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3·風的聲音
深更半夜是賭場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時候,目前奇爾茲附近挂在門口的紫玉蘭被全部取下,所在地靠老客戶們口口相傳。賭場的覺悟沒這麽高,況且也隐瞞不了,呼喝推盞群毆剁手,吵得不行。狹間的賭場跟從前吉爾伽美什在天極和其他星球見過的不同,那裏的高高穹頂金碧輝煌,連打手都身着西裝,狹間的則烏煙瘴氣,髒兮兮臭烘烘的乞丐往來,輸到賣兒賣女的多了去了,轉手被兒女賣的也不少。
他們本來準備去賭場,但吉爾伽美什有潔癖,又很挑剔,一副貴族老爺做派,不是新鮮的食物不吃,不是才洗的衣服不穿,常常活動的範圍內自動清掃機器必須打掃幹淨無休待命,哪怕和恩奇都在泥地上打架,打完了都要回去把皮鞋擦得锃亮,賭場那種又髒又吵的地方他絕不會踏足。
于是恩奇都想了想,與他一同前往鶴望蘭區的管轄所。
從前吉爾伽美什獨自喜歡在夜晚散步,但他現在覺得有恩奇都與他一同,也不算壞事。
“為什麽要到管轄所去?”吉爾伽美什回想當初那一堆堆屍體标本,覺得真是醜得玷污他的審美。
“我想看看前前任的302號管理者有沒有留下基因治療藥物——可能性很小。”
“你不是打算去木筆麽,既然可能性小,還往那裏去做什麽。”
恩奇都停了一下腳步,用一種奇異的、吉爾伽美什從未見過的神情靜靜注視着他。
“或許是……我想要将我記憶裏最早的……我出生的地方分享給你?”他很快回到了慣常的疏離又平靜的面孔,“我不知道,我不擅長分析情感。”
吉爾伽美什“哦?”了一聲,對恩奇都時不時來這麽一句會心一擊已經免疫,不會像毛頭小子那樣反應強烈。
他覺得自己心跳很平穩,在心裏誇了自己一句,維持住淡定的表面。
“所以,你在鶴望蘭的管轄所出生?你是當時管理者的孩子?”
“孩子……應該不算?”他想了想,道,“我們是當時被他同一批制造出來的。”
事情大約要追溯到很多年前,恩奇都是個萬事不上心的性格,他能知道這麽多,除了自己過好的記憶以外,還有兒時從各人閑談中拼湊出的碎片。
各區的管理者是被剝奪了公民權,但又不甘願淪為被放逐者的公民,他們打點關系權勢,費勁心力讓自己成為一區的管理者。
當時鶴望蘭區的管理者從前是名生物研究員,正在幫一對夫妻進行胚胎基因編輯,結果成品出了岔子,孩子的細胞分裂速度過快,是個失敗品。他一想彌補這個過失,醉心事業,投票時馬馬虎虎選了幾次,結果失敗品連同他本人一起被扔到了狹間。
那孩子後來不知所蹤,因為管理者上任時只有他一人。他對一時失手造成自己人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失敗品耿耿于懷,開始進行一次大批量的人造胎兒試驗。
那時候的狹間很亂,各區管理者掌握了最高的武力,是貨真價實的掌權者,沒人敢違逆他們。人體拼接、基因編輯、動物混雜性的研究、為了取樂而進行的村莊滅絕、宗教供奉的大型人牲祭祀……在當時過于常見,人口大量而異常的增加或者減少根本不會讓人側目。
恩奇都就是在當時的背景下出生的。他沒有父母,管理者用一對男女的精/子卵/子,按照曾經失敗品的模板進行面部長相調整、基因憑借、序列重組,批量制造了幾十個成品。前十來個他尚且用心,越到後面越是随意,最後創造恩奇都時,已經索然無味,草草了事。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類,至少他無法創造——那是接近于神的領域。
這些孩子被他放出去自生自滅,他開始着手進行各式奇美拉的拼合。
如果只是這樣,那麽這群孩子只會因為一模一樣的長相、迥然不同的性格而遭到一些異樣眼光,他們會和狹間成千上萬的孩童一樣,自己去掙自己的命。
但有一天,管理者突然之間想要看看被放出去的孩子們成長成了什麽模樣。
“當時同一批制造的人大部分都死了,”恩奇都的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平靜地回憶,“我們生來時或多或少都有缺陷,有的容易狂躁,有的力量不夠,年紀太小,攻擊性卻強,又是冬天,他來找我們時,只剩下十一個人了。”
十一個人被他聚集起來,和合成獸一起放在狹小的籠子裏。他将那籠子推到鶴望蘭區的中心街,廣播命令所有人來觀看。
人群發出歡呼,一張張臉辨認不出身份,有的熱血沸騰,有的強迫自己興奮,有的不敢看也不敢移開視線,有的揮舞拳頭狂笑。所有的聲音沖上雲霄,像一場狂歡。
那時恩奇都長得比車輪高一點,剛學會用刀。
合成獸有六只,他們每殺掉一只,另一只又會被放進來。屍體堆積在狹小的籠子裏,逐漸連轉身都困難。最危險的時候,兩個人在前面擋住兇獸,其他人在後面分屍扔出籠中。
戰鬥從清晨持續到黃昏,他的兄弟姐妹們被撕斷了手腳腰肢,最後一只合成獸也被砍掉了腦袋。滿地鮮血屍體中,只有恩奇都站立着。
他靜靜地喘息。
真是吵啊。那時他的大腦輕微眩暈着,眼前一陣陣發黑,太陽變成白色的光暈斷斷續續閃着,和指間的碎肉一樣令人不适。他突然回想起剛出生時,所有的批量制造品躺在實驗室的保溫箱中,耳邊只有兄弟姐妹們的心跳的寧靜,空蕩的房間仿佛有風在唱歌。
而現在,所有的聲音占據了他的大腦,人們狂歡,人群中似乎夾雜着哭聲。
他聽不清。
管理者很滿意,自得充斥了他的每一根皺紋,仿佛很高興用這種方式炫耀他對轄區的掌控力、他的權威、他的武力。他打開籠子,用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誇贊他。
很好,我的孩子,你天生就是一把好兵器,他說,你是唯一活下來的,只有活下來的才是恩奇都。
恩奇都了解他的意思。
在管轄所中,所有的男孩都叫恩奇都,所有的女孩都叫沙姆特。
他現在是唯一的恩奇都了。
歡呼和哭聲更大了,他回過頭,看到兄弟姐妹們的零散屍體,最靠近他的是個女孩子,眼睛裏映着黃昏,金色的太陽在她的眼瞳中半落。她倒在籠子裏,像泥濘中開出了花。
管理者也發現了夾雜的哭聲,不滿這樣喜慶的時刻有人掃興,想要命令光束機器們找出那個聲音——他的命令尚未發出,頭便掉在地上了。
歡呼聲還在繼續,過了一會才滞後地停下。
整條街道安靜宛如死寂。
“呼……”
恩奇都收回小刀,側着頭原地站了一會。
他終于聽見了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