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仙花影(中)
溫暖的,極其溫暖而又綿綢的空氣在黑暗中漂浮盤旋。
隐隐的能夠聽見細微飄渺的鋼琴聲,仿佛浸潤于某個遙遠的時空。
和風細雨般的琴聲。
“……這是?”左思睜開眼睛,仔細用耳朵捕捉琴聲中的變化。
“你所看到的東西都是靜止的麽?”竹節空曾經這樣問過,“天上那朵白雲在你眼中是靜止的麽?你手中的羽毛呢?”
瞬息萬變的……肉眼難以捕捉的“神秘莫測”。
雲層裏隐藏着什麽?是龍?雨?棉花?下一秒雲裏的東西會突然發怒麽?難以捕捉,體會不到心緒,就連把握歷史都難以觸摸到規律。
那麽用“和風細雨”來形容未免帶有人類的妄自尊大。下一刻是雷霆還是陽光?是擁抱還是殘害?
無法判斷。
這首曲子歌詠的——“是自然。”
“你聽出來了。”他坐在左思身邊,凝視遠方的光影,目光裏閃爍着隐忍的懷念,“這一章名為‘自然之聲’。”
左思嘗試哼唱,然而很快就放棄了:“好難捕捉的調子。”
因為是自然,所以沒有人知道它下一秒的變化。
“後邊還有?”
“自然之怒與自然之嘆。”
生與死全憑它的喜好,也許它根本沒有喜好,只是随手扔了一塊石子,撕裂一片樹葉。它會孕育什麽?平靜的湖水底下複又藏着深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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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踵而至的自然之怒如同決堤的洪水,令人肝膽俱裂,那股絕無希望的無力,那種絕不要面對的恐慌——“先祖直視了這種恐懼。無論現代人怎樣抨擊人類‘妄自尊大’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自然沒有手下留情,它一直都在随心所欲啊……不要把它拟人化了,會被背叛的。”
——我有的時候在想,所謂“人世”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地獄”?我們被迫降生,被迫戰鬥,被迫面臨死亡,被迫恐懼,被迫痛苦……如果不是“地獄”為什麽快樂比痛苦少那麽多?為什麽喜悅是虛拟是幻想,只有痛苦和艱難才是現實?
是地獄麽?
萬物一直在地獄裏掙紮,欺騙自己這是現世,因為要戰鬥、要選擇,要仔細斟酌自己良知的深淺……
仿佛被洪水壓垮,沉到水底。
是因為那顆果實?
始祖後悔了麽?
名為心髒的果實,時時刻刻都被毒蛇監視。
左思渾身被冷汗浸透,臉色慘白。
琴聲停止。
“你太沉迷其中了。或許我該感謝有你這樣一位‘感同身受’的聽衆,我好像有點明白自然為什麽要我選擇你了。”
“選擇?”左思揚手擦拭額上的汗珠,男生的身軀逐漸蛻變為瑩光。
“慢着!”左思追上去握住他的手,“你到底是——”
手裏的東西變成虛無,只有那鋼琴的餘音尚在耳畔。
太虛弱了,無法去回應你。
請等待。
左思睜開眼睛,呼吸全亂了,睡袍上全是夢中殘留的汗液。
外面已是白晝,身旁的白妍清和蘇穎還在熟睡。
她輕輕起身,收拾衣服去浴室洗澡。
剛才那個夢清晰無比。
她脫掉衣服,注視鏡中的少女,她的手搭放在心口處。
上次就有這種感覺了,體內好像栖息着另一個人,一個萬分虛弱的靈魂。
他是什麽時候看上去不那麽虛弱的?
發燒……上次發燒的記憶零零碎碎,在見到晏鑄的時候才逐漸變得清晰——難道他的強弱與我相連?
得把事情徹底弄清楚,否則太怪異了。
洗完澡以後左思從浴室出來叫醒她們,兩人頂着蜂窩頭一臉迷醉。
“八點多了,再不起床就沒早飯吃了。”
蘇穎嗯了一聲,身體一倒,重新滑進被窩。
白妍清昏昏沉沉地抱住左思的腰:“起不來,好累。”
“要不我給你們帶點幹的過來?”
白妍清搖頭:“不吃了,中午再吃。”她說完立即把手撒開,整個人像昏死過去一般倒在床上。
左思無奈地揉揉白妍清的頭發,起身走出去。
打開門,看見晏鑄靠在牆壁上等她,她關上門,笑着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來。”
“怎麽不敲門?”
“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睡覺。”
晏鑄摟住她的腰:“早安。”
“早安。”
晏鑄擡起手,一條銀色項鏈墜下。
“生日快樂。”
左思開心地接住鏈子,吊墜是一朵銀色荔枝玫瑰,镂空的,花瓣層疊,缜密漂亮。
“謝謝,我很喜歡。”
“我給你戴上?”
“好。”
帶着體溫的項鏈滑過鎖骨,戀人的呼吸留在耳畔。
喜歡。
我喜歡你。
左思緩緩閉上眼睛,去靠近戀人熟悉的唇,這時,一個淩厲的巴掌拍上後腦勺,左思的額頭撞上晏鑄的下巴,兩個人痛呼一聲,捂住各自的痛處蹲下去。
“啧,年輕人,一大早就在走廊膩歪,太不像話了!”左思擡起頭,看見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一臉痛惜地搖頭,她迅速起立:“老、老師們好……”
英語老師聳聳肩膀:“別膩歪了,吃飯去吧。”
她搭住在一旁偷笑的語文老師的肩膀,從左思身邊走過去,接着在晏鑄旁邊停下,用拳頭錘了一下他的手臂:“小子,不要做多餘的事,出了問題我可找你。”
“……是。”
兩人走遠,語文老師終于大笑出聲:“你完了你,學生都戀愛了,你還沒找對象。”
“你管我。”
“下次我再給你介紹一個呀?”
“饒了我吧。”
左思輕舒口氣:“還好沒罵人。”
晏鑄握住她的手:“我們去吃飯吧。”
“嗯。”
聽到了。
通往餐廳的路徑中有琴聲傳來。
這琴聲——左思松開晏鑄的手,疾步走去,推開餐廳大門,一個身姿極其俊挺的男人坐在東門角的臺子上彈鋼琴,整個餐廳都融醉在他的琴聲中。
她的心口劇烈跳動,伴随着輕微的絞痛,她的身體有些不穩,晏鑄從後面扶住她。
“手機,”她忍住痛去問晏鑄,“你有手機麽?”
晏鑄立刻把手機拿出來。
“錄下,把他彈得曲子錄下來,快!”
手機對準臺上的人,晏鑄穩住手,認真錄下。
一分四十五秒,琴聲戛然而止。
他把調子改了。
他和我夢中的那個人究竟有怎樣的關聯?
掌聲如潮,被他外表吸引的女生們紛紛跑過去和他聊天。
“你怎麽樣?”晏鑄問。
“沒事。錄下來了麽?”
晏鑄把手機給她看。“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左思,”李曼看見她,跟她打招呼,“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左思說,“不小心絆了一下。”
“你們兩個過來吃飯吧,馮佳拿了好些東西。”
餐廳裏找不到程江的蹤影,他是一個人來的麽?
“你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晏鑄擔心地問。
“嗯,沒事。”左思看見彭姜宇要從東門走掉,她站起來,“我有點事,你們先吃。”
得和他聊一聊才行。
“等……”手指碰到她的衣角,很快便從指縫抽離——早已習慣凝視她的背影了不是麽?果然,一旦擁有就忍不住得寸進尺。
“咦?”馮佳坐直身子,“左思去哪兒?”
“追出去了,”李曼說,“去追那個彈鋼琴的大——帥哥了。”
她問晏鑄:“怎麽,不去看看?”
晏鑄拿起一杯紅茶:“難得有這麽豐盛的早餐,不吃飽怎麽行。”
李曼挑眉:“也對,左思不喜歡別人過問她的私事。吃飯吧!”
該說什麽好呢?
左思不遠不近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距離。
周圍梨花盛雪,山風纏上怒放的花瓣,将雪撕落下來,席卷進半空。
彭姜宇站在木制小橋上,靜靜地觀賞落英。橋下水波粼粼,金色陽光照亮山谷,同時也照亮了他。
他摘下眼鏡,俯身探看溪流,連睫毛都寫着對眼前事物的憐愛。
左思看着他的側臉,腦袋一片空白。
她緩緩踏上橋梁,一點一點接近他。這種緊張的心情就像遇見初雪過後的完美世界,一邊想要進去玩雪,一邊又擔心會破壞這份聖潔。
這種眼神……哪有人類會用這種眼神凝望自然?
“自然界真的很神奇。”他的笑容裏浸潤着揉散的暖意,“山頂的溫度和山底的溫度不一樣。空氣、水、陽光……每一秒呈現的姿态都不一樣,無法複制。有些要經過數萬年的演變,有些在一瞬間就完成了。草裏隐藏着國度,林中奔過不知名的野獸,房間裏會看見梅花鹿……偶然出現的生物要用盡全部氣力想辦法活下去,然後面臨必然的死亡。人類社會有一大堆相當于‘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話,不過把它強加給自然界貌似不大合适。
“你能放過我麽,就像放走不小心咬死人類的毒蜘蛛?
“自然碰巧把我創造出來,又碰巧給我這樣的生存方式,我只是努力存活的自然界一員……你能就此放過我這個‘巧合’麽?”
左思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底一片坦然。
左思問:“毒蜘蛛咬了人類後,毒液會立刻殺死人類麽?”
“不會。有的人會帶着毒液生存很多年,有的人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死毒液最終落得同歸于盡的下場,還有的人會被毒液同化……可能性有很多種。”
“那麽如果是我……我不會放過毒蜘蛛。”左思說,“因為……自然界碰巧把我創造出來,又碰巧給我這樣的生存方式,我只能努力存活下去,就算結果是同歸于盡。
“我相信真正的彭姜宇也是這麽想的,否則他不會想辦法從你這裏逃出來。”
他深吸口氣:“既然如此,那麽我們沒什麽好談的。”
左思的眼睛無法從他身上挪開:“你、究竟是什麽?”
“呵,這可不能告訴你。”
左思咽口唾沫:“竹節空的死和你們有關麽?”
“竹節空啊……”他搖頭輕嘆,“她是一位真正的戰士,可惜還是輸了。”
“也就是說,有贏的例子?”
他笑:“彭姜宇很久沒出現了吧?越聰明的生物越容易産生放棄的念頭……生命對某些人來說是一件随拿随放的東西,有與無都随緣,秉持這種想法怎麽可能贏過把生存看作終極目标的我們?
“我勸你不要管他比較好,他目前只是在你身體裏沉睡,不會妨礙你分毫,只要你不去管他,終有一天他會消失,你不必自找麻煩。”
左思眨了一下眼睛:“多謝提醒。”
他的手覆上左思肩膀,在左思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力把她推下水。
左思猛地跌進河裏,整個呼吸都被激得停止,好在她迅速冷靜下來,踩水浮起——溪水不深,只有她一個半人高,她攀住一塊岩石冒出腦袋,氣管裏嗆了些水。左思咳嗽之餘拿眼睛狠狠瞪着他,橋上的人攤開雙手,毫無歉意地諷笑着說:“不好意思,求生的意志在作祟。往後還請多加注意。”
他抓起一塊石子砸向左思,石子正中左思額頭,鮮血從傷口滲出,他大笑着走下橋,快步離開這裏。
左思的眼睛失明了一瞬,她伏在石頭上喘息,身體居然一時間無法動彈,刺骨的溪水冰刀一樣劃向她的身體。
“……混蛋……我饒不了你!”