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臨雍講學
第19章 臨雍講學
九月丙申,皇太弟祝玖淵至國子監臨雍講學。
天子臨雍是歷朝歷代常有之事,意在崇儒重道、教化天下,籠絡仕林讀書人,至大衍朝,每歲一臨雍,已成定例,數百年間從未間斷。只不湊巧,皇帝這些日子病了一場,染了風寒卧榻不起,實在有心無力,代天子臨雍之事便落到了皇太弟的頭上。
天色尚未亮,一衆學子已至辟雍殿外等候。
因起得太早,趙允術一直在打哈欠,蕭榮歪着身子嘟嘟囔囔地抱怨,祝雁停與他們站在一塊,小聲提醒二人:“一會兒人就來了,你們收斂着些,別被人看見了。”
趙允術尴尬地撓了撓頭,問他:“郎君,你今日怎也來了?何苦來受這個罪?”
“就是,”蕭榮點頭附和,“我們是非來不可,你大可在家中睡覺啊。”
祝雁停淡笑:“儲君代天子臨雍講學,我等接受教化,怎就成受罪了?”
蕭榮不以為然地撇嘴:“誰要聽他講什麽。”
祝雁停聞言側目看蕭榮一眼,但見他滿臉不屑,似對祝玖淵大為不滿,祝雁停神色略頓,眸中倏忽滑過一抹深意。
蕭榮并未注意到他若有所思之态,壓低聲音嘀咕:“真是奇了,陛下如此忌憚皇太弟,前些日子還因圍場之事發作了他母家舅舅,怎今日會願意讓皇太弟來講學,将這大好的籠絡天下學子、樹立聲望的機會拱手讓給他?”
“這我知道,”趙允術的聲音壓得更低,告訴他們,“我聽我父親與大哥私下議論,陛下身子抱恙起不了身,有意将講學時間延後,劉首輔在朝會上提了,群臣為這事争論不休,說這每年臨雍講學的日子自太祖皇帝定下起就從未更改過,又說儲君代行此事的前例也不是沒有,景瑞朝時,太子就曾數次代皇帝臨雍講學,這一套一套的祖宗規矩擺出來,便是陛下和首輔大人都沒轍,只能咬牙認了。”
蕭榮不以為然,嗤道:“景瑞朝的太子那是深得皇帝寵幸,皇帝願意給他在仕林之中立聲望,現今這位皇太弟殿下,……嘶,陛下這病得也太巧了些。”
祝雁停眼眸輕縮,似是想到什麽,哂笑一聲。
卯時六刻,鐘鼓齊鳴,升座,樂聲起,國子監諸生分列侍班官員之後,一齊下跪行大禮。
皇太弟祝玖淵上階落座,鳴贊官立于階下,高聲道:“進——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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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監事上前一叩首,入座進講《禮記》。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
講畢,祝玖淵闡發書意,聲音經由道道傳報,自殿內傳至殿外,傳遍國子監每一處角落。
蕭榮聽得心不在焉,祝雁停則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禮記》講完,再有內閣學士兼詹事府詹事進講《孟子》。
便聽他朗聲道:“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
待他講完,祝玖淵目光微沉,徐徐開口:“餘嘗聞,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祝玖淵侃侃而談,從詹事府詹事所講引出他自己的觀點,說的都是聖人之道,仁義之人不會遺棄親者,不會背棄君王,同樣,有智慧的君王諸侯亦看重土地、人民和政事,而非金玉珠寶,再由此引經據典,以教化在場仕官學子。
聽着此間言論,階下衆人神色間俱都多了些微妙深意,但沒敢過多表露。
聖人之道自然不會有錯,可如今誰人不知天下動蕩,西北邊的失地尚未收複,南邊又剛剛被那些匪軍新奪下兩州,處處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可皇帝做了什麽?皇帝只鎮日醉生夢死,修仙向道,不問國事。皇太弟以此講學,若說沒有半分含沙射影之意,怕也沒人信。
祝雁停不着痕跡地彎了彎唇角,他便知道,這位儲君殿下先頭吃了個悶虧,必咽不下這口氣,這番講學之言不但得人心,還下了皇帝的臉面,想必是故意為之。
之後哪怕皇帝再氣惱,也不能拿他如何,畢竟,聖人之言,又何錯之有。
講學一直到晌午才結束,又站又跪幾個時辰,蕭榮累得幾乎癱在地上,祝雁停見之有些無奈:“就你這樣,難怪你二哥這般操心你的學業,旁的人聽學或都有所獲,就你光惦記着喊累了。”
蕭榮有氣無力地嘟哝:“你還沒嫁給我二哥呢,別這會兒就跟他一個鼻孔出氣了,教訓我的語氣都一個樣。”
祝雁停笑了笑,沒再說,領了他去自己那用午膳。
沒了外人,蕭榮亦沒了顧忌,言語間對皇太弟多有抱怨,祝雁停好奇問他:“你為何對皇太弟怨氣這般大,他幾時得罪你了?”
蕭榮悻悻閉嘴,沉默一陣,道:“反正你馬上就要成為國公府的人了,說給你聽也無妨,我就是看那位皇太弟不順眼,道貌岸然、欺世盜名,人前人後兩個做派,不是個東西。”
祝雁停眸色微動:“為何這麽說?”
“我小姑當初是他自個求娶的,殷勤備至惹得我小姑動了心,我們家裏人都被他騙了,覺得他誠懇,是真君子,又實在拗不過小姑,我伯父這才答應這門婚事,小姑嫁去後才知道他還有個非常寵愛的側妃,是他表妹,那女子驕縱得很,仗着他的寵愛不将我小姑放在眼中,小姑性子軟弱,被人欺負了又不跟家裏說,一來二去生了心病,有了身孕之後也一直郁郁寡歡,身子沒養好,最後就難産沒了,腹中胎兒也沒保住。”
蕭榮說得眼眶微紅,咬牙切齒間帶着憤恨之意:“我還記得小姑生産前幾日,我去看她,她一臉憔悴、面色蠟黃,頭發大把大把地掉,瘦得只剩一個肚子,吃什麽吐什麽,幾要将膽汁都吐出來,她的夫君卻對她絲毫不上心,連下人都敢怠慢她。……非但如此,原先的太子夭折後,他還沒少借我們國公府的名義在外頭結交朋黨,叫朝中人都以為蕭家與他綁在了一塊,伯父和大哥在邊疆顧不上這些,二哥那會兒也還只是學生人微言輕,所有人甚至連陛下都覺得我們家與他是一派的,他如願以償當上了儲君,卻叫陛下記恨起我們國公府。”
蕭榮絮絮叨叨地數落着皇太弟,完全不設防地将家中之事盡數說與祝雁停聽,祝雁停心思幾轉,面上不顯,只勸蕭榮道:“這些話你跟我說說就算了,去了外頭可千萬別再說了,他畢竟是儲君,日後是要做皇帝的,你有再多的怨氣,也只能往肚子裏吞。”
蕭榮憤憤不平,還想再說,阿清進門來,小聲與祝雁停禀報:“郎君,皇太弟派人過來,說請您前去一敘。”
不待祝雁停說什麽,蕭榮先急了:“他想幹嘛?為何要突然叫二嫂過去?”
祝雁停拍拍蕭榮手臂安撫他:“無事,我去去就來,你自個先吃吧。”
講學結束後祝玖淵留在國子監稍作歇息,祝雁停被人領着過去,他正在用午膳,沒有旁的人作陪。祝雁停走進去,垂首恭敬與之見禮,祝玖淵淡笑:“都是一家人不用這般拘禮,這裏沒有外人,坐吧,陪孤一塊用膳。”
“謝殿下。”祝雁停并未推辭,鎮定坐下,伺候的下人給他添了一副碗筷,他亦自如拿起,姿态從容地吃起東西。
祝玖淵打量着他:“先頭聽這國子監的監事說,懷王府的郎君在這裏念書,孤竟是不知,原來懷王府裏還有位這樣好學的小郎君,這才特地将你叫來瞧瞧。”
祝雁停淡道:“勞殿下記挂,小子愚笨,多念些書,也不過打發時間而已。”
“你何必如此自謙,我祝家又豈會有愚笨之人,”祝玖淵不贊同道,複又笑了,“方才見到你,孤倒是想起來,前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的,陛下下旨指婚懷王府和承國公府一事,那位即将與國公府結親的懷王府小郎君,是否也是你?”
祝雁停微颔首:“是我。”
祝玖淵雙瞳微縮,似笑非笑:“果真?這倒是稀奇,孤好奇得很,你怎就願意放棄了王爵,嫁作他人婦,你兄長也答應嗎?”
祝雁停的眼睫輕顫,似是憶起什麽,眸光溫柔:“讓殿下見笑了,我對蕭大人一見傾心,苦求兄長,他奈我不何,才勉強應允。”
“你就當真甘心日後做個宗室白丁?為何不叫那位蕭主事嫁與你?”
祝雁停嘆氣:“懷王府昔年之事,殿下想必也有所耳聞,王府中諸事繁雜,規矩也多,我不願連累他。”
祝玖淵不以為然:“國公府又能好到哪裏去,你進了國公府,得應付婆母和一大家子老少,規矩更多,懷王府現今是你兄長的,你還有何好擔心的?再過個一兩年,你自己封王開府便更自在了,為何要放棄?”
祝雁停微微搖頭:“多謝殿下關心,不過這件事情上,我總不能這般自私要他遷就我,他若是嫁入王府,日後還不知會被人非議成什麽樣,以後還如何在朝中立足?于我而言,只要他待我好,國公府也定然不會虧待我,我又何須在意一個王爵。”
“你當真是這麽想的?”
“确是如此。”
祝玖淵深深打量着他,眸色幾變,似要從祝雁停臉上神情中看出端倪,最後他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一笑:“沒想到我祝家竟還出了個情種。”
祝雁停低眸不再言語,不露半點聲色。
申時二刻,祝雁停自國子監出來,蕭莨的馬車停在巷口,他徑直上去,一推開門便被蕭莨抱個滿懷。
“表哥你等了多久?阿榮呢?”祝雁停語中帶笑,唯有在見到蕭莨時神色才輕快些許。
“我叫他先回府了,我送你回去。”
“你特地來這裏接我,就為了送我回府啊?”祝雁停眨眨眼,笑容中多了幾分揶揄之意。
“嗯,”蕭莨未有否認,輕撫他面頰,“累嗎?聽阿榮說晌午皇太弟特地召見了你?”
“是啊,”祝雁停渾不在意,“他無非就是想知道我倆的事情,我便都與他說了。”
“……你如何說的?”
“實話實說呗,說我鐘情于你,非要嫁給你,兄長沒法子,才去求陛下。”
蕭莨略無奈:“那也好,你這麽說,他雖不至全信,應當也挑不出刺來,只要以後不再來找你麻煩便好。”
“我自然知道,今日講學過後,他聲望大增,別說是我,便是懷王府也全然不放在眼中,我們懷王府向來與世無争,又怎會招了他的眼。”
祝雁停說罷擡手環上蕭莨脖頸,湊上去親他,低聲喃喃:“表哥,我可喜歡你,旁的人又怎會懂。”
蕭莨心神一動,回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