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自甘下賤
第75章 自甘下賤
進入八月後,有一日祝雁停忽然發現屋門外看守他的兵丁換了一撥人,他屋裏還多了兩個啞着的,但手腳麻利、老實聽話的下人。
先前他腿傷着行動不便,伺候他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厮,偶爾還能陪他說說話,如今那小厮也不見了,這屋子裏是愈發安靜了。
他問那兩個下人先前那些人去了哪裏,對方只是搖頭,既不會說話更不會寫字,問多了便跪地給他磕頭求饒。
祝雁停一聲嘆息,只能算了。
不說他大抵也猜得出,蕭莨不再允許任何人在他身邊長待,防着他将人拉攏,或許還有別的心思,他只做不知就是了。
申時末。
珩兒從校場回來,一路走一路叽叽咕咕地與蕭蒙的兒子蕭玒說話,蕭玒比他略大兩歲,他倆如今每日都在一起念書練武。
自從換了老師,珩兒的課業便日益繁重起來,他其實還差一點才滿四周歲,但蕭莨對他的要求頗為嚴苛,每日清早跟着翰林院來的老師念書,午睡起來後去校場學武、學騎馬,一直到日暮。辛苦是真的辛苦,但珩兒這小孩好勝心強,還有個大兩歲的哥哥在旁作比較,從來都不肯喊累。
珩兒正說着一會兒用晚膳時,要将剛在校場外頭撿到的漂亮小石頭送給祖母,讨她老人家歡心,忽地收住腳步,與不遠處長廊上的一只黑貓對上眼,愣了住。
蕭玒不解問他:“珩兒你在看什麽?”
小孩豎起手指到嘴邊:“噓。”
他壓低聲音,示意蕭玒看:“那有只黑貓貓。”
不待蕭玒反應,珩兒已輕手輕腳走上前去,那不知打哪裏來的野貓竟也不跑,就趴在牆根那裏,瞪着琉璃眼珠子望着他。
珩兒在野貓身前蹲下,嘴裏發出驚嘆:“你長的好漂亮哇。”
蕭玒也跟過來,珩兒拉着他讓他看:“這只貓貓的眼睛,跟我撿到的小石頭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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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想去摸,被蕭玒捉住手,大兩歲的兄長少年老成地提醒他:“野貓好髒的,不能亂摸。”
“噢。”珩兒乖乖收了手,取出懷裏的小石頭擱在黑貓的腦袋邊,與它的眼珠子做對比,看得直樂。
那貓卻忽地站起身,張嘴從他手裏将石頭叼走,轉身就跑。
小孩愣了一愣,回神時嘴裏喊着“貓貓把小石頭還給我”,起身就追了上去。
那野貓溜得飛快,珩兒卻也是個能跑的,身後的蕭玒和一衆下人都追不上他,他就這麽跟着那只貓,跑到了府中最西側的偏院門口,眼睜睜地看着貓溜了進去。
珩兒站在院門外,猶豫着沒有進去,嘴巴已噘得老高,他知道這裏關着那個人,可他不想再見他。
祝雁停驚訝看着出現在屋中的野貓,待到那小東西吐出嘴裏的石頭,又在地上打了個滾,他才反應過來,幾個月前他剛來這裏時,順手将不想吃的食物放在了榻邊的窗臺上,被這小貓給吃了,後頭便再沒見過它,沒想到今日這貓卻又出現了,還送了顆小石頭給他。
祝雁停撐着拐杖走上前去,親手将那小石頭拾起,嘴角難得有了一絲笑意:“多謝。”
小貓哧溜一下跑了。
“小石頭是我的,你把它還給我。”
聽到聲音,祝雁停猛地轉身望向門邊,激動之下差點連手中拐杖都給扔了。
珩兒氣呼呼地捏着手站在門邊,瞪着他:“小石頭還給我。”
“珩兒你怎麽來了?”祝雁停有些喜出望外,高興過後又免不得擔憂,“你不怕你父親知道了再說你麽?外頭的人怎麽放你進來的?”
“我是世子,我說的話他們都得聽,”珩兒哼道,“父親不會說我的,我不要你了,我只是來要回我的小石頭。”
聽到那句“不要你”,祝雁停先是一愣,撐着拐杖艱難走上前去,珩兒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沒有走,祝雁停在他面前席地坐下,隔着門檻與他平視:“珩兒,……不要我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要了,反正你也不要我,你不喜歡我。”小孩氣紅了眼。
“我喜歡你啊,爹爹最喜歡珩兒了,爹爹怎麽可能不喜歡你……”祝雁停有些慌,努力與他解釋。
“父親說的,你一點不喜歡我,你是大壞人,我不要你,你把小石頭還我!”
祝雁停怔了怔,心下酸澀,沉默一陣,将那小石頭遞到了孩子的手掌中,低聲喃喃:“珩兒,爹爹沒有不喜歡你,你是爹爹生的,爹爹怎麽可能不喜歡你,爹爹以前做錯了,以後會加倍對珩兒好的。”
小孩将信将疑,不想理他,但還是沒走,離得近了,祝雁停才好細細打量他,他的孩子似乎比前些日子要黑瘦了一些,大概是日日念書練武太辛苦了。
一眨眼,他的珩兒,如今都是王世子了。
從前他一門心思想要為他的孩子掙得一個王位,如今卻是蕭莨做到了,不只是王位,日後這個孩子或許還能與他父親一樣,走向更高的地方。
他到底,比不上蕭莨,無論是在哪方面,都比不上。
憋了半天,珩兒還是沒忍住問祝雁停:“你為什麽不要我?”
“爹爹是大壞蛋,爹爹那個時候昏了頭,爹爹對不起珩兒。”祝雁停誠懇地與他道歉。
“噢。”
小孩拖長聲音,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祝雁停,祝雁停不解其意:“珩兒……”
“真的麽?”
“真的,真的是真的!”
珩兒不再問了,擡起手,掌心在他額頭上用力按了一下:“你是大壞蛋,也是大笨蛋,我才不要原諒你,原諒了你父親會傷心的,我不要父親傷心,我走了,你不許哭。”
一直到小孩捏着石頭跑遠了,祝雁停才愣愣擡手,在他按過的地方輕輕摸了摸,無聲一笑。
入夜。
下人将燒好的熱水擡進來,倒入浴桶中,浸泡其中的藥草很快散發出濃郁的藥香。
待到下人退去屋外,祝雁停才除去身上衣衫,艱難地挪進浴桶裏,長出了一口氣。
前兩日虞醫士又給他新開了個方子,如今倒是不用做針灸了,但得每日泡藥浴,其實這身子骨好或不好,他自己并不在意,但也不敢再消極應付,怕惹得蕭莨不快。
祝雁停靠着浴桶,輕閉起雙眼,在熱氣蒸騰中,有些昏昏欲睡。
聽到房門開阖聲,也只以為是風吹動門響,并未在意。
蕭莨在屏風之外的椅子裏坐下,雙瞳微縮,盯着昏暗燭火中映在屏風上的那道模糊的影子,未有出聲。
窗戶陡然被風吹開,發出唰唰聲響,祝雁停正欲喊人,蕭莨已經起身,走過去順手一推,将窗戶重新阖上。
祝雁停大概沒想到屋子裏還有人,啞聲道:“你出去吧,不用在這守着了,有事我會再叫你。”
蕭莨沒理他,又坐回了椅子裏。
等了半日,沒有聽到腳步聲和推門聲,祝雁停皺了皺眉,隐約覺得不對勁,問道:“你是誰?”
依舊未有回應,祝雁停心下一沉,慌忙就要站起來,動作過大牽扯到腳上傷處,又跌坐回去,水花卻唰地全濺了出去。
“表哥?”祝雁停的聲音有些抖。
燭臺上的火顫了顫,襯着屏風上的影子愈加朦胧,蕭莨終于出聲,嗓音沉冷:“你今日又耍了什麽手段,将珩兒引來了這裏?”
聽到蕭莨的聲音,祝雁停反而踏實了些,閉了閉眼:“我什麽都沒做,珩兒是跟着一只野貓過來的,我只跟他說了幾句話,他就走了,真的。”
“你覺得我會信你?”
祝雁停不知當怎麽解釋,如今哪怕他什麽都不做,蕭莨也覺得他是在耍心思耍手段,完全不信他的話,可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種下的果,只能他自己吞。
“……你別罵珩兒了,有火沖着我發便是,珩兒他還小,他不懂這些,他很親你,你別傷了他的心。”
蕭莨一擡手,将手邊案上的東西揮下地:“你有什麽臉說這種話?珩兒還小不懂事,所以便能由着你哄騙?你這算什麽?你難不成還覺得自己是個心疼兒子的慈父?你配麽?”
掉落地上的東西滾了幾圈,停在了蕭莨腳邊,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眼瞳狠狠一縮。
是那個竹雕的筆筒,當年他親手做的,送給祝雁停的生辰禮。
怒氣驀地在蕭莨心口翻湧而起。
一次又一次,從前就是這樣,祝雁停總有層出不窮的花樣,看似樁樁件件的事情都藏着情誼,實則他從未給過自己真心,從一開始就是欺騙和利用,一旦發現自己不肯幫他,便将自己狠狠推開,到了今時今日,他只能在自己手下茍且偷生,便又開始故技重施。
當年他做這個東西時有多誠心,如今看到它便覺得有多紮眼。
祝雁停一句話都辯駁不了,聽到破裂聲響,他掙紮着撐起身,從浴桶中出來,拉下搭在屏風上的衣裳披上,拄着拐杖走出屏風。
那個竹雕的筆筒已經在蕭莨腳下四分五裂,祝雁停怔怔看着,愣在了原地。
從前蕭莨親手給他做的東西,那個荷蓮狀的筆洗已經找不到了,大概早就在匪軍打進來抄家之時打碎了,這個雁落竹澗的竹雕筆筒,是蕭莨送給他的生辰禮,他一直随身藏着,才留到了今日,如今卻也沒了。
蕭莨擡眼望向他,濃黑的雙眼中潑灑着洶湧翻滾的怒意,胸膛也在微微起伏。
祝雁停覺得自己快被他這樣的眼神燙傷了,不敢再看,狼狽道:“……你為何來了這裏?就為了找我興師問罪麽?”
他的衣裳沒穿齊整,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在身上,因為天涼而有些微的瑟縮,蕭莨的眸色更黯:“這國公府裏,哪一寸地方,我想去便去,需要與誰交代?”
沉默片刻,祝雁停艱難地走至蕭莨身前,跪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已被踩碎了的筆筒拾起。
裂得太厲害,已經沒法再修複了。
蕭莨不出聲地望着他,祝雁停微微低着頭,皙白修長的脖子在燭火中似是暈染上一層暧昧的暖光,沾濕了的發尾落下的水珠沿着脖頸往下淌,隐約還有水汽萦繞。
蕭莨伸出手,扯住祝雁停後頸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祝雁停的眼尾發紅,眼中隐有水光,一動不動地擡起眼。
他身上的衣裳沒有系腰帶,被蕭莨過大的動作一牽扯,衣衫又敞開了一些,胸膛已隐約可見。
祝雁停擡起手,握住蕭莨的手腕:“表哥……”
眼見着蕭莨眼中的神色冷下,祝雁停改了口,喃喃道:“你別生氣了,你肯來這裏,我其實很高興。”
蕭莨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祝雁停的頭皮被扯得生疼,他攀着蕭莨的手腕,目光裏多了些不自覺地哀求之意。
蕭莨猛地将人攥起來,甩進一旁的椅子裏,欺身過去用力掐住了祝雁停的脖子,眼神發狠,胸膛起伏得愈加劇烈。
祝雁停沒有掙紮,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要殺我麽?你肯讓我死了麽?”
蕭莨的手沒有松開,一字一頓道:“你、休、想。”
直到祝雁停的眼睛裏被逼出生理性的眼淚,不停張着嘴艱難地喘氣,他才終于将人放開,祝雁停的脖子上已經多了五個鮮紅的指印,刺目非常。
祝雁停趴下身,幹嘔了一陣,痛苦地咽下口中唾沫,擡眸望向蕭莨,問他:“那日嘉南伯府的小郎君與你獻殷勤,你是不是也是這麽掐他的?我與他有何區別麽?你為何不肯接納他?”
蕭莨眼中的情緒不斷翻滾,像極力壓抑着什麽,握緊的手背上暴起青筋,祝雁停自言自語:“我與他自然不同,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別的人就算被你收了也只能做小,哪怕你将我休了,新娶回來的也只會是繼室。”
他說罷,盯住蕭莨的眼睛,像是蠱惑他一般,呢喃道:“我與王爺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不是麽?都這麽多年了,我都未再盡過做妻子的義務,王爺就一點不想嗎?過往這些年王爺日日在軍中,可有人能為王爺纾解?如今我就在這裏,你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讓我伺候王爺,可好?”
蕭莨雙瞳中的情緒愈加晦暗難辨,又似有黯光沉入,他一句話未說,祝雁停便當他是默許了,撐着座椅扶手站起身,顫抖着手去解蕭莨的腰帶。
手腕倏地被人扣住,祝雁停的身子一怔,蕭莨冰冷的話語落在耳畔:“你就這麽自甘下賤?你這麽費盡心思讨好我,這次又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祝雁停啞聲回答:“我想讓你高興。”
蕭莨往前一推,祝雁停跌坐回椅子裏,愣神了一瞬,望着蕭莨:“你不要我麽?”
蕭莨擡手,用力捏住他下巴:“你這副輕賤的模樣,看了只會更叫人厭惡。”
待到腳步聲遠去,祝雁停才恍恍然地回神,默不作聲地拾起地上的筆筒,輕輕摩挲一陣,埋首至雙膝上,難過地閉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