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兵戎相見
第64章 兵戎相見
幼童的嚎啕哭聲劃破黑夜沉寂。
蕭榮倏然回神,不顧架在脖子上的劍,猛地拔出随身帶的防身匕首,朝離得他最近的人刺去。
他帶出來的那十幾親衛都是蕭莨指派給他的人,功夫十分了得的,絕無坐以待斃之理,蕭榮一動便紛紛開始反擊。
蕭榮這邊人數不占優勢,但他的人都是戍北軍中出來的,是見過血的人,一招一式遠非祝雁停帶來的人可比。珩兒哭得厲害,祝雁停心知是拿捏不住蕭榮了,無意再與之糾纏,叫人拖住他們,趁亂抱着兒子上馬車,先一步離開。
珩兒哭了一路,祝雁停怎麽哄都哄不好,他拿出特地帶出來的那個撥浪鼓,想要逗兒子,被珩兒用力揮開。
“你是壞人!我要父親、嗚……”
祝雁停壓抑着心頭翻江倒海一般的酸澀,拿了帕子給小孩擦眼淚,低聲喃喃:“爹爹是壞人,珩兒怎麽生氣都好,別不要爹爹。”
珩兒聞言哭得更兇:“我只要父親,我沒有爹爹,你不是我爹爹,嗚……”
祝雁停将孩子抱到身上,輕拍着他的背,聲音更輕:“寶寶別怕,爹爹不會傷害你,過幾日、過幾日爹爹一定将你送回你父親那兒去,好麽?”
珩兒還是哭,他才只有三歲,乍一見到全然就是陌生人的“爹爹”,身邊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又被吓到了,這會兒除了用哭來表達情緒,也做不了別的,連掙紮着推開祝雁停都忘了。
祝雁停的心裏萬般難受,又不知要怎麽哄孩子,珩兒出生後他只帶過他三個月,百日剛過他就狠心抛開了孩子,如今面對已有三歲大的兒子,他根本不知該做些什麽,才能讨他歡心。
到後頭珩兒哭累了,窩在祝雁停懷中抽噎着漸漸睡了過去,祝雁停木愣愣地擡手輕撫了撫他的臉,低頭細細打量他。
珩兒的樣貌與剛出生那會完全不一樣了,卻還是像他的,眉眼尤其像,只逐漸顯現出線條的鼻子和下颌更像蕭莨,誰都不能否認,這是他和蕭莨的孩子,是有着他們共同血脈的孩子。
稚兒溫熱的氣息還帶着奶香的味道,祝雁停将孩子抱緊,飄飄蕩蕩的心緒略微沉定些許。
回到下幽城中臨時下榻的官邸,已過戌時,祝雁停抱着珩兒剛下車,便有一匹快馬來報,說他們的人與蕭榮和他一衆手下惡鬥一場,讓之給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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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雁停淡聲道:“罷了,他逃了就逃了吧。”
他抱着珩兒進去,剛走進院子,就被人叫住:“王爺,您方才去哪了?”
說話的是祝鶴鳴面前的大太監高隋,拿腔拿調的,走上前來見禮,禮數雖半點不錯,那緊緊盯着自己的眼神卻讓祝雁停分外不舒服,他冷眼橫過去:“與你有關麽?”
“奴婢聽人說,您去會了那叛賊蕭莨的兄弟?他人在哪呢?”
祝雁停聞言聲音更冷了幾分:“你聽誰說的?本王做什麽需要與你交代麽?”
“……王爺說的是,是奴婢多嘴了。”高隋不輕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做出一副謙卑之态,末了目光又落到祝雁停手中的珩兒身上,祝雁停下意識地拉高鬥篷,遮住兒子的臉,神色中已有了怒氣。
“王爺,這孩子……?”
“本王說了,本王的事與你無關,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高隋賠笑:“王爺莫動怒,是奴婢逾越了。”
他讓開道,垂首退到一旁,祝雁停懶得再搭理他,抱着珩兒大步回了屋去。
珩兒一直沒醒,祝雁停小心翼翼地将之放進床裏,叫人打來熱水,親手給孩子擦了臉。
小小的孩子在睡夢中眉頭都糾結在一塊,睡得十分不安穩,祝雁停心裏不好受,怔怔看他許久,彎腰在小孩額頭上印上一個輕吻。
半夜,珩兒從夢中驚醒,放聲大哭,一直未有睡意的祝雁停立時睜開眼,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将兒子抱到身上,像他小時候那樣輕拍着他的背抱着他慢慢搖晃。
“珩兒乖,爹爹在這裏,珩兒別怕……”
珩兒閉着眼睛抽抽噎噎,像是魇到了,祝雁停喂他喝了些溫水,又哄他許久,一直到窗外已隐約有了熹微之色,才又将之哄睡過去。
祝雁停疲憊至極,沒再将人放下,摟着孩子頹然地閉上眼。
城外軍營裏,蕭莨同樣一夜未睡,從昨夜蕭榮回來跪地請罪起,他帳中的燭火便一直未有熄過。
天明之時,他擡起滿是血絲的赤紅雙眼,望向面前的一衆部下,啞聲下令:“今日申時,發兵攻城。”
衆人欲言又止,到底沒再說什麽,齊聲領命。
原本他們定了好幾套作戰方略,打算再緩一日讓将士們都再休整一番再行攻城,沒曾想會出這種事。
蕭莨已然不管不顧了,意欲大軍壓上逼迫對方放人,這還是他們這些人頭一次在蕭莨的眼中看到,這樣叫人不寒而栗的冷和恨。
柳如許進來時,蕭莨還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泛着血光的黑眸裏遍布陰鸷,眼睑下一片烏青,周身籠罩着盡是懾人的陰冷之氣。
“郁之,你……”
柳如許話才出口,蕭莨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取下挂在一旁架子上的頭盔和長劍,大步朝外走。
柳如許追上去,試圖勸他:“郁之,虎毒不食子,珩兒即便在他手裏,他想必也不會對珩兒下手,你別關心則亂,何況他若是當真有歹心,之前就不會放了其他蕭氏族人,應當無事的,你冷靜一些……”
蕭莨冷聲一字一頓道:“我很冷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說罷不再搭理柳如許,握緊手中劍,大步而去。
辰時一到珩兒便醒了,睜眼看到祝雁停又開始哭,一宿沒睡的祝雁停頭疼欲裂,小孩哭得滿面通紅,嗓子都啞了,他又急又心疼,卻毫無辦法。
祝雁停将兒子抱在懷裏,哽咽着哄他:“珩兒別哭了,爹爹求你,別哭了……”
小孩的回答,只有仿佛永無止境地嗚咽和啜泣。
未時末,城守衛慌慌張張地來報:“王、王爺,判軍已經動身了,正在往這邊過來,最多、最多再有一刻鐘就要到城門口。”
祝雁停一愣,他的手下也急急忙忙地來回報:“王爺,我們派去叛軍軍營送信的人被、被殺了,被叛軍首領一劍洞穿了心口!”
祝雁停用力握緊拳,一雙手卻止不住地微微戰栗,他沒想到都這樣了,蕭莨還是不管不顧地要攻城。
他是故意在逼他,是要看他們到底誰會先心軟。
申時二刻,祝雁停走上城頭,黑壓壓的戍北軍已至城下,在距離城門外不過四五百步開外的地方排開陣勢,寒風中飄展開的旌旗上是刺目的血色“蕭”字。
祝雁停輕眯起眼,目光鎖定在正前方那高騎在馬上、一身戎裝的蕭莨身上。
這是第一次,他親眼看到這般模樣的蕭莨,祝雁停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隔得太遠,他看不清楚蕭莨臉上的表情,但籠罩在那人身上揮之不去的冰霜寒意,卻似比這數九寒天還要更冷一些,那并不是他的錯覺。
祝雁停的手搭上牆頭,刺骨寒意讓他此刻分外清醒,他不能退,無論如何都不能。
一旦城破,他所做、所圖謀的一切都将成為泡影,兄長會死,他未必就不會死,即使蕭莨願意放過他,其他人呢?其他人能放過他嗎?一個被冠上通敵叛國、謀朝篡位之名而被趕下皇位之人身邊的走狗,他憑什麽活着?誰肯讓他活着?
他确實後悔過,這幾年他無數次後悔,想起蕭莨想起他的孩子,卻只能硬着頭皮一條道走到黑,到今日他已再無回頭路了。
深吸一口氣,祝雁停沉聲吩咐跟在身後的阿清:“去将珩兒抱來。”
阿清想勸他,話到嘴邊到底沒說出口,領命下去。
一刻鐘後,阿清抱着珩兒回來,小孩已經哭暈了一回,整個人都蔫蔫的嗓子已完全啞了,祝雁停将孩子接過,低頭親了親他,輕聲喃喃:“寶寶別怕,爹爹不會傷害你,別怕……”
他将珩兒抱上牆頭,從身後攬緊他,冷冷擡眼望向前方。
幾萬人的戰場之上此刻卻安靜得仿佛落針可聞,蕭莨猛攥着缰繩的手用力收緊,耳邊唯有自己劇烈起伏的粗重呼吸聲,血氣不斷上湧,從心口蔓延開的憤怒與痛意燒得他的雙瞳一片赤紅。
片刻後,蕭莨一夾馬肚,縱馬上前,沖城門下狂奔而去。
祝雁停的心髒在那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将珩兒抱得更緊,他不知道蕭莨要做什麽,可若是這樣蕭莨依舊不肯退讓,他就真的毫無辦法了。
蕭莨不可能不顧珩兒下令向城門開火,他也不可能當真對他的珩兒做什麽,他們都在逼着對方先低頭。
至城門下,蕭莨猛地收住馬,在烈馬嘶鳴聲中擡起頭,時隔三年,又一次望向近在咫尺的祝雁停。
對上他冰冷徹骨的雙目,祝雁停的心尖一顫,密密麻麻的刺痛襲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城牆之上陡然射出一支冷箭,祝雁停倏地瞪大眼,偏頭厲聲喝止:“住手!”
意圖偷襲蕭莨的兵丁在最後關頭手一顫,射偏了箭,但那箭頭依舊從蕭莨的右肩上釘了進去。
祝雁停目眦欲裂,蕭莨卻似全無感覺一般,不眨眼地擡起手,将箭生生拔出,鮮血四濺。
珩兒還在斷斷續續地哭咽,祝雁停顫抖着手抱着他下意識地往後退,蕭莨一瞬不瞬地望着祝雁停,黑沉雙瞳裏盡是刻骨恨意,他抽出佩在腰間的劍,握在鮮血淋漓的手掌中,緩緩擡起,劍尖直指向祝雁停。
祝雁停大睜着的眼睛裏滑下眼淚,蕭莨一句話都未說,在短暫的僵持後,用力扔掉手中劍,策馬轉身回去陣中。
戍北軍如潮水一般來了又去,唯留寒風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