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9·神之子與人之子
風咆哮着,遙遙的巨喝山呼海嘯般而來。
整條街都在燃燒,膩香與濃煙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身旁不斷有人倒下,在野獸襲擊之前他們便一個個死了,還活着的人奄奄一息,在火光下痙攣,仿佛陷入巨大的痛苦。
恩奇都沒有放松手中的刀,哪怕四處已沒有一個活人,黑煙滾滾,角落裏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有野獸撲來,一爪子能揮掉半個腦袋。
他的身上全是傷口,整個人從血海裏爬出來般鮮血瀝瀝,不斷吸入的毒素從肺部開始蔓延,內髒像是要被絞碎了痛苦難忍,幾乎令他站立不穩。
他閉上眼靜靜站着喘息片刻,每一口氣都像是最後一口,喉管火辣辣地疼到肺部,突然,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一個男孩從黑暗的街角沖出來,手腳細得像是立刻就要斷了,變異獸長大巨口襲來,恩奇都勾住孩子的衣領,一刀揮開了野獸的身體,大量鮮血噴濺了他滿身滿臉,他來不及避開,身體晃了一下,立刻穩住了。
那孩子還沒從恐懼中回過神來似的,呆呆看着恩奇都。
“去躲起來。”恩奇都說,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出。
“我……”孩子吓得後退一步,立刻又上前揪住他的袖子不放,眼睛瞪得大大的,血絲步滿了眼球,眼淚奪眶而出,“不要……我不要,大家都死了……一直咳一直咳……就像是所有的血都咳了出來……然後他們都變黑了,都死了……”
他哽咽着幾乎發不出聲音,“你……你也會死嗎……就只剩我一個人活着嗎?”
恩奇都停了停,用那雙無論何時都平靜到極點、毫無波瀾的雙眼注視這個孩子。他的臉上沾着鮮血灰塵,白瓷般的肌膚上劃滿傷口,盡是黑斑,衣衫破破爛爛,血痕猙獰,又狼狽又可怖。
然後他慢慢笑了一下,宛如一朵昙花于月色下綻放,轉瞬即逝。
“活着是很好的事情,”他像是第一次學會說話般,生澀緩慢地道,“我以前……覺得生存與死亡都是同樣,別人向我扔糖果、面包……給我一個擁抱,親吻我……送我花。”
他聽見了人們的歡鬧,也聽見了人們的哭嚎。
“我并沒有做什麽,但他們依然給予我善意。”
他将男孩藏進屋內,摸了摸他的頭頂,竟然像個真正的人類似的微笑了。
“活下去吧,活着是很好的事情。”
他阖上門,繼續前行。
附近唯一晃動的生物只剩下那只巨大的白狼,在一片鮮豔的火色和寧靜的黑暗中,它是如此顯眼龐大,仿如一座移動的肉山,長着三個腦袋,其中一個畸形地縮在腐肉中,人類在它魁梧的身下顯得渺小而不堪一擊,恩奇都的長刀與它的身形相比簡直是跟繡花針。
巨狼嘴裏嚼着什麽,鮮血混着涎水流下來,肉塊和骨頭被輕易地囫囵吞下,鼻子裏噴着氣,像是在找着什麽般焦躁狂暴,前爪不斷刨着地面,只要找到獵物,哪怕是屍體也混合着磚塊一口吞下。不斷有人在它口中發出最後一聲尖叫,像一根柔軟的火柴被嚼碎了咽下。
“嗷……!嗷!!”它嘯出長長的狼嚎,昭示敵人自己的所在。
恩奇都換了一把武器,長刀已經經不起下一擊劈砍,他在廢墟裏撿了一把小刀,很鋒利。
他想繼續向前走,然而身體在此時感到一陣巨痛,險些立刻摔倒在地,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衣服,和血肉黏在一起,他開始猛烈的咳起來,不斷地、血塊和開始溶解的內髒落在他掌心裏,他的手掌一片片地泛着黑色,眼前陣陣眩暈,耳朵裏有什麽熱熱的東西流了出來,他去摸,摸了滿手的血。
“你快要死了。”
他聽見身後有人在說話,那種又明亮又嚣張、足以将整個黑暗點亮的極其自我的語氣。
“既然都要死了,不如放棄,怎麽樣,至少死前還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吉爾伽美什站在他身側,衣衫整潔,皮鞋幹淨,一塵不染。
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說道,沒有嘲笑和譏諷,只是普通地告訴他一個衆人皆知簡單無比事實。
或許在他看來,這是他難得的大發善心。自我中心的暴君竟然不抱任何惡意地勸告別人。
但恩奇都竟然有些想要笑出來。
能在最後見到你,真好啊。他這樣想着,又嘔出一口血,整個人蜷縮在地上發抖。
吉爾伽美什靜靜看着狂躁的白色巨狼,那野獸在瘋狂地嚎叫,發出難以置信的尖嘯聲,用龐大的身軀撞擊建築,引起遮天的灰塵和震地的狂動。
“你是在做徒勞無功的掙紮。”吉爾伽美什說,神色平靜,“天極已經不能忍受狹間了……一個自建立以來,依靠剔除少數派而穩固權力的政府,沒有辦法容忍眼皮底下有着八百萬的異類。”
世界僅僅只有五十天便要毀滅了,何不在毀滅之前,先行處理掉礙眼了幾百年的殘渣?
吉爾伽美什仿佛沒有看見恩奇都的痛苦,只自己敘述着。
“你現在去殺了那東西,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天極放出了瘟疫……不,那甚至不能叫做瘟疫,僅僅只是一種對于邊越和天極而言早已戰勝的病毒。”
這個星球的公民們自出生時,便會不斷注射疫苗抵抗病毒,然而狹間,這與世隔絕太久的孤島,一種單純的、百年前便被消滅的病毒足以在三天內滅絕大部分活人。
剩下的被趕來的原公民,則會被變異獸們殺死。
“你看,哪怕現在你殺了所有的變異獸,狹間依然逃不過滅亡——在世界毀滅之前,這裏會先從世界上消失。”他将目光移向恩奇都,“所有人都将迎來死亡,包括大部分的邊越人,能活下來的只有300萬天極公民。”
恩奇都痛苦的喘息着,血塊哽住了他的喉嚨。
“你還能夠活上十幾分鐘,為什麽不在人生的最後安靜地、回望自己的一生而迎來終結?掙紮會令你痛苦,反抗會令你絕望。”
而恩奇都已經說不出話來。
于是吉爾伽美什移開視線。
這個男人快要死了,他在心裏想,同時感到心髒在緩緩下墜,如同系着千斤重的石頭。這之後,世界上便不會再有這個男人了,他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就像是先前數十次的散步,他們停留在某個安靜地、暗暗地夜裏,暢快地交談那般。在這個充滿了硝煙、火光、屍體的臭味與漫無邊境布着死亡的地獄,吉爾伽美什突然來了談性。
他必須說些什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麽。
他說,他到狹間,也算是勉強找到了些樂趣。哪怕狹間毀滅,在他離開這個星球後,偶爾也會想起。
他說,他猜到為什麽自己的防護罩失效,天極有人想要謀殺他,取代他至高無上的地位。
他說,那人隔絕他,徹底封閉狹間,命令木筆的殺手和鶴望蘭的管理者監視他,向恩奇都發布暗殺任務失敗後,放出巨大的變異獸,想要趁他失去防護罩和大部分武器将他徹底殺死在這裏。
他說,這只白狼是天極幾年前制造的玩具,原本放在鬥獸場裏,皮毛極厚,連光束槍也難以穿刺,在擁有龐大身軀的同時非常靈活,攻擊力能和恩奇都相比。
他說,他會在回到天極,并将那人處以極刑。那種大逆不道的罪人必須死得悲慘。
他說,他覺得悲鳴獸的骨頭并不難看……
然後他看見恩奇都站了起來。
那個男人——渾身上下滿是鮮血,黑色的斑紋幾乎覆蓋了整個身軀,大大小小的傷口随着病毒的擴散而潰爛,他甚至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地直起身,下一秒就要倒下去般。
但他最後并沒有倒下,并且站得筆直,拿着那把小刀,像是千軍萬馬也無法抵擋他的一擊。
他問吉爾伽美什:“那只巨狼會攻擊你麽?”
吉爾伽美什感到荒謬,幾乎要被他激怒了。
“你在做什麽!”
他看見恩奇都的耳朵流下的血跡蜿蜒至鎖骨內,衣領已經完全被凝結的血塊浸透,那張不似人類的美麗的臉龐安靜地注視他。
而他在有生以來頭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憤怒。
“你已經快要死了!”他怒喝,憤怒在血管裏沸騰,“你就應該等死,那種畜生要做什麽與你何幹!哪怕它要攻擊,你難不成還想要保護我?就憑你?!”
你為什麽不安靜等死!
他幾乎真的快要質問出來了,而恩奇都看着他,像是聽見了他心底的诘問,回答他。
“因為我還沒有放棄…我想要救他們。我想要救你。”
吉爾伽美什險些為他的不自量力而譏諷嘲笑!
恩奇都注視他的目光近乎溫柔。
“你比我活下去更有意義。”他輕聲說,病毒的腐蝕已經侵入到氣管,他感到難以呼吸,“所以,我想要保護你。”
是啊,恩奇都想,吉爾伽美什的生命比恩奇都的重要多了。
這種重要并非人世的地位或權利,而是生命的質量。
狹間是不可以有同理心的——同理心會是殺死人的毒藥。恩奇都和所有的狹間住民一樣,為了自己不被同理心殺死,而先殺了自己的同理心。
然而吉爾伽美什不同,在他身上似乎有着另一個法則,他就像是生活在雲端的暴君,距離太過遙遠,行為時常殘酷,但他知道什麽是正确,什麽是常理,他眼見的世界廣闊無垠,行為方式與狹間任何一個人都不同。他的同理心并非沒有,他的溫柔也并非沒有,他只是僅僅為其認可的人施與。
與吉爾伽美什相處的日子,與他交談、了解這個星球的一切……通過感知吉爾伽美什而感知人類應有的所有情感……
他死去的心仿佛活過來了般,被注入了靈魂。
他看着吉爾伽美什——這男人渾身的色澤實在過于奪人眼球,見着他就像是見着巨大的烈日在眼前肆意燃燒,一旦靠近恐怕會連骨灰都剩不下來。
可是,真是漂亮啊,就像當年他在死去的姐妹眼中見着的,半落的金色太陽。
“我願意用我的命來換你。”他說,沖他微微笑了笑。
吉爾伽美什不可置信,有什麽——有什麽完全超出他的掌控的東西在胸膛裏翻湧——
他感到憤怒——
憑什麽……他恩奇都憑什麽!
整個星球、整個世界……所有的人都在祈求他吉爾伽美什的垂憐,求他能向他們望去一瞥!
恩奇都不過是一具血肉之軀,他吉爾伽美什才是人造的神!區區一介人類怎麽敢來保護他!
他竟然将吉爾伽美什放在與他平等的位置!
吉爾伽美什怒不可遏。
然後他愣在原地。
恩奇都輕輕抓住他的肩膀,親吻了他一下。
“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吻,”他說,“現在我把它轉給你。”
那個吻、沙姆特的擁抱、被贈予的花束……這一切令恩奇都成為了人。
而眼前的吉爾伽美什就是曾經的恩奇都。
所有人将他視作神明,高高在上,孑然一身。
“我沒有辦法将你變成人,”恩奇都說,“但你現在已經擁有一個親吻了……你會慢慢擁有更多的東西。”
他放開他,在離去前最後笑了一下。
那張白色的臉龐布滿了醜陋的黑紋和鮮血,只有那笑容,确确實實充滿了溫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