陽光下的洛子衿那樣耀眼,以至于直視她和她手握長-槍的人幾乎要被刺得落下淚來。
程悠悠就這麽遙遙地看着她,用眼神一寸寸描摹過洛子衿的模樣,感覺這次陰差陽錯的相逢,應該會是她這麽多年來,距離對方最近的一次了吧。
等到《靈均》拍完以後……
大概,她們也沒什麽再見面的理由了吧?
程悠悠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看向洛子衿的視線裏漸漸帶上了怎麽樣的渴求和貪婪,竟然越看越覺不夠,如果不是程錦的聲音在耳邊再次響起,她都差點忘了自己還在接着電話。
“喂?喂?姐,你在聽嗎?”
好似沉浸美夢無法自拔的人忽然被喚醒,程悠悠驀地回過神來,收回視線,看着腳下的水泥地面,支起右腳用腳尖前後點着地板,應道:
“嗯……”
“我已經考慮過了,放心吧。”她說着就想挂了電話。
程錦卻在那頭及時打住:“是、是因為她嗎?”
程悠悠喉間一哽,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也許是因為最近這段時間和洛子衿待得太久,所以那些被深深埋在腦海深處的回憶就七七八八地浮了上來,以至于她如此輕易就被拉扯進那些片段裏。
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末,那個——她揣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試圖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想要重新來過的夏天。
似乎連藍天下暴烈的溫度都沒有多大的變化。
梗在喉頭的那口氣慢慢地舒了出來,陷進回憶畫面裏的人一點點地牽起唇角,漫開一個浮光般的輕笑,故作輕松道:
“跟她有什麽關系啊,你看前段時間劇組公布我當配角的時候,網上罵我罵的那叫一個轟轟烈烈,我這半只腳都還沒踏進去呢就給我來了這麽個陣仗,我一個主播哪裏敢攪進娛樂圈這灘渾水裏嘛,你說對吧?”
說完猶嫌不夠似的,又嘆氣似的補了一句:
“哎,年紀大了,就喜歡圈地自萌,聽點甜甜蜜蜜的誇獎,禁不住那些刺耳難聽的問候啊。”
程錦:“……”
半晌她也只能在那頭憋出一句:“行吧,你高興就好,那我真去跟那邊說了啊?”
程悠悠‘嗯’了一聲,應得很快。
卻直到耳邊電話被挂斷,都久久不見她将手機放下,保持那姿勢許久,直到手臂酸得提醒着她換個姿勢。
……
往常拍完戲就會走的人今天倒是格外有耐心地在劇組待了許久,閑來無事的她要麽去幫洛子衿的助理拿東西,要麽幫着劇組的場務準備道具,偶爾跟群演們聊上兩句。
直到今天下午的戲份全部拍完,劇組晚餐盒飯送到——
晚上洛子衿還有幾場,所以今天的她并不能跟程悠悠去到她家裏蹭飯,只有晚餐時間能得空的她身上妝和戲服都沒法卸下,剛一結束,包括小路在內的幾個助理就上去送水送擦汗的毛巾。
被程悠悠這麽兩天的喂養,把嘴養刁了的洛子衿看着盒飯裏的兩葷兩素,竟然覺得不是很有胃口。
接過助理遞來的水,任對方給她擦汗,洛子衿唇角噙了點兒笑意看向程悠悠,似乎挺滿意她今天拍完了戲居然還能想到留下來等自己這茬兒。
——果然昨天沒白幫她對戲。
原本冰冷的妝容感因為那點兒笑意,忽地冰消雪融,仿佛冬日裏吹過的一陣暖風。
程悠悠被她看得不知怎麽生出點局促感來,見助理們端茶倒水什麽活兒都幹了,四下看看,只得把桌上的那份盒飯遞給她。
洛子衿面無表情地瞅了瞅盒飯裏的那個大大的鹵雞腿。
而後擡眼看了看拿着盒飯的人。
心裏掙紮半晌——
頗有些勉為其難地接了過來,心想道:好吧,看在你是程悠悠親手端來的份上。
小路總覺得她們倆之間相處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氣氛,好像周遭的其他人都成了擺設似的,氣場難以讓第三人融入。
所以她格外有眼力見地去旁邊跟另外幾個助理一塊兒紮堆吃盒飯去了,把這塊兒足夠大的空間都留給她們倆。
程悠悠看到洛子衿接過去了,又給她拆了一次性筷子,邊往她那兒遞,邊開口說道:
“今天我的戲就全都拍完了。”
洛子衿點了點頭,正想說自己知道——畢竟昨天她才幫程悠悠對過戲,對方劇本上的內容她還不至于這麽容易就忘,然而點頭點到一半,她覺出幾分不對味來。
手裏的筷子只是戳進了米飯裏,她臉上那丁點兒的笑意霎時間消失不見。
連帶着對手裏這份盒飯的待見都消弭無形。
黑色的眼睛裏情緒深不見底,只有那清悅的聲音裏還了無痕跡:“所以呢?”
她盯着程悠悠問道。
如果對方只是跟她說一聲之後先回家,完全不必在旁邊等這麽久,甚至只需要跟小路打個招呼再轉告她就行了。
這樣的鄭重其事,讓洛子衿從中品出點不同尋常的味道,就好像……好像要做一場認認真真的告別似的。
程悠悠張了張嘴,正想繼續說話的時候,洛子衿将手中的塑料飯盒往旁邊桌上一扔,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努了努力,讓面上維持住那平靜:
“你跟我過來一下。”
人多眼雜的,并不是适合說話的地方。
程悠悠見到她臉上半點情緒都透不出的面無表情,感覺自己其實并不是很想跟她過去?
有、有點方方的。
……
洛子衿随手推開了一間無人的更衣室,握着門把手,她用目光示意程悠悠進來。
然而那人卻在門外踟蹰不前,漂亮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上擡,語氣猶豫地看着她說道:
“其實我也沒什麽事情,就是跟你說一聲,畢竟以後我們——”
話還沒說完,她被毫無耐心的人伸手拉住手腕,扯進了門內,而後‘咔嚓’一聲響,門被洛子衿關上,甚至還落了鎖。
程悠悠的話頓住了——
因為她被洛子衿困在了門與人之間。
看着面前洛子衿湊得極近的臉龐,她後背貼在門上,甚至忍不住踮起腳,恨不得自己此刻身材苗條如一張薄紙,這樣才能重新跟對方隔開一定的安全距離。
洛子衿握着她纖細手腕的勁道半分沒收斂,甚至還有隐約加重力道的趨勢,讓程悠悠白皙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約突起。
正在這時,洛子衿面無表情地問道:
“畢竟以後我們又不會再聯系,你是想這麽說吧?”
明明語氣和表情都是平常那副不樂意搭理人時冷冰冰的樣子,但是程悠悠聽着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好似對方這都是隐藏在暴風雨前的寧靜。
見程悠悠沉默着沒有說話,似是默認一般,洛子衿慢慢地扯出個笑容。
因為離得近,身高優勢讓她得以做出居高臨下的姿态,她湊得越來越近,幾乎到了兩人鼻尖都要抵上的地步。
程悠悠後腦勺已經碰到了門板,注意到她這動作,卻還是忍不住用力往後仰。
發覺了她的躲避,洛子衿在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停了,低低地開口問道:
“……你又想躲我嗎?”
語氣輕得不可思議,甚至軟和得像是一片羽毛。
但這距離實在是太近了,近的她說話時吐露出的溫熱氣息都若有若無地落在程悠悠的唇畔,就像……
就像兩人其實輕輕吻過一樣。
那感覺是如此的恐怖,讓程悠悠忍不住想要甩開她的手,另一手按在她的肩上,想将兩人的距離再次隔開。
只有這樣,她那不斷升溫的大腦才能夠稍稍冷卻下來,才能夠讓她像個正常人那樣思考,而不是繳械投降,潰不成軍。
勉勉強強地靠着冰涼的門板找回力氣,程悠悠不知是不是被兩人這暧昧的姿态所蠱惑,腦海裏不斷地回放洛子衿的那句話。
你又想躲我嗎?
又……
程悠悠抿了抿唇,聲音微弱的響起,裏面的辯駁頗有些無力:“沒、沒有……”
只是第一次而已,才不是‘又’。
而且也不能算躲,只不過是讓她們倆各自回到應有的人生軌跡上而已。
抵在肩上的力道還是有一定存在感的,洛子衿斜着眼眸看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軟軟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是,就是以後如果你再回到鳳城,有時間的話,我們也可以再約出來見面——”
也許是洛子衿此時的心情不太好,程悠悠下意識地改了口,明明已經做好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準備,結果最後還是變成了普通朋友。
只有離得遠了,程悠悠心裏被攪亂的那譚水才能慢慢恢複平靜——
說着這話的她并不敢想象,洛子衿以後再像現在這樣子,時不時地、突如其來的進入到她的生活中,她還能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撲滅掉自己心底點燃的小火苗,真怕哪一天控制不好,燎完了整片草原。
她的話止于洛子衿嘲諷的嗤聲中。
程悠悠下意識地擡頭去看洛子衿的眼睛,果不其然,那雙黑色的眼睛裏攜着淺淺的譏諷。
略顯狹長的眼眸稍稍眯起,明明是好看地如同古詩詞裏所描摹的雙眼,偏偏将她此刻未出口的話展現得淋漓盡致。
“以後?”她只從程悠悠之前的話語裏捕捉了二字,好似在唇齒間細細咀嚼那樣,一點點地咬碎了,再不緊不慢地吐出來。
程悠悠的右手腕被她緊握了太久,血液都有些不通,時不時地輕輕掙着,這會兒手掌都有些微微發麻。
許是洛子衿那逼問一樣的語氣讓她有些接不上話了,她總是不太習慣對方這樣的咄咄逼人,所以只垂着眼眸,不再去看她,輕聲道:
“松松手,行嗎?”
洛子衿氣不打一處來,被她這樣輕描淡寫地就想與自己拉開距離的态度,然而餘光注意到自己指間捏着的皮膚都泛了白,終于還是不情不願地松開了。
只看到那雪白的腕子上,紅彤彤的幾根指印格外明顯。
也許是實在意識到自己這樣迫不及待要撇清關系的話有些傷人,也許是越解釋越亂讓程悠悠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總而言之,程悠悠在自己從進門開始就不斷加速的心跳聲裏,用截然相反的語氣,很慢很慢地提議道:
“就像現在這樣,不好嗎?”
洛子衿聽着她那仍然軟萌如奶糖的聲音,心底幾乎覺得不可思議。
這人怎麽能用這樣可愛的聲音,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就像是個毒-蘋-果,香甜只是表面的,實則暗藏着直要人命的劇-毒。
她慢慢地站直了身體,而後後退了些許距離。
也就是這麽點距離,好似讓更衣室裏其他地方的空氣終于找着了機會湧過來,終于讓被洛子衿氣息籠罩的人從那鋪天蓋地的包圍裏解脫出來。
程悠悠始終垂着眼睑,見她與自己離得更遠,不知為何,明明是正中下懷的事情,偏偏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洛子衿的動作也是對她剛才那番話的回應。
仿佛是在默許,同意了她的建議。
所以,幹脆利落地、潇灑地、放開了手。
程悠悠想,是了,洛子衿向來是這樣的,她從來不會去挽留別人,她也從來不稀罕去挽留誰,她那麽的優秀,高傲從不讓她向任何人低頭。
只要自己态度亮出來了,人家還執意要離開,她便不再說話了。
退回自己的界限內,從此依然是冷淡漠然的模樣,居高臨下,不再為之所動。
想完之後,程悠悠的心卻忽地慢慢沉了下去,像千斤墜一樣重,她匆匆地轉過身,去擰門把手,想從這個只有她們兩人的世界裏逃離出去。
這門是不管內部鎖沒鎖,掰動門把手都能開的那種,然而程悠悠使了使勁之後——
門把手一動不動。
不知為什麽,看着她的背影,洛子衿莫名想起來高三畢業回去填志願的那個下午,那是她這八年來最想回去的那個下午。
沒有人知道,那天的場景讓她後悔過很多次,如果自己那個時候能收收臭脾氣,不那麽固執,也許……她們後來不會是這樣。
眼前的這一幕仿佛是上天又一次重現了那時的場景。
只不過那個下午,是她先走開,而這一次,是程悠悠想走開。
瞧着她半天都沒擰開把手的樣子——
洛子衿對自己說,好吧,一輩子就這一次,只要自己開口挽留一次,如果程悠悠仍舊還是要走,那自己就放棄吧,當做這重逢後的一切努力都從未發生過。
那樣她也……再沒有什麽遺憾了吧?
她盯着程悠悠的背影,呼吸節奏變了幾變,許多的軟話到了喉間卻怎麽都出不來,洛子衿皺着眉頭,閉了閉眼,而後終于開口問道:
“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指的是在那個不太愉快的填志願的下午,她們倆在不歡而散之前的約定。
約好了,會在首都再見面。
可是話一出口,洛子衿眉頭擰得更緊了。
說好的……撿好聽的軟話說一句,将人留下來,結果出口了,卻變成了理直氣壯的質問。
洛子衿頭一回覺得自己這張嘴這麽不會說話。
程悠悠聽到她的問題,鼻尖一酸,跟門把手杠着的動作停了,最後頹然地松開手。
額頭抵在門上,冰涼的感覺只能給那小片皮膚降溫,卻無法讓熱脹的腦袋冷靜下來。
熱乎乎的感覺湧到了眼眶,讓程悠悠連近在咫尺的門板都看得模糊起來。
下午的回憶又一次漫上腦海,玻璃碎片一樣的記憶在腦海裏如花瓣般紛紛揚揚落下,紮得她痛不欲生。
她張了張嘴,喉間發堵,怎麽都沒法說出那句話。
在她身後——
洛子衿看她貼着門一動不動的樣子,堪堪再次往前邁回一步。
正想要去看看她此刻的模樣時,程悠悠察覺到她的動作,身上的封-印好似剎那間消失了,她擡手遮了遮眼睛,看着地板,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找過……的。”
那聲音低的像貓兒伸爪輕撓過逗貓棒一樣,如若不注意就會錯過它的動作。
洛子衿怔了一下。
她伸手搭上程悠悠的肩頭,掌心稍稍用了點力氣,想要将那人轉過來,程悠悠起初還不肯動,可是就算只看她擋住臉的動作,洛子衿也能知道——
程悠悠哭了。
于是原先因為她想要逃離的那些氣憤,霎時間通通消失。
唯有一顆心好似被人緊緊捏着,生疼得喘不過氣來。
洛子衿不再試圖讓人轉過來面對自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挨近了些許,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感覺到她身體些微的顫抖之後,又聽到她執着地、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我、找、過、的。”
說話的人咬着自己的下唇,好像想要讓自己把那些委屈都咽回去。
可是背後重新抱上來的溫度太過溫暖,讓她的理智再也堅持不住,忍不住地想要往外傾倒那些在心底深藏多年,不願再去觸碰的故事。
聽到她的話,洛子衿肯定地‘嗯’了一聲,原先那怎麽都出不了口的話此刻輕易地冒了出來:
“對不起。”
這是她遲到了八年的道歉。
清脆如山間清泉,悅耳如清晨微風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吐出了那三個字。
程悠悠以為自己幻聽了,睫毛眨了眨,想要回頭去看的時候,洛子衿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貼得那麽近: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找過我。”
她以為程悠悠生氣是因為高三畢業後填志願的那個下午發生的事情。
卻原來,心胸狹窄的人只有她洛子衿而已。
她突然不敢去想象,原先那個跟她不歡而散的人,後來想要再次去尋她的時候,一路上究竟是抱着怎麽樣小心翼翼的心情,試圖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想要跟她重歸于好的模樣,最後又因為什麽而離開。
可是她又那樣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天的故事,她想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兒了。
“別哭了。”洛子衿從來沒安慰過別人,也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別人,道完歉之後,只能試着放軟聲音,如此說道。
但這效果似乎并不太好。
程悠悠搖了搖頭,手背貼着眼睛蹭了蹭。
就在洛子衿心底生出些許手足無措的時候,程悠悠放下了一直擋着眼睛的手,看着門鎖,吸了吸鼻子,輕聲道:
“……怎麽辦啊?”
洛子衿不知道她問的是什麽,發出一聲疑惑:“嗯?”
心想只要你別哭了,怎麽辦都行。
程悠悠擡手去掰了掰面前紋絲不動的門把手,洩氣般地說道:
“鎖壞了。”
洛子衿:“……什麽?”
她突然不太跟得上這個節奏。
程悠悠重複了一遍,“鎖好像壞了。”想了想,她補充道,“而且我們都沒帶手機。”
之前接完電話去給劇組的人幫忙時,她身上的這套衣服沒兜,就又把手機托付給了小路。
毫無疑問,洛子衿也是個拍戲的時候身上不揣手機的人。
洛子衿:“……”
所以剛才給她留了那麽長的時間,醞釀着試圖道歉,不是因為程悠悠不想走,是因為鎖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