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老眼昏花
第52章 老眼昏花
蕭莨一行人到達鷺川軍中的第二日,軍營裏辦了一個簡單的冠禮,蕭讓禮被人攙扶着起身,親手為蕭莨加冠,并為他取字郁之。
郁,取草木蔥茏茂盛之意,與莨之名相呼應。
蕭莨鄭重拜過父母,又朝着京中祖墳方向拜了三拜,冠禮便算成了。
後蕭讓禮為之引見軍中一衆大将,這些人分守涼州、秦州衆多要塞之地,這兩日聽聞蕭莨赴任,才先後趕來鷺川與之相見,明日又要分頭趕回去,不敢過多耽擱。
蕭莨接替的是蕭蒙戍北軍左副總兵一職,另有右副總兵亦是蕭讓禮心腹,帶人鎮守雍州之地,因路途遙遠恐生變數,蕭讓禮并未讓之過來。
這些人都稱将軍,實則官職、品級各不相同,大多在五品之上。蕭讓禮一一為蕭莨介紹,蕭莨暗自将每一個人的姓名、相貌、籍貫出身俱都記下,言辭舉止間謙遜有禮又不失穩重。
在蕭莨打量他們的同時,蕭讓禮的這些部下亦在打量着他。
他們這些人大多是由蕭讓禮一手提拔起來,對他格外忠心,也十分信服蕭蒙,可惜世子英年早逝,如今重擔交到蕭莨手中,先前只聽說他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就高中探花,可畢竟是從未上過戰場的文臣,人到底如何他們心裏也打着鼓,原本想着只要資質不是太差的,他們都能盡力幫扶着,如今真正見到人,見蕭莨一副不驕不躁、少年老成之态,卻已然超出他們預期。
這些人怎麽想的并不難猜,蕭莨心中大抵有數,靠着父兄的名望只能站得住一時,想要真正在軍中站穩腳跟,他始終還得靠自己。
蕭讓禮留下參将一人、遊擊一人、都司三人在軍中協助蕭莨,他們當中有一直追随蕭讓禮的心腹,也有原本在蕭蒙手下做事之人。
待只剩他們父子二人時,蕭讓禮提點蕭莨道:“趙參将早年就跟随我出生入死,是盡可信之人,其他幾人,都司曹佑、蔣方年亦是追随我多年的老人,游擊周簡和都司鄭韬先前都是你大哥手下,得不得用,能否與你處得來,你得自己去應對。”
蕭莨鄭重應下:“我明白,父親放心。”
衛氏帶着珩兒在軍營中待了兩日,不得不回去,幾番要求蕭讓禮跟他們一起走,蕭讓禮沒答應,他如今雖不能起了,但依舊得留下來穩定軍心,至少,得等到蕭莨在軍中地位穩固之後。
蕭莨叮囑蕭榮送衛氏回去:“你去了之後便不要過來了,暫且留在廖涼城吧。”
蕭榮一怔,當即反對道:“別啊,我又不是女眷,我也十六七的人了,大哥這個年紀都跟着大伯上戰場了,怎麽輪到我就只能跟伯娘嫂子她們一樣關在家中,二哥,你別總是覺得我不行啊,我不行你可以教我,我保證聽你的話,不會沖動亂來就是。”
Advertisement
蕭莨略微搖頭:“我叫你留在廖涼城,是有別的事情要你去做,這事只能你去做,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蕭榮不解望着他:“是何事?”
蕭莨黯下神色,與之解釋道:“父親懷疑軍中有內鬼,先前父親得定國公書信後嚴查幾處關口,想要拿到劉崇陽與夷人勾結的确切把柄,但似走漏了風聲,被人提前警覺了,因此一無所獲,後頭兄長戰死父親沒精力再查這事,便耽擱了下來,如今既然我們來了,自然得将這內鬼抓出來,還戍北軍一個太平。”
蕭榮訝然:“竟有這等事情?那二哥要我做什麽,盡管吩咐便是!”
“軍中都司級別以上的武将都可攜帶家眷來這邊,而這些人又大多留在廖涼城裏,我要你去幫我将這些人的底細都細致摸一遍,越詳盡越好。”
“這個好辦。”蕭榮一口答應下來,只要不叫他念書,就沒有難得倒他的事情。
蕭莨點頭,又叮囑他:“你須得謹慎一些,萬不要走漏風聲,叫人發覺了。”
蕭榮應下:“二哥放心,這我自然知道的。”
蕭莨輕出一口氣,望向前方山頭沉沉落下的殘日,昏黃暮色映進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瞳中,慢慢消融。
轉日清早,蕭榮帶着衛氏和珩兒啓程,回去廖涼城。
珩兒一早就醒了,原本乖乖趴在嬷嬷懷中,一見到蕭莨便眼巴巴地瞅着他,似是想要他抱自己。
這幾個月因衛氏一路病着,都是蕭莨親力親為地帶兒子,珩兒對他分外親近,一日離不得他。
蕭莨對上他肖似祝雁停的那雙眼睛,心頭微動,将人接了過去。
衛氏見之低聲感慨:“這孩子如此黏你,好也不好,如今你沒空再帶他,只怕他又要傷心了。”
先前祝雁停的事情,衛氏其實一直未問過蕭莨,但心裏大抵是有數的,她對祝雁停沒什麽想法,只是可憐珩兒這孩子。
蕭莨捏着珩兒的手,未多言語,一直到蕭榮眼見着再不走要耽擱時候了,小聲催促他們,蕭莨才沉默不言地将孩子交回嬷嬷手中。
衛氏親自将孩子接過去,抱着他上了車。
車行了幾步,車中驟然響起珩兒的恸哭聲。
蕭莨輕閉了閉眼,待到馬車遠去,孩子的哭聲亦漸遠,又呆立半晌,才轉身回營。
京城,二月丙午,皇帝壽辰。
今年是皇帝的整壽,哪怕天下不太平,到處都是禍事,皇帝過壽依舊要大肆操辦,還要在宮中設國宴,宴請衆王公勳貴和群臣百官。
開席之前,衆人先要給皇帝送壽禮,外放官員的壽禮更是早十天半月就紛紛送到了京中,如今一一呈上禦前。
祝雁停心不在焉地聽着太監唱念禮單,及到戍北軍時,他才恍然回神,蕭莨的壽禮是與他父親的并一塊送的,兩頭上好的鹘鷹,和一張完整無暇的白虎皮。
這禮算不得多貴重,但顯然挺合皇帝胃口,皇帝原本渾濁黯沉的雙眼對上那兩頭鷹隼銳利的雙目,一怔過後竟是撫掌大笑起來:“好,好,這個好!蕭家父子果然懂朕的心思!”
祝雁停斂了眸,心下一聲低嘆。
祝鶴鳴給皇帝送的是不甚稀奇的玉雕,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旁的人大多送的也都是些平平無奇的東西,叫皇帝提不起勁來,坐在禦座上一直不停地打哈欠。
祝雁停不着痕跡地觀察着皇帝的舉止,見他不時扯着領口,手掌微微抖着,一副熱躁之态,且精神不濟、哈欠不斷,眼神比之從前愈加渾濁,便知是那藥起了效用。
不過皇帝這副模樣,落在別的人眼裏,只會覺得他是嗑那丹藥嗑得更加兇罷了,并不會多想。
國宴進行到一半,皇帝已有些坐不住,丢下群臣又去了天門臺“修仙”。
一刻鐘後,有太監過來祝鶴鳴與祝雁停這邊傳話,說陛下一會兒要召見他們,讓他們國宴之後留下來等着。
祝鶴鳴笑着應下,祝雁停淡定喝着酒。
一個時辰後,他二人被召去天門臺。
皇帝換了一身道袍,正坐在高臺上閉目打坐,面色比之先前還要紅潤些許,顯然是又吃過藥了。
他二人走進去,等了片刻,皇帝睜開眼,目光瞥向他們,落到祝雁停臉上時驀地頓住,雙瞳一縮,眼中似有什麽情緒倏然滑過。
半晌,他先問起祝雁停:“……你就是懷王府的小郎君?”
皇帝的語氣有些怪異,祝雁停一時摸不準,謹慎回話:“小子正是。”
“你擡起頭來,讓朕仔細看看。”
祝雁停擡眼,目光對上皇帝的,未有躲閃。
皇帝深深打量着他,眸色變了幾變,良久,才啞聲開口:“你怎未與蕭家二郎一塊去西北?”
祝雁停鎮定道:“勞陛下挂心,小子原本就身子不好,自生産之後更是損耗過重徹底虧了底子,出不得遠門,只得留在京中休養。”
“……這般嚴重麽,可還能治?”
祝雁停心中怪異之感越甚:“太醫說需得慢慢養着,只要注意一些,也不是什麽大的毛病。”
“那也馬虎不得,明日朕叫宮中禦醫去你府上給你看看吧,”皇帝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又問,“朕記得你兒子應當才幾個月大吧?你既留在京中,那你兒子呢?為何不留下來與你一起,倒是帶去了西北?”
提到珩兒,祝雁停的眸光黯淡些許:“小兒離不得人照顧,去了那邊,至少有家中婆母看顧着他,留在這裏,我這病弱之軀連自己都顧不上,哪裏還顧得了孩子,只怕會怠慢委屈了他。”
皇帝微眯起眼睛,沉默一陣,幽幽嘆道:“你想必也不甚舍得……”
祝雁停未再接話。
皇帝岔開了話題:“前些日子勤王去世,這宗事府宗令一職空了出來,如今世道不太平,宗室之中事情也頗多,總得有人出來主持大局,京中統共就這麽幾家王府,朕可用能信任之人委實沒有幾個……”
祝雁停低了頭,一旁被冷落許久的祝鶴鳴道:“陛下不必過多憂慮,您洪福齊天,是大衍之主,必能保大衍江山盛世永昌。”
皇帝終于分了些心思給祝鶴鳴:“朕還記得,當初朕要整治宗事府,所有人都在埋怨朕,只有你是第一個站出來,主動幫朕分憂的,好歹沒叫朕落得與整個宗室對立。”
祝鶴鳴一臉恭謹:“臣應當做的。”
“若是由你來做這宗事府宗令,你可能做好?”
皇帝的決定完全不出乎他們意料,原本就是他們想要的,勤王任宗事府宗令多年,後頭這幾年因着病重不能起其實一直就只是挂個虛名罷了,他們一早就盯上了這個位置,只要得到宗事府,他們便可以做許多的事情,至少,對付起那三個皇子背後的王府,會容易許多,這也是祝鶴鳴入朝堂的第一步。
不過若非虞道子在皇帝面前有意無意地提起,又借着藥效之力引導他做出抉擇,別說什麽當初分憂之事,早被皇帝抛之腦後記不起來了。
祝鶴鳴趕忙應下:“若陛下信任臣,臣自當盡心盡力為陛下分憂。”
皇帝點了點頭,又望向祝雁停,喃喃道:“朕先頭見着你,才覺得你與朕的鴻兒當真長得像,朕以前竟都沒發現,若朕的鴻兒還在,也該有你這般大了……”
祝雁停心裏咯噔一下,皇帝說的是他唯一的嫡子,也是當年早早夭折了的皇太子。
“以後,你若有空,進宮來陪朕說說話吧。”
出宮的馬車上,兄弟二人相對無言半晌,祝雁停先開了口:“皇帝如此老眼昏花,也算幫了我們,若是當真能哄得他高興,倒也便宜我們行事。”
“嗯,”祝鶴鳴淡淡應下,“……但伴君如伴虎,他叫你進宮陪他說話,雖說是擡舉你,你也得萬分謹慎着。”
“我知。”
祝雁停輕颔首,車內昏暗,他沒有看到,祝鶴鳴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