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月夜螢火
第96章 月夜螢火
又過了兩日,下了快有一個月纏纏綿綿的雨水終于停了,放晴的第一日,太監洪全在景州最熱鬧的街市口,被以矯诏為名當衆處斬。
外頭的流言蜚語自不會就此平息,種種謠言更甚嚣塵上,蕭莨都不再理會,重新整頓軍務,定于十日後親自領兵往贛州去。
因這一場連日大雨,大江水位線暴漲,吳州這邊僥幸只有幾處小的決口,善後處置得妥當,并未生出什麽亂子來。聰王治下的歙、荊、贛、湘四周卻是傷亡損失慘重,數百村莊城鎮被洪水沖垮,災民遍野、疫疾頻發、民亂橫生。
自雨停之後,蕭莨便下令各路兵馬,進軍同時沿途收攏逃難來的流民,有病的就地圈一快治病,沒病的遷往北邊各州,開墾荒田、建城鋪路,一時間這幾州無數百姓北上,無論受災的沒受災的,去了北邊至少還能有條活路。
景州行宮。
再過兩日就要重新啓程往贛州去,蕭莨的心思全放在行軍作戰安排上,一大早就去了外殿召見部下,祝雁停則忙着吩咐下人收拾行李,大小瑣事俱都親力親為。
珩兒過來正殿這邊,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地與祝雁停道:“爹爹、爹爹,珩兒昨夜看到一種會發光的蟲子,好漂亮!”
祝雁停正在幫蕭莨收拾随身之物,随口說道:“是螢火蟲麽?”
“螢火蟲是什麽?”小孩好奇問他。
“螢火蟲就是會發光的蟲子。”祝雁停笑着捏兒子的臉。
“噢,那爹爹,我想要那個蟲子,我昨夜自己捉了,沒捉到。”
祝雁停好笑道:“行,夜裏爹爹幫你捉。”
珩兒歡呼一聲,埋頭在祝雁停膝蓋上用力蹭了蹭,這孩子從小就這樣,高興了就用這招撒嬌,以前是對蕭莨,現在對祝雁停也是如此。
祝雁停笑着将小孩摟進懷裏。
晚膳之時,祝雁停的面前多了碗長壽面,他愣了一瞬,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心頭微動,下意識地看向蕭莨,卻聽珩兒驕傲挺起胸膛,高興與他道:“珩兒叫人準備的,爹爹生辰也要吃長壽面!”
蕭莨瞥了那面一眼,面上沒什麽表情,祝雁停頓時有些讪然,問珩兒:“你怎知道是今日?”
“我問嬷嬷,嬷嬷告訴我的!”珩兒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求表揚。
祝雁停笑了笑,摸摸他的頭:“好孩子。”
珩兒還想說什麽,蕭莨低咳一聲,提醒他:“食不言。”
小孩果斷閉了嘴,再不敢說了。
用完晚膳,蕭莨坐去案前批閱奏疏,珩兒黏着祝雁停跟他說話,從懷裏摸出個紅雞蛋,遞給祝雁停,害羞道:“送給爹爹。”
祝雁停接過看了看,上頭還畫了張笑臉,與之前自己托蕭榮給他的一樣,頓時樂不可支:“珩兒還叫人煮了紅雞蛋啊?就這一個麽?你自己沒有?”
“有的。”小孩點點頭,又從懷裏摸出一個。
這孩子也不知怎麽藏的,祝雁停憋着笑,又問:“你父親沒有麽?”
“有!”小孩再從懷裏摸出一個,高興道,“珩兒叫人煮了三個!”
祝雁停哈哈笑:“好,你乖,你自己送去給父親,跟他說一會兒我們出門去園子裏捉螢火蟲,問他去不去。”
小孩聽話應下,蹦蹦跳跳去了蕭莨身邊,将紅雞蛋舉到他面前:“父親,這是爹爹生辰的紅雞蛋,你吃麽?”
蕭莨沒有接,淡聲問他:“哪來的?”
“珩兒叫人煮的!煮了三個!”小孩依舊舉着手,明亮的眼珠子瞅着蕭莨。
蕭莨略一猶豫,終于将雞蛋接過去,握在手心裏,盯着上頭畫的笑臉看了片刻,将之擱到了桌案上。
小孩見他收了,十分高興:“父親,我和爹爹要去園子裏捉會發光的蟲子,你去麽?”
“……不去,你們去吧。”
“噢,那珩兒和爹爹去咯。”
祝雁停牽着珩兒出門去,聽着父子倆的說笑聲漸遠,蕭莨的目光又落至那個笑着的紅雞蛋上,頓了片刻,垂下眼。
月上枝頭,臨水的樹林間果真有螢火蟲在漫天紛飛,如星光閃耀。
珩兒瞪大眼睛,欣喜不已:“好漂亮哇!”
祝雁停怔怔看着,憶起從前,一時感慨萬千。
當年他的那些小心思,也不知蕭莨還記得多少。
珩兒已經松開他的手,跑進林子裏,又蹦又跳地追逐着那些螢火蟲,大嘴巴那只蠢鳥也跟了來湊熱鬧,撲騰着翅膀追着蟲子亂飛,嘎嘎直叫。
珩兒樂得咯咯笑不停,祝雁停叫人拿來捕蟲網,動手幫兒子捉蟲子。
捉到的螢火蟲盡數放進竹筒裏,再蓋上塞子,珩兒過一會兒便小心翼翼地将之打開看一眼,數裏面的只數,像看什麽稀世珍寶一樣。
“爹爹、爹爹!這裏頭有十二只!珩兒好喜歡!”
“嗯。”祝雁停一笑,又拿了另一支竹筒,繼續捉蟲子。
夜色更沉時,父子二人還在林中玩耍,珩兒這小孩興奮過了頭,仿佛不知疲憊,祝雁停卻是累得夠嗆,在林中的石凳上坐下,一手撐着頭,盯着兒子追着鳥和蟲玩兒。
到後頭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也沒睡多久,或許只是打了個盹的工夫,又被珩兒的笑聲吵醒,再擡眼時,林中已然多了個人。
蕭莨單手扶着珩兒坐在自己一側肩膀上,小孩終于伸手就能碰到那些螢火蟲,更是眉開眼笑玩瘋了,蕭莨的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兒子,神情比別的時候柔和許多。
祝雁停怔然望着他們,那一瞬間心中最軟的一塊都似被觸動了。
待到珩兒終于親手捉到了只蟲子,才舍得從蕭莨身上下來,轉身見祝雁停已經睜開眼,高興跑過來,舉起手裏的螢火蟲給他看:“爹爹、爹爹!珩兒自己捉到的!”
“珩兒好厲害。”祝雁停笑着誇他。
珩兒小心翼翼地打開他的竹筒,将自己捉的蟲子也放進去,和祝雁停先前給他捉的一起。
蕭莨走過來,淡聲吩咐伺候珩兒的嬷嬷:“很晚了,帶世子回去歇息吧。”
小孩仰頭看着蕭莨:“現在就要回去嗎?”
“你不困嗎?”蕭莨反問他。
小孩揉了揉眼睛,确實已有些困了,于是不再耍賴,乖乖跟父親爹爹道別,抱着竹筒跟着嬷嬷走了。
祝雁停站起身,蕭莨已轉身往回走,他拿起另一支竹筒,也趕緊跟上去。
倆人一路無話回寝殿去,進了門,蕭莨去浴房沐浴,祝雁停跟過去,幫他脫衣裳,待蕭莨下水後,他又主動跪坐在浴池邊,幫他擦背。
見蕭莨趴靠着浴池壁,已閉起了眼,祝雁停小聲問他:“先頭不是說不去麽?後頭怎又想着去了?”
蕭莨沒出聲,祝雁停笑了笑:“表哥也是口是心非之人,不過難怪珩兒最喜歡的還是你,我可沒力氣讓他坐我肩上捉蟲子。”
蕭莨終于睜開眼,觑向他:“不然呢?喜歡你這個不要他的所謂爹爹?”
這話雖有帶着刺,倒是聽不出什麽火藥味,祝雁停一嘆:“嗯,你說得對。”
蕭莨不接腔,祝雁停又道:“不過珩兒是個小傻子,不懂這些,你看他還惦記着我的生辰,記得叫人給我這個沒用的爹爹煮長壽面和紅雞蛋,多好的孩子啊。”
“他的氣性也沒你大,不高興的事情過個幾天哄哄他就又忘了,這點倒是不像你。”
“他這樣的個性還挺好,傻人有傻福,心大一些日後哪怕遇上不順心的事情,也不至一直耿耿于懷,折磨自己。”
見蕭莨皺起眉,似不高興,祝雁停又笑着哄他:“我沒有說你不好,你別這麽小氣嘛……”
蕭莨重新閉了眼,再不理他。
祝雁停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話:“其實我好幾年沒過過生辰了,也沒什麽意思,現在想想我真正的生辰應當也不是這一天。”
“不過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次生辰,是懷着珩兒那年,你親手給我刻了竹雕,還為我養了一院子的螢火蟲,……你還記得麽?”
“……前些日子你不在京裏,我還悄悄去那個院子裏看了看,那裏每天都有人打掃,他們說是你吩咐的,你有心了。”
“你去了西北的那幾年,每一年的今天,我都會去國公府的那片竹林裏坐一坐,我其實很後悔,當初沒有跟你一起走,真的。”
察覺到蕭莨脊背僵硬 了一瞬,祝雁停手上的動作更溫柔了些,手指輕撫了撫他的肩胛骨,又說下去:“那幾年我過得一點不快活,當初你說的話一句句話都應了驗,全都是我的報應,是我自己太蠢了,分不清好壞,也分不清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麽,那幾年我幾乎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想珩兒。”
“我其實想過給你寫信,你剛走的那年,珩兒周歲,我打了那把長命鎖叫人送去西北,當時我就想寫信給你,我想告訴你我很想你,可我寫了幾句,又怕你看到了會更怨我,不敢再往下寫。”
“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我确實萬念俱灰,我不肯跟你留給我的人走,是以為你已經不在意我的死活了,活着沒有任何意義,才想要去死,是我錯了。”
“後來看到柳如許出現在軍營裏,我其實特別怕,他那麽好,而我這麽壞,甚至一無是處,哪裏都比不上他,我怕你會對他動心,我怕你會有別人,那會比死還讓我難受。”
祝雁停絮絮叨叨地說完,又繼續給蕭莨擦背。安靜片刻,蕭莨平靜問他:“你幾時學的這麽啰嗦?”
祝雁停低笑:“表哥多包涵,我如今也就只能跟你說說心裏話,不然跟珩兒說麽?那傻小子又聽不懂。”
蕭莨忽地攥住他手腕,将他拖入了浴池中。
祝雁停被壓在池壁上,嘴唇一痛,嘴裏很快嘗到了略帶血腥的味道,再是蕭莨灼熱的舌擠進來。
祝雁停擡手摟住他的脖子,熱切地回應他。
後半夜,外頭似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祝雁停被雨水聲吵醒,他其實也只睡了一會兒,渾身還黏膩着難受,蕭莨就在他身側,依舊是趴睡着。
祝雁停看他一陣,小心翼翼地貼過去,摟住蕭莨,親了親他汗濕的頭發。
蕭莨被熱醒,不耐煩地轉過頭,啞着嗓子低呵:“離我遠些。”
祝雁停不肯,反貼着他蹭了蹭,軟聲道:“表哥你怎麽這樣啊,睡完了就變臉,我身上還難受着呢,你讓我抱一抱都不行麽?”
蕭莨皺眉,祝雁停便貼上去親他蹙起的眉頭,又被蕭莨按着肩膀推開:“你給我安分點,不想睡覺就滾。”
“你就只會說這句……”祝雁停小聲嘟哝,眼珠子一轉,似想起什麽,起身下了床。
他未着寸縷,赤着腳踩在地上,走去桌邊。
蕭莨側過眼,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隐有黯光浮動。
祝雁停拿起回來時随手擱在桌上的竹筒,走回床邊,将紗帳拉下,盤腿坐上床,眼見着蕭莨的眉頭又要擰起,趕緊與他道:“是螢火蟲,我好不容易捉來的,給你看看啊。”
他拔開竹筒塞子,十數只螢火蟲倏然飛出,在紗帳之內飛舞,發出螢螢亮光。
蕭莨斂了心神,安靜看了片刻,不期然地回憶起當年在山廟的那個深夜,祝雁停第一次為他捉螢火蟲,那也是他第一次無法逃避地意識到,他對祝雁停動了心。
心頭原本的那一點火熱心思驟然淡了許多,半晌,他閉了閉眼,問:“好玩麽?”
“珩兒喜歡這個,”祝雁停仰頭看着那些螢火蟲,輕聲喃喃,“我也喜歡,你呢,你喜歡麽?”
蕭莨沒出聲,祝雁停笑了一下:“表哥以前還是挺喜歡的吧?”
“……睡覺吧。”蕭莨淡道。
祝雁停回頭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麽,将紗帳拉開一些,讓那些螢火蟲飛出去,趴下 身,輕拍了拍蕭莨的腰:“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蕭莨被他這麽一鬧騰,一時也再睡不着,閉着眼睛眉心微蹙着,似不大舒服,祝雁停見狀輕聲問他:“頭又疼了?”
蕭莨不答,祝雁停坐起身,靠着床頭,側身過去幫他揉按。
蕭莨這頭疼的毛病已經比從前好了許多,夜裏都甚少再犯,只偶爾會有不适,通常祝雁停幫他揉按一會兒就能好,連禦醫都不需要請。
按了一陣,祝雁停覺得這姿勢別扭,手酸疼得厲害,又往蕭莨身旁靠了一些,幹脆抱着他,讓他枕到自己腿上。
祝雁停低下頭去,披散下的長發發尾落到蕭莨臉上,讓蕭莨又不由皺眉,睜開了眼。
祝雁停放大的臉就在眼前,黑暗中看不大真切,只那雙眼睛格外明亮。
蕭莨不出聲地望着他,祝雁停柔聲問道:“還難受麽?”
蕭莨淡淡“嗯”了一聲,繼續閉了眼。
也不知是說還難受着,還是說已經沒事了。
祝雁停也懶得猜,接着幫他揉按便是。
小半個時辰後,蕭莨的呼吸逐漸平穩,祝雁停再次低了頭,不錯眼地看他半晌,在他眉心印上一個輕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